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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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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官员将历年启耕大典的记录交到韩衡手里,为了避免在启耕大典时出洋相,他废寝忘食地背诵今年要在启耕大典上说的话。不过跳大神对韩衡来说,难度系数不高,毕竟他曾经是个演员。
相较之下,更有挑战性的一件事是,怎样在启耕大典上,说服大梁百姓,他们的国师回来了,而且比从前更值得膜拜。
“最好能有神迹显现。”韩衡合上手里的书卷,他对面坐着米幼和莘渊。
“大人本身不就是神迹吗?”莘渊不怀好意地笑笑,“我可是听说,大人能力近乎通神,想必这对您而言,是小菜一碟吧?”
“大人的意思是……”米幼与韩衡对视一眼。
韩衡轻描淡写地将手搭在书卷扉页刚劲有力的字迹上,沉吟道:“超乎普通人的想象,无法用常理解释之事,谓乎神。”
“你要作假?!”莘渊叫道。
韩衡揣起手,向后一仰,睨起眼盯着他,“现在很多事我都不记得,而启耕大典就在眼前,如果我不能在这次大典上一举成功,你们跟着我想实现的事就需要更漫长的时间。而且,要是百姓不承认我是国师,你觉得,明帝册立皇后的圣旨还能颁发下去?”
“你现在已经是皇后了。”莘渊嘟着嘴不满道,“一个男后,像金水那个男人一样。”
“还没有正式册立。既然决定要干一番大事,就要不遗余力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现在我可用的唯有你们,你们好好想想,什么样的神迹,足够收买人心。”韩衡道,“我也会好好想想,时间不多。”
“哦。”莘渊闷闷道,垂下了头,一边拨弄靴子上的彩色刺绣,“我要去看看伤员,要是没有旁的吩咐。”
“你去吧。”韩衡正好有事想单独问米幼。
等莘渊出去后,韩衡向米幼问丁穆是否有新的消息传来。
米幼喝了口水,用沉稳的嗓音平缓地说:“三皇子已经登基,他父皇退位成了太上皇,幽居深宫。是死是活不清楚。”
“庄岐书呢?”韩衡淡道。
“北朔兵马尽在他一人手中。”
“宁王?”
米幼唏嘘道:“谁也没有想到,宁王跟庄岐书,早有勾结。北朔太上皇最信任他这个哥哥,以宁王掣肘庄岐书,两人在朝堂上一直敌对,闯宫时,却是宁王的命令打开城门,放庄岐书的大军进京。听说太上皇当时正在景妃宫里,这位妃子才十九岁,进宫后一直受太上皇宠爱,还有了身孕,当日景妃难产,太上皇一直在景妃宫中,听闻有人闯宫也没当一回事,只是下令严守宫禁。他根本不知道皇宫外面等着他的是上万精兵,禁军不过区区五百人,何况,庄岐书让丁穆带人进宫擒拿太上皇,丁穆手里那些人,个个都能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
米幼顿了顿。
外面传来细碎的雪声,韩衡没抬头,淡淡说了句:“下雪了。”
“是啊,近日越来越冷,不过隆冬也该快要过去了,大梁的冬天,比大峪要长。”
韩衡看了一眼米幼的侧脸,从那张脸上看到的是幽远的眷恋。米幼从小离家,但对大峪有着深厚感情,训练点被人袭击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大峪各地漂泊。他无力对抗大梁的铁骑,但他尽力让大峪人免受战火荼毒。
韩衡突然觉得米幼陡然高大了起来。
米幼转过脸来,满面沉静,“北朔会是大梁统一六国最大的阻力,有数十万训练精良的兵马,将领不弱,而且,明帝手里数十人组成的异军,北朔也有。”
“那要看丁穆了。”韩衡想了想,丁穆会不会投诚,取决于木染的态度,“木染现在怎么样了?”
“丁穆只见过他一面,庄岐书把他严密看管起来了。而且听鸿楼的人,大部分已经归附到庄岐书麾下,已有十数人领了军衔。”
“他动作倒是快。”韩衡手指冻得生疼,抱过桌上的手炉,手心手背依次贴上去取暖,不一会儿,手背就烤得发红,“金水与上齐有什么动静?”
“去岁末,上齐滋扰北朔边境,双方短兵相接,没有太大胜负。上齐边界有一支游牧部族,只是为了劫掠物资过冬。金水的使臣团已经在京城呆了接近三个月,明帝已经邀请他们参加立后的册封大典。”米幼顿了顿,淡笑道:“听说使臣很是生气。”
“他们的女皇陛下也来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带团的女使也堪称绝色,随团众人多是女子,个个婀娜多姿,个赛个的貌若天仙,却连明帝的面都没见到。”
“金水是想和亲?”
米幼点点头:“恐怕正有此意,先礼后兵,如果用女人能缓解局势,这仗暂时也不必打了。金水和上齐疆域不大,加起来都顶不上北朔,不过也是苟延残喘罢了。其实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谁做皇帝跟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上齐在过去百年之中,曾经历三度分裂,我想,明帝会先取上齐。”
“无论先取金水还是上齐,一统六国也是这两年间的事了。”韩衡皱起眉,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看了一眼米幼,决定暂时不说出来。
“你和丁穆保持联系,一定要盯紧庄岐书的一举一动。”话刚说出口,韩衡就觉得有歧义,解释道,“他现在统领北朔兵马,三皇子就算做了皇帝,恐怕也没有实权。他之所以不做皇帝,应该也不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乱世,礼崩乐坏,就算他真的做皇帝,北朔也没有谁能反对。庄岐书一定有别的考虑。”
“是。”
“你出去吧,启耕大典之前,暂时不要来见我。”
米幼出门以后,韩衡站起来舒展手脚活动了一会。这些日子韩衡除了研究启耕大典的仪式流程,主要任务就是攻克观星塔里那一堆书和笔记。典籍里的语句不好理解,但他和乌翠从中找到不少“韩衡”的笔记,凡是“韩衡”认为有实际用处的卜算方法,他都做了记录,读这些笔记,可以事半功倍。
最让韩衡惊喜的是,昨天他找到了一本专讲有意识预言的笔记。
原来一开始“韩衡”也是会做很多梦,而这些梦在做梦以后不久会成为现实,这些无意识出现的梦境,往往是某个事情的关键点。对于这一点,韩衡不能再认同,他想起逃出北朔时,梦见在逃跑路上他和米幼是怎么被追上的,这里显然是一个分水岭。一念之差,他不仅会从米幼身上跌下来,还会因此流产失去儿子。
然而他的梦境也像“韩衡”一开始那样,有不少只和他所担心的事情相关。
怎么摒除不相干的那些梦境,让梦境有选择地出现,韩衡试过不少方法,比如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拼命想一件事,希望晚上能在梦里见到。事实证明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还弄得自己精疲力尽。
韩衡翻开昨天找到的那本手记,仔细地往下读,一行字也不敢漏过。
感觉他参加艺考之前,都没这么认真过,来到大梁皇宫以后,他的阅读量突飞猛进,而且因为对力量的渴求,他也不觉得有多累,反而常常到了深夜还想继续读下去。
突然,韩衡眼前一亮,他的手指顿在了纸页上。
韩衡腾地站起身,猛然合上书小心地藏在一个带锁的箱子里,箱子里还有另外两本“韩衡”的手记,一本是日记里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最后一本,韩衡想通过那本找出把国师帮出宫并弄死原身的凶手,因为这个人,现在对他而言仍然是威胁。另一本是关于灵性修行,起初韩衡以为那是指心性方面的修养,毕竟“韩衡”在里面明确使用了“灵性”这个词,然而那本书里有不少带人体图画的说明,结合“韩衡”的手记,韩衡和乌翠经过三天两夜的研究,韩衡让乌翠按照手记里的方式运气,发现,这竟是一本指导异能者修行和控制自己力量的“武功秘籍”。
当时韩衡有个疑问,他也跟乌翠说了。
既然“韩衡”对异能了解得这么清楚,按照乌翠的说法,这比他们在训练点接受的教导更容易操作,而且仅仅两天,她混乱的内息就得到了调和。韩衡疑惑的是,这么说“韩衡”比谁都更容易成为一个高手,但目前种种迹象都显示,“韩衡”是个文士,他根本没有任何武力值。
乌翠告诉韩衡,也许是他没有这样的天分。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生气或者高兴时,会点燃附近的东西,而她根本什么也没有做。这是一种天赋的能力,也许“韩衡”身上并没有。而如果是普通人习武,内力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精进到高手的地步。她也不认为自己身体里能够明确感受出的那股“气”,是内力。因为那股充沛的力量,只能供她自己驱策,放出她能操纵的火光,却不能灌输给别人,只要她试图输出这股力量,那一定是攻击性的,她已经试过很多次,还差点把米幼烧成灰炭。
“好在他速度够快,这点来看,我们俩真是绝配。”乌翠高兴的表情还在韩衡脑海里栩栩如生。
于是韩衡把那本手记锁进箱子里,打算慢慢研究。
韩衡很少出清凉殿,也不跟明帝的嫔妃打交道,所以当他走出清凉殿,还是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路过花园时,本来高高兴兴赏花说话的妃子一时间都闭了嘴,个个站在那里看他,又不敢上来行礼。
韩衡直奔桂宮而去,还没进去,站在外面就听见杂乱无章的鸟叫。韩衡想起来,之前乌翠好像提过一下,魏一正也住在这里,他那间院子格外大,种着很多树,养了很多鸟。
桂宮门口有重兵把守,那些人不认识韩衡,却认识韩衡带的云蓉,二话不说就放他们进去了。
即使人多,似乎也不全为防止里面的人出入。韩衡心想,也许是因为米幼他们这群人终归是别国来的,又有特殊能力,这些侍卫是为防不测才安排在这里的。
云蓉找了个桂宮的宫人为他们带路,径直把韩衡带去郎东那里。
这间小院在桂宮深处,淡淡的药味弥散在空气中,韩衡吸了口气,冷冽的雪风使人心头一凛,瞬间精神百倍。
韩衡拐进唯一开着的那扇门。
“国师?”莘渊惊得手里药篓打翻在地,赶紧蹲下去捡。
即使是心机深沉的郎东,也显得很意外。
“你先出去,云蓉,让外面的人离得远一点。”
“是。”云蓉示意莘渊出去。
莘渊捡完药起身,出去之前,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最后一个退出门去,还带上了门。
雪天屋里很暗,郎东点起一盏灯。
“什么事?”
“我今天,在书上看到一样东西,好奇是什么,只有来找你了。”
郎东扬起眉,示意韩衡说下去。
“引梦花,知道是什么吗?”
郎东点点头:“一种草药,长在金水毒瘴毒蛇盛行的北边大音山里,此物稀有,少有人会用它入药。”
“这东西,常常有人用来炼蛊,对吗?”韩衡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直直盯着郎东。
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从郎东眼底消失,他轻哼一声道:“金水与南楚人都擅长制蛊,不过南楚也是自金水引入的巫蛊之术。金水地方虽小,却极难攻破,正是因为有得天独厚的天险阻隔,而且毒虫毒蛇众多,贸然用兵一旦被人引入险谷毒沼中,即使数千精兵,也会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北朔有对金水用兵的经验?”如果不是这样,恐怕郎东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果然,一股近乎怀念与痛苦的情绪笼罩住郎东一丝不苟的脸,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师妹的三哥,就是随军深入金水时,中了蛇毒而死。那时师妹年幼,她与她三哥很是亲近,此后才硬是哭着要拜入我师父门下。在师门中时,师妹对毒物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郎东眼神一黯,显然是想起了,即使对毒物如此熟悉,王妃殷氏仍然选择了放任自己被毒死,这是郎东心里永远无法抹平的伤口。
“北朔对金水用兵,却一无所获?”
“那已是接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不算一无所获,碍于毒虫毒瘴,军队提前撤出,但派了不少细作混入金水皇都,还取得了金水西部详细的地形图,死了不少人就是了。”郎东道,“我师父年轻时游历曾到过金水,毒虫毒草数以万种记,在我看来,一统六国最难的,就是拿下金水。”
“这么看来,完全可以放弃这个国家,面积也不大,为什么非拿下它不可?”
“金水是从大梁西北进入上齐、北朔的要道,六国物产各自不同,金水有其他三国都难以匹敌的矿藏和宝石,可以说那就是一座活矿山,更不要说山里藏着的各种稀奇的药草和兽类,当年军队从金水带回一头豹首狮身马尾兽,曾让先帝对金水志在必得,先帝痴迷此类异兽,不过此事无疾而终,他的继任者并不信任殷家。为了剪裁殷家羽翼,也削减庞大的军费开支,反而不怎么用兵了,除了上齐偶尔骚扰边境时派兵镇压驱逐,旁的时候,恐怕皇帝想把军队都裁掉。”郎东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韩衡却捕捉到了他的话外之音,此举一定引起了军队不满,加上如今逐鹿的天下大势,恐怕殷家军都在等待机会。他们解甲归田之后,恐怕各部依然有联系,私底下并未完全打消雄心。
毕竟,眼下根本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所以庄灵才能这么快集结起殷家军?”韩衡道。
“集结?”郎东笑了笑,“恐怕殷家军从未散过。在北朔,军人待遇不高,又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在他们眼里,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将领,远远高于君王。为了让庄灵为他卖命,皇帝擢升他的官职,但在军中也仅此一例。其他武官即使是同品官职,武官仍比文官要低一等。试问这些在外为朝廷卖命的军人,怎么能甘心?六年前,朝廷下令削减战死军人亲属的抚恤,取缔独生子免服兵役的旧令。家中幼子老母无人照拂,一家子女人还要缴纳赋税。这样一来,家中有人参军的,无不怨恨君主和朝廷,试问,他们又怎么能为天子尽忠职守?”
在北朔时,韩衡一直待在京城,而且住在高宅大院里,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仿佛又看见当时北朔街上越来越多的难民,离开北朔这么久了,不知道现在,那个生性纨绔不知人间疾苦的三皇子当了皇帝,北朔又会怎样。
无论殷家军攻占皇廷有多顺利,北朔这些年,恐怕也是外强中干,唯独京城还维持着歌舞升平的表象。无论家国遭遇什么样的苦难,总有那么些许快乐,总有那么一群人和一块地盘,属于纸醉金迷。
韩衡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再次问起了引梦花。
郎东道:“我只能尽力去找,明日我就带莘渊出宫。”
当郎东意味深地看过来,韩衡默契地摘下令牌,“我该让他们给我做十来个令牌,算是我的人出入宫禁的凭证。无论找没找到,明日子时前后,我会过来。”
离开前韩衡去找过了米幼,让他跟着郎东师徒二人一起去,乌翠今日在清凉殿当值,不过韩衡一整天都在观星塔,没怎么注意有没有见到人,稍坐了一会,韩衡就打算回去了。
桂宮里下人很少,住在这里的人,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路过魏一正的小院,韩衡还是在乱糟糟的鸟叫声里走进去,想跟魏一正打个招呼。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扑棱棱有鸟扇动翅膀,一道麻黑的影子飞快俯冲下来,落到韩衡的肩上。
韩衡一眼就认出来,是魏一正不离身的那只鸟。
屋子里隐约传出咳嗽声,韩衡循声走过去,推开门。
里面的气味沉闷难闻,显然是住着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