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第二部》狐悦

98、天下为祭

　　修冷秋不知道自己在那条曲折黑暗的密道中闯了多久，那仿佛令人窒息的闷痛不时从他的胸口处传来。
　　那是一条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可是他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
　　尽管他知道密道的入口已经被夕景华重重封上，以这条密道的坚固，就算是贺兰璟也不可能打开密道的入口。
　　但是修冷秋却总是能感觉到那黑暗中似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逐着他。他在黑暗中绝望而疯狂地迎头向前闯去，他也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密道中呼啸的阴风扑打在他的脸上，那莫名的寒意像是穿透了皮肤，渗入了他的骨髓。那混合着潮湿和土腥的气息被这阵扑面而来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他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尖锐的刺痛磨砺着他的掌心和膝盖，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黑暗中像是有一种莫名而巨大的孤独向他包围而来，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白风羽不会回来了。
　　他俯卧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将自己的身体渐渐蜷缩着紧紧抱住。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白风羽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临行前的那最后一个拥抱，竟会是他们的永诀。
　　“骗子……”
　　等我把陛下安全带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行过夫妻之礼，便是一生一世都要对你负责。这话我会一直放在心上时时刻刻都记着。
　　有些话你现在不愿说，那就等我回来再说可好？
　　我想对你说的话……你还没有听到……
　　“骗子——！”
　　混账东西，我还没有说过我爱你，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敢死？！
　　修冷秋蜷缩在一起的身体就像是忽然触电一般狠狠痉挛了一下，他用手拼命捂住嘴，但是仍然挡不住肺腑之间翻涌着的那股强烈的，几欲作呕的不适。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起当年在刑场边看着自己的爹娘，看着修家上下百十口人惨死在刽子手刀下，看着他们染血的头颅滚落在自己眼前时的情形。他不敢想象此刻的白风羽会是什么样子的。
　　他会痛吗，还是已经解脱了？
　　会流很多很多血吗，会因为没有最后再见一面而带着遗憾离开吗。
　　为什么没有留下他呢。为什么就放手让他去了。
　　如果能再狠心一点，再狠心一点，就好了……
　　紧紧扣住石壁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得血肉模糊，都说十指连心，可修冷秋竟一点痛也感觉不到。他麻木地盯着不远处那传来微弱光线的地方，他想或许这里就应该是自己的埋葬之地，失去了白风羽，他还要浪费多少时间来度过余生的孤独。
　　你明明说过你会回来的……我们明明说好的……
　　骗子，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会把你追回来，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摆脱我！
　　修冷秋将面孔深深埋入手臂之间，胸臆之间那支离破碎的剧痛让他感到呼吸里都带着血腥味。
　　还骗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真有什么福报，为什么还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而就在修冷秋蜷缩着身体在黑暗的密道深处瑟瑟发抖之时，他恍惚间听到了一片惶急的脚步声从远处隐约传来。他本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可是那脚步声却好像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密道的出口处。
　　憧憧的人影遮挡住出口处微弱的白光，他看不清来人是谁，或许是追兵，亦或者是……
　　也好。是追兵更好。
　　修冷秋撑起身体，神色凄凉地看着出口的方向，他巴不得那是来取他性命的人。那样更好，不用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孤独等死。
　　“密道有人！快！过去看看！”
　　人声？
　　修冷秋被那突然传来的声音惊得心头一跳，就在他还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时，对面却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等等，是修大夫。”
　　这个声音……
　　“好像真的是！快，快去看看。”
　　那个声音是……
　　修冷秋仿佛一瞬之间被惊醒过来，慌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这时一道人影已经像是一阵风一样朝着他扑了过来，将他的手臂紧紧抓住，那力道之大让修冷秋感觉自己的手臂几乎都要被捏碎了。
　　“我哥呢？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是凤玉吟！
　　修冷秋心头一惊，刚要开口，只见荀先生已经从后面追上来将濒临疯狂的凤玉吟从修冷秋面前拉开。
　　“景，景华他……”
　　修冷秋还未及说完就已被眼前凤玉吟的模样惊骇住。他那双眼睛被密道里的火光映照得赤红如血，而面色却惨白如纸，那张覆满绝望和凶戾的面孔再也没有昔日明艳的光彩，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复仇的凶鬼，满身都是浓烈的血腥之气，就像是一头濒临疯狂的困兽，仿佛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彻底丧失理性。
　　“我哥在哪里？！”
　　“凤王，您先冷静……”
　　凤玉吟似乎已听不进任何话语，狠狠推开荀先生拦住他的手，径直一个人向密道深处走去。他的身形颠簸，刚走了两步便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修冷秋这才发现他的衣袍上全都是血，那些血迹很新，将他的衣角都染透了。
　　“凤王！”
　　“密道的入口已经被景华封死了。你上不去的。”
　　修冷秋看到这副模样的凤玉吟，心中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凤玉吟都伤重至此，那么白风羽呢……他焉有命在？
　　凤玉吟闻言，倒在地上的身子蓦然一颤。
　　火光照耀着他身披血污的狼狈背影，那一抹惨淡的暗光将他的身形映照得更为伶仃凄凉。修冷秋几次试图开口打破那让人窒息的沉默，却最终还是不忍看他在自己眼前彻底崩溃。
　　荀先生不忍见他如此，但想到来时一路所见的惨景，实在不敢多想夕景华落到贺兰璟手中会是何等下场。荀先生听顾南楚说起过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本还觉得有悖天伦，有违人常，可如今看到凤玉吟这肝肠摧断神魂具丧的模样，心中也难免有所触动。
　　“你们先带修大夫回去吧，我们庄主还在山下等你。凤王交给老朽便是了。”
　　“南楚也来了？”
　　荀先生点头道：“庄主他还有伤在身，不便上山，所以特命老朽先行一步。可惜还是来晚了，这贺兰璟当真是穷凶极恶，毫无人性可言。”
　　修冷秋听到这，心头蓦然一颤。
　　有些话他已经到了嘴边，可是却连问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而荀先生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眼中不由露出了一丝怜悯之色。
　　“白少侠也和庄主他们在一起。”
　　“白……你是说阿，阿羽和南楚他们在一起？！”
　　修冷秋心头的希望在看到凤玉吟的一瞬间几乎已经完全熄灭，可谁想荀大夫这话却又蓦地让他的心又活了过来。
　　他抓着荀先生的手，双唇颤抖着，过了半晌才声音喑哑地开口道：“他，他还活着是不是……他还活着是不是？！”
　　荀先生是见惯腥风血雨的老江湖，可在他们找到白风羽的那一刻，眼前的惨状令他也不由手足生寒，心神俱颤。
　　白氏轻功冠绝江湖，如今却被人生生震碎全身筋骨，只余一口气留下等死，此人心地之狠辣实在世所罕见。
　　可惜他正值盛年，身骨就此毁透，就算有修冷秋这双起死回生的妙手，只怕白风羽的余生也只能缠绵病榻了。
　　“你且先去见他吧。”
　　荀先生看到修冷秋的眼神就像是被猝然点亮了一般，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可怜他还是该心疼他。等他真的见到白风羽时，只怕他……
　　“但凡他有一口气在，对我来说就够了。”
　　修冷秋说话间泪水已从眼角滑落，那冷硬的嘴角颤抖着勾出一丝笑意，却看得人分外辛酸。
　　“只要活着，只要他活着就行，就算是残了，废了也无所谓，我只要活着……”
　　修冷秋说罢，已等不及地转身要走。可临走前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蓦地停了下来。
　　“玉吟，贺兰璟已经把景华带走了，我担心……”
　　他说到这，看到凤玉吟的身子猛然一震。
　　“庄主说过，大鵷国运正逢鼎盛之时，贺兰璟要颠覆江山便是逆天而为。他是要用北关十万将士的怨煞之气来破大鵷的运势。再过几日便是丁未月癸未日，正是极阴之日，若庄主所料不错，他必定会在沐阳城中有所动作，凤王，你切不可冲动行事，自投罗网。”
　　荀先生的话陡然提醒了修冷秋，他在密道之中也隐约听到贺兰璟提及要在沐阳城中布下什么阵法，还提到凤玉吟身系大鵷龙脉，要夕景华亲手杀他方能成祭。
　　难道说，他是把夕景华带去皇城了？
　　“我知道，他就是在等我自投罗网。”
　　凤玉吟扶着石壁徐徐站起身。
　　“当日顾庄主曾赠我八个字，弃子争先，舍小就大，我此行，不止是为了我哥，若是贺兰璟真的要以天下为代价，要用我凤氏的鲜血为祭，何为小，何为大，我心中早有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