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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折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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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
从这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萌生之后,就无可抑制地在阮鲤脑海里滋长着。
既然已经死在宁绝手里一次,总不能眼看着这一世重蹈覆辙,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找个机会把他杀了。
可是在这个春申集中并不方便动手,尤其是以自己目前的武功,别说宁绝,就是对付屋外站着的那个雪鹰也难有胜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出了这个宅子,再与父亲从长计议。
阮鲤既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忐忑不安,晚饭安然地多吃了一碗。
傍晚,凤仙打水入屋服饰阮鲤沐浴,洗到后半程水温凉了些,阮鲤坐在木桶中打了个喷嚏。凤仙道:“姑娘莫坐久了着凉,里院有一间汤池屋,明儿我去给姑娘瞧瞧,若是方便,就换去那里洗吧。”
阮鲤正想要趁着在春申集内多走动走动的机会摸清宅子的通道构造,便点头许道:“那有劳了。”
夜里,东厢又传来奇怪的喊叫声。阮鲤站在窗前听了一会儿,感觉头脑微微的发热,或许是方才沐浴时受凉了,便裹着衣裳躺下,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阮鲤果然感染了风寒,雪鹰命凤仙煎了药来,凤仙满是歉意地对阮鲤道:“姑娘,这几日汤池的房子不大方便,您要是怕凉,就少坐浴,我给姑娘擦背便是。”
阮鲤病来如山倒,裹在棉被里全身发冷,抖得像筛糠,哪有计较其他的心思,连连点头道好。
第三日,第四日,阮鲤都由凤仙照料着足不出户。直到第五日,阮鲤的烧退得差不多了,胃口也好了许多,浑身气力也恢复了,凤仙煲了汤来给她喝,很高兴地道:
“今儿方便了,他们都不在,姑娘可以用汤池的屋子沐浴,顺便洗一洗身上的晦气。”
夜里,凤仙还给阮鲤拿来了一双马靴和躞带,说秋猎之期用得上。
看来,秋猎那一天,宁绝是打算把自己也带上,以此来威慑父亲了。如果父亲当场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自己就会血溅猎场。他这样的算计,真是够毒。
阮鲤试穿了一下当日骑马的衣裳,把躞带围在腰间,凤仙在旁边看,笑着夸赞道:“姑娘这样打扮真俊俏。”说罢又往上面端详:“头发像男子一样扎起来就更好了……姑娘稍等,我去拿根带子来。”
说罢也不等阮鲤回答,就兴冲冲地推门出去,屋外传来雪鹰不解的声音:“带子,什么带子?”
凤仙娇笑声传来:“哎呀,就是你们男人扎头发的那种,喏,我瞧你头上这根便挺不错的……”
“别碰我,”雪鹰似乎犹豫了下,很无奈地道,“好罢,我给你找一根。”
阮鲤在屋里听得微微发笑,她整理了一下衣物,用手指比划试着在躞带上悬挂兵器的位置是否牢固。忽然,她想起了一物。
父亲交给她的红缨她原本当作挂坠系在腰上,此刻却找不见了。
阮鲤翻开床被寻了一阵,仍然不见红缨,总觉得有些不吉,一心想要找到,忽然又想,莫不是方才在汤池沐浴时落在那边了吧?
汤池在第三进院落,平时雪鹰严格把守不许进入,但现在他人不在。阮鲤想了想,便立即从房中溜了出去。
这两天西厢的守卫松了很多,宫里的卫士都撤走了,只剩下府中的护院,他们看见阮鲤走来,都以为经过雪鹰允许,便没有阻拦。倒是那只黄皮鹦哥眼珠子滴溜溜转,朝着阮鲤大喊:“心尖子,绾绾的心尖子!”
汤池在内院的大宅后面,阮鲤偷偷摸进去,室内帘帷低垂,轻纱鼓荡,热气徐徐未散。
她沿着汤池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正卷起裤腿,打算下池子里寻找,忽然外面传来碰撞的响声,将她吓了一跳。
雪鹰他们这么快便发现了?阮鲤退到墙角的纱帘后面。
“滚,全都给我滚!”嘶吼声。
这个声音……宁绝?
门被撞开,婆子跟在踉踉跄跄的宁绝身后追了进来:“郎君,使不得呀,这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叫你拿走!”宁绝大力一掀,婆子手里的楠木托盘摔在地上,瓷碗碎成八瓣。
“郎君啊,您可得服药啊,”婆子急得搓手跺脚,不时回头向后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信不信我杀了你?”宁绝被发跣足,穿着一身松散的绸衣,血红着眼睛叫道,全无平日的潇洒风度。
“老奴不敢,老奴告退。”婆子哆嗦着退了下去,合上木门。
宁绝踉跄地在蒸汽腾腾的浴房中横冲直撞,他走路东倒西歪,像一个酩酊大醉的人,比那更加疯狂的是,他不断地扯掉纱帘,用内力震碎成数百片,大雨般纷纷落入浴池。
这个样子,就连阮鲤看到都感觉害怕。
宁绝大吼一声,阮鲤就跟着全身一抖,只见他双掌齐胸推出,汤池的水面骤然升腾出两道水浪,高至屋顶拍击,又暴雨一般在室内落下。
阮鲤躲得老远,还是被溅了一身的水,冷得瑟瑟发抖。别说这辈子,上辈子她都没见过如此狂态的宁绝,他是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她心里惊疑不定,想要过去看看,但性命要紧,终究不敢,只拼命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恨不得变成一道光塞入墙缝里去,让对方看不见自己。
宁绝站在屋中央,呲目暴喝,双臂朝天大展,体内雄厚的内功齐发,上身的纱衣尽皆碎裂,满室的垂幔于同一瞬间,轰然坠落!
那场景极是可怖,又为壮观,阮鲤看得骇然呆住,忘了呼吸。
咆哮声过,满室狼藉,宁绝双臂未垂,臂展上的肌肉纹路清晰可见,青筋根根直暴——平日他穿着绸袍,看似清瘦秀逸弱不禁风,里面却是峰腰长腿,肌肉紧实,一副极为精壮强悍的身板。
阮鲤吓得都快尿了,被这样一个人逮住,动动手指就可以把她捏死,像捏死一直蚂蚁那样容易,自己还妄想要杀他,说不定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重生再重生,还是被他捏死的命。
她真后悔偷偷闯进了这里!
正当懊悔不已之际,突然,宁绝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古怪得很,既像是吼叫,又像是哀鸣……
跟西厢那头夜里传来的哀叫声,一模一样!
通!他突然地跪了下来,全身开始颤抖,像一只被箭射中的野兽蜷缩成一团,一边挣扎一边颤抖,唇齿间不时地发出低沉隐忍的吼叫。
阮鲤惊得呆住了,这会她连生死都忘了,探出半个身子来偷看。
突然间,他像一只豹子,无比敏捷地爬到一处,双手颤抖地拨弄着地上的碎片。
阮鲤更惊讶了,她走了两步过去,却见他满手鲜血地捡拾的不是打碎的碗,而是地上散落,又被水打湿融化的一滩粉末。
宁绝完全无视阮鲤的存在,只顾疯狂地用手掬捧粉末,但他捧到嘴边,却又停了一停,血红的瞳孔陡然收缩,眼中充满了绝望。
有生之年,竟然能在这个人眼中看见绝望之情?阮鲤感觉自己此刻即使死了都值了。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些湿粉末,放在鼻子尖嗅了嗅。
调制丹砂的香气。
观其色泽,像是硫磺。
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阮鲤豁然明白过来——
五石散!
她并不晓得,自从杨清宁死后,太后为了控制自己的男宠们,逼迫每个人都服下成瘾性极强的五石散,用以瓦解他们的意志。在阮鲤看来,宁绝只不过是药瘾发作了。
这一瞬间,她很震惊,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止不住的兴奋之情!
他如此虚弱,岂非是一个杀掉他的天赐良机?
念头一生,便再也难以平息,阮鲤在背后凝视的宁绝的眼神愈发阴冷,她缓缓地并拢两指,藏在背后。
只要杀了这个人,前一世的死敌就不存在了,她也不会死在他的毒手之下!
悄无声息地,向宁绝靠近。
宁绝的手忽然放下,他拍了拍手,去掉手中的粉末,在空中轻轻地一扬。
那动作异常平静,好似完全缓过劲来,让阮鲤一惊,停住了脚步。
宁绝转过身,萧肃的目光幽如冷电,看得她寒毛直竖:“大、大人……”
这时,宁绝又皱起眉,蹲在地上抱住了头:“你痛苦的时候会怎么做,减轻痛苦?唱歌?做点别的事情,找人说说话?”
看来,他是在强行克制自己的药瘾,难道他想要戒掉五石散?
阮鲤试探地靠近他:“我会什么都不做。”
“不,”他咬着牙,头顶冷汗涔涔落下,“那样只会更痛苦,越静下来,就会越痛苦。快跟我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
他看起来如此虚弱,阮鲤高举的手悬在他头顶,几乎便要落下。
可是片刻,她却垂下了手。
这个时候不能动手杀他,一旦动手,即便得手,外面那么多守卫,还有雪鹰在,自己也插翅难飞。阮鲤犹豫了。
宁绝苍白英俊的脸上写满痛苦:“快同我说些什么!”
看他这极度压抑忍耐的样子,内心想必也很想要戒掉五石散吧,可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说戒便能戒掉的?
阮鲤虽然不能杀他,但看着他狼狈,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和恨意:“你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你会唱歌么?”
“唱得不好,念诗可否。”
“你念。”
“身如水上沫,命似风前烛,私欲一时情,长劫入地狱。”
宁绝原本强自压制着万蚁蚀骨的痛苦,不禁叫道:“你那是什么狗屁诗文?”
“见时如不见,闻时如未闻,喜时如不喜,嗔时如不嗔。不喜亦不嗔,方是逍遥人。”
他站起来,又蹲了下去。“……啊!我的头,我的眼睛。”
阮鲤冷冷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啊,折煞我也!”宁绝蜷成一团,手背青筋毕露。
“大人,你还好吗,我给你唱支曲罢。”
“不必了!”宁绝奋力一掌打在自己后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