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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Epi.14 ...

  •   14.
      派翠西亚号缓缓靠近热那亚的圆形港口。

      先出现的是山丘,在一月份里,它显现出一种冷漠的棕褐色。假如这是个没有风的晴天,人们能看见烟从隐藏在枯树里的房屋里袅袅升起,装点干燥无云的天空,但今天不是这样的日子。今天潮湿而晦暗,深冬的灰色云层悬垂在海面上,像湿透的舞台幕布。接着出现的是防波堤,从这里开始,水手们已经可以闻到海港的气味,垃圾,人群,湿木头,淤泥和泄漏的柴油。当派翠西亚号放下船锚的时候,残余的日光彻底消失了,热那亚显露出她深浅不一的阴影,被海风吹得发黑的建筑外立面,乞丐和妓女,目光呆滞的搬运工。没有人留意从货船上下来的年轻人。

      “美国人。”关员瞥了他一眼,粗短泛红的手指一页页地翻着护照。

      莱昂不确定这是问句还是陈述句,于是露出他能力范围内最殷勤的笑容,点了点头。关员用意大利语问了句什么,冲莱昂的黑色帆布包扬了扬下巴,美国人四处张望了一下,才把目光转到上述帆布包上,“抱歉,我不会意大利语。”

      关员转过头,冲身后的办公室喊叫了一句什么,也许是个名字,里面有人大声回答,每个单词都像一颗飞溅的碎石。胖墩墩的海关官员转了回来,换上了一种黏稠的英语,“这是全部行李?”

      “是的。”外套应该刚好能遮住枪柄,莱昂祈祷它能。

      “打开。”关员甩出一个词,双手做了个拉扯的动作。

      莱昂打开布包,按照关员的指示一一取出里面的物件,钱包,揉皱的票据,铅笔,线圈便笺本,一条卷起来的围巾,一个没有装饰的小木盒。关员伸手拿起木盒,晃了晃,它发出喀嗒喀嗒的声音。

      “别碰它。”莱昂脱口而出。

      关员眯起眼睛,额头堆起层层皱褶,“为什么,霍普先生?”

      “这是,”他结巴起来,于是清了清喉咙,“我不想看见它。这是我祖母的订婚戒指,两年前我把它送给我的未婚妻,一个在克里特岛出生的姑娘,先生,我是个外国通讯记者,经常旅行,过于经常了,在她看来。”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关员的脸色,“一个月前她把戒指还给我了。我不想再看到它,我还没准备好。”

      “为什么来热那亚?”

      “我不知道,我只想离开希腊,选了最早开出的一班船。”

      对方的脸色柔和下来,“她叫什么名字?”

      莱昂一把抓住跳进脑海的第一个名字,“安娜。”

      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关员摸了摸心口,表示同意。他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那不勒斯姑娘,愿意把心和眼睛一起挖出来送给她。当地会计师的小女儿,世界上最迷人的姑娘,非常虔诚,每年圣诞节在施粥棚做义工,唯一的问题是她和一个推销员结婚了。关员把木盒还给他,“你可以走了,霍普先生。”

      莱昂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没有撒腿狂奔。

      广场静默而空旷,喷泉排干了水,只剩一堆灰暗的花岗岩,池底堆着风干的泥和被风刮来的落叶。“麦卡伦先生以前来过热那亚吗?”他问过船长,那时候货船离港口只剩一天航程。

      “两三次。”

      “他提到过热那亚的朋友吗?”莱昂追问,跟着他走进引擎室。

      “麦卡伦不谈论自己。”船长潦草地在一本缺了封面的笔记上写着什么,当他不耐烦的时候,口音就特别模糊,“不过他每次都会去同一家酒吧,跟他去过一次,每个人都在打桌球,我不喜欢桌球。”

      “酒吧叫什么名字?”

      叫“船锚和猎狗”,关着门,挂在把手上的木牌宣布这家爱尔兰酒吧晚上十点才开始营业。莱昂坐在喷泉冰冷的石头基座上,抱紧了帆布袋。一群醉鬼拐过街角,脚步踉跄,声嘶力竭地唱着歌。

      他就是这个时候留意到另一个人的,在一家打烊的餐厅前面,几乎和门洞的阴影融在一起。莱昂一开始以为那是个孩子,当那人站起来的时候,这个错觉就消失了。他矮而消瘦,似乎营养不良,树枝般的四肢给人一种昆虫的印象。他攥着一顶绒线帽,察觉到莱昂的目光之后,陌生人把帽子套到头发稀疏的脑袋上,走开了,双手插在裤袋里。

      莱昂快步离开了广场——这地方忽然变成了一个危机四伏的狩猎场——钻进狭窄的小巷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街道。没有人跟上来,他继续往前跑了一会才停下,靠在石墙上喘气。

      微弱的小提琴声,来自远处一扇打开的窗户。一只狗吠叫起来,两个人在悄声交谈,听不出来自什么地方,声音在石墙之间回荡,一个女人在笑,门砰然关上。脚步声,逐渐靠近。

      莱昂看着一个影子走到路灯下。

      他在贝尔格莱德见过这个人,同样的风衣,同样的黑色手套。莱昂下意识地转身逃跑,但那个戴着绒线帽的矮个子悄无声息地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非常难找,克里斯滕先生。”苏联人说,用的是一种棱角分明的英语,莱昂能看见他手里金属枪管的微弱反光,“我相信我们还没有互相介绍过,我叫索科洛夫。”

      发报员想起了武器,但索科洛夫比他快得多,枪柄重重地砸中了他的脑袋,莱昂在摔倒之前就已经昏过去了。

      ——

      天亮之后不久,一辆溅满泥点的黑色汽车在“船锚与猎狗”酒吧前停下。

      酒吧的主人,一位亚瑟·格里夫斯先生——五十二岁,整个脑袋只有耳朵旁边还有些稀疏的白发——在二楼窗户旁看着这辆汽车。司机没有走向大门,而是绕了路,按响了侧门的门铃。格里夫斯松手让窗帘落回原处,看着围在电话旁边的两个探员。

      “是海因斯。”

      “谁是海因斯?”年轻一些的那个问。

      “下去开门。”年长的那个简洁地说。

      他没有阐明谁该下去开门,年轻的探员和格里夫斯面面相觑了一会,后者先动身了。木楼梯在他的室内软拖鞋下嘎吱作响,厨房还残留着烤肉和发酵麦芽的气味,格里夫斯拨开两个插销,拉开了门。不速之客冲他露出笑容,看起来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早上好,亚瑟。”

      酒吧老板侧过身让他进来,重新锁上门,把插销推回原处。“并不是说我不乐意见到你,”他开口,“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鞭子’把你——”

      “是的。”海因斯脱掉外套,搭在手臂上,大步穿过厨房,“有人在楼上吗?”

      格里夫斯匆匆跟上,拖鞋在瓷砖上打滑,“两个从罗马来的蠢货,凌晨到的,普利斯科特的人,不是使馆的。”

      “我需要你帮忙,我在找一个男孩。”

      “他们也是。”

      “看在上帝份上。”

      “还有一个克格勃,我们在伊斯坦布尔的人把他跟丢了。”

      海因斯猛地停下脚步,木楼梯叽嘎一响,格里夫斯差点撞上他,“一个克格勃?”

      “差点把负责监视的特工打死,我听说,抢先一步到这里来了,只比楼上那两个早几个小时。那个男孩比他们都早,十三个小时前过了海关。普利斯科特在和意大利人跳探戈,一团糟,SID非常不高兴。而你,”格里夫斯喘了口气,“你是怎么回事?我听过三十个版本的流言,有人说你回来了,另外一些说你叛变了。”

      “我们以后再谈这个,亚瑟。”

      海因斯跨过最后几级楼梯,推开门,两个探员都站了起来,年长的那个抬起手又放下来,似乎想去摸枪,半途又改变了主意。“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海因斯开口。

      年轻的探员本能地对指令作出反应,“有些初步的线索指出克里斯滕可能在苏联人手里,波恩站截获了一些电报,还在破译,不过莫斯科——”

      “闭嘴。”他年长的同僚打断了他,年轻人瑟缩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这是我们的案子。我相信海因斯需要赶回伊斯坦布尔,做他的本职工作,而不是把手伸到别人的任务里。”

      “你连自己的手指在哪里都找不到,韦斯,更别提找一个人了。”海因斯转向格里夫斯,后者仍然站在门口,像只犹豫不决的土拔鼠,“‘教授’还活着吗?那个码头流浪汉?”

      “是的,上星期来这里讨要了一个鲣鱼三文治。”

      “去和他谈谈,多给他几个里拉,让他留意我们的男孩。至于你,”海因斯指了指年轻的探员,后者站直了些,“盯着飞机和火车,尤其是那些去法国和德国的,先往西再往东,索科洛夫的路线常常是这样。”

      韦斯抓住他的手肘,“你不能在这里发号施令。”

      “你可以打电话向普利斯科特抱怨,叫他多派几只小狗来把我赶走。”海因斯挣脱了他的手,“在此之前,这里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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