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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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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光心想,原来这些年,那个女人过得也不好。
他说不出什么滋味,不知该释然、幸灾乐祸、遗憾,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默默无言,一起望向夜空。忽然,阮鲤举起包扎过的手臂,问他:
“你猜我昨天为什么会脱臼?”
没等他猜,她便自个儿发笑:“我按照你那日带我离开东观的捷径进出,那条路确比乔装打扮混进去方便得多,就是翠竹阁外面那扇墙太高,我翻过去的时没留神,摔在一个石墩……”
明月光侧过来看看她,不知她是聪明还是愚笨。
“倘若你的父亲,真心爱着我母亲,就应该带她离开,不该让她同我父亲生下我,一个毫无意义的生命。”
“世上没有无意义的生命。生命是美的,是善的,是真实的。”
阮鲤随他一同看去,初夏的夜空明月皎洁,柔和之光无所偏倚地照向大地。
“那我也是真实的吗?”她又问。
“这要问你自己。”
“那你也是真实的吗?”
阮鲤的眼睛仍然妩媚得像一只狐狸,妖娆并清纯着,只是月光投在她的瞳仁里有些懵懂,干净似琉璃。
……
明月光回到景仁堂,灯火已经熄了。他轻手轻脚地穿过堂屋,却看见小刀在黑暗中摆弄这什么物事。
“蓝石榴,白静之说东莱的贡品,东海也产好石头吗?”她玉白的藕臂上戴着一对白玉沉送的榴石手钏,暗室内荧荧地照着她的瓜子脸。
明月光没说什么,后院传来笛声,问道:“爹还没睡?”
“在阁子里。”
在无数个不眠的长夜里,明景漱已习惯这般站在高处临风吹奏一曲。同他弹琴相和的人已不在了,但仍可以将心事寄托给风听,由风传诉给天上的魂灵。
明月光攀上阁楼听了一曲,忽然问父亲:
“父亲,我是真实的人吗?”
白皙瘦削的中年男子转过身。
“我的孩子,你是真实的,你的热情,你的天真,使你拥有最崇高和纯洁的使命。”
“那您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倘若我是真实的、受人喜爱而非厌恶的,为何他们将我遗弃,您又为何带我来洛阳?”
明景漱将竹笛郑重地、缓缓地放回胸口。
时光渐渐老去,仍能从岁月残炙中觅见他年青时的浪子风流,倜傥韵律。他的气态依旧清雅。
“你的生父叫杨清远,他有一个弟弟,便是你的叔父,名唤杨清宁。”
昔日的雏鸟,逐渐长出丰满的羽翼。
“那件事,发生在承平之乱的三个月前……”
……
那一晚过去的之后几日,阮鲤不知明月光还会不会再来找自己。她只知晓自己多年以来的一个执念终于过去,那副她曾经很像撕掉忘却的画像又重新挂回了书房的墙里。
她照旧每日写几个字,作些涂鸦,然后练上一整天的鞭法。因为练得勤,武器磨损甚大,不到七日就要练坏一条鞭子,阮鲤成了东市铁匠铺一条街的常客,每个卖九节鞭的老板都认得她。
这日,阮鲤使用不过四天,又坏了一条亮银丝鞭,颇有些疑心被无量老板坑害,拿到了次品,正要去东市找那家兵器行的老板理论,白玉沉便找上门来。
他阴沉着脸,劈头便问:“那日私闯东观的是不是你?”
阮鲤没想好怎么回答,干脆不回答。
这在白玉沉眼里无异于默认,他更为光火:“我之前便劝过你,你怎么教而不化?。”
“怎么,明小刀去得,我去不得?”阮鲤扬起脸,“既然你不带我去,我自个去又怎么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触犯律法!”
“你同她去不触犯律法,我去便触犯律法了;哪家的法?”这几日刚好读到《春秋左氏传》,阮鲤摇头晃脑地道,“同罪异罚非刑也。”
看他气得眉毛倒竖的模样,阮鲤心里很痛快,你不是瞧我不学无术么,做几个学问给你看。
白玉沉已经不记得自己想要说什么了,只愤怒地重复道:“你犯法!你悲哀!”
“嘁!去告发我啊。”阮鲤大步流星从他身边走过。
“我要退婚!”
白玉沉原是位隽秀的贵公子,此刻气到全身发抖,双拳紧握,大声吼道。
阮鲤停下来,回头看着白玉沉,一字一句地道:请君自便。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出了青盔巷,阮鲤停下脚步,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石凌烟!”
她料得不错,白玉沉知晓她去东观的起因,正是由于石凌烟。
自石凌烟将腰牌交给阮鲤后,想起她那日决绝强硬的态度心中十分不安,又碍着阮鲤的威胁不敢将此事揭发出去。思来想去终于让她憋出个法子,这日清早逮着白玉沉下朝赶去东观的路上,她又特地制造了一次“邂逅”,愁眉不展泫然欲泣地同白玉沉在路口碰撞,白玉沉一追问,她便将此事和盘托出,末了,还不忘求他:“千万别告诉阿鲤是我告诉你的,奴原一心想帮她,不想扫她的兴。只是家父教诲奴待人以诚不可撒谎,这才对侍郎大人说了实话。”说罢,还擦了擦眼角,泪水婆娑的委屈样子。
“岂有此理!”白玉沉见阮鲤为达目的威胁同伴,这还了得,这同山涧土匪有什么区别,立刻气冲冲上门兴师问罪。
石凌烟做了这件事,心中总有些忐忑,倒不是因告密愧疚,而是怕阮鲤找麻烦。一个上午忧心忡忡,她姨妈岳氏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放下嘴边一口茶讥刺道:“又在外面做了什么讨嫌的事情了?”
这位岳姨妈乃石凌烟母亲的异母姐妹,庶女出身,嫁了位太原郡的豪贾,虽然不是什么做官人家,但那位姨父在太原做马匹生意,同官府常打交道,在当地也算个人物。
因为岳姨妈交际广些,石夫人曾拜托她为女儿相一位夫婿,然而石凌烟不怎么瞧得上岳姨妈,自然也瞧不上岳姨妈介绍的人,前年拜会时三言两语把人得罪了。
石凌烟自小看着作为嫡长女的母亲跟着父亲捱穷受苦,对这清贫无聊的日子再憎恶不过。每至年关看穿金戴银的岳姨妈带着一群打扮花枝招展的表姐们来拜年,便深深痛恨起父亲的懦弱和无能——当了官又如何,与其在东观做个抄书小吏,还不如出去闯一番天地,都说乱世出英雄,连阮家那样的强盗之家,跟了先帝爷造反,不照样封侯拜相!
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才会这般没出息。她想到此父亲,便觉头顶上压着一片乌云,憋得人喘不过气。
岳姨妈看她不语,稍觉没趣,揭开茶盖,啧啧道:“唷,还是明前。”捧起来嗅了嗅,皱眉又笑:“我说呢,原来是去年的陈茶。陈茶浊涩喝不出味,待我回去派人给你捎些来,上月你你妹夫同太原马政交易了一笔八百匹的生意,人家送了些南边的布匹茶叶,都是宫里用的等次。”
石夫人常年深居简出操持家务,不怎么见得世面,乃是一位朴素妇人,听妹妹这样说,也就颇以为然地称谢。
石凌烟心中冷笑,这些暴发户贾不学无术,自恃有点钱货便处处想同官家攀比,遇着什么都说是宫里用的,哪来那么多贡品,也就偏偏她那样的蠢人罢了。
岳姨妈见她唇含冷诮,不悦地开始数落:
“姐姐你也是,像凌烟这么大年纪的姑娘都生孩子了,还不提她合计打算,再过两年便不好嫁了!就是找到了大户人家,也给人只能做填房小妾……
“我正想托妹妹打听打听,哪有合适的好人家。”
岳姨妈撇唇道:“过去是有,可有的千金小姐瞧不上人,把人家轰走了。姐姐不是我说你,姐夫迂腐你不能跟着他迂腐,你看他一辈子在东观混出了个什么名堂来,还不是要靠我家老爷接济。赶紧找个家境殷实的,把烟丫头嫁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低头凑了凑茶水,预备勉强喝一口,石凌烟猛地冲过来一把掀翻:
“谁要你的接济,拿着臭钱滚!”
青瓷茶盏摔裂在地,茶水泼了岳姨妈一身,她掐着嗓子跳起来:“不识好歹的贱丫头,你还真当自个金枝玉叶了?破鞋得个公主病,小姐身子丫头命,活该一辈子没人要!”
石凌烟被母亲拖住,只得咬牙切齿地看岳姨妈一路叫骂离开,在母亲怀中歇斯底里挣扎,只觉如同在命运深渊中一般无可奈何。
懦弱的母亲,无能的父亲,她恨透了这样的家庭,岳姨妈走后,她没再说一句话,推开母亲夺路而去。
冲到外院影壁跟前,却同刚来的阮鲤打了个照面。
阮鲤原想找叶凌烟麻烦来,看见她泪痕满面的模样反倒楞了,怎么,她也会有忏悔的时候?
叶凌烟瞧见阮鲤,死灰般的眼神里陡然掠过一丝希望般的闪光,心思在她肚肠里飞快地转了个来回,马上化作纷纷泪雨喷薄而出,一把扑到阮鲤肩膀:
“阿鲤,你要帮我,我只有你这个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