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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冷良抱着女婴给冷颜看。
      小小的一个粉婴儿,眉目极可爱,任谁见了都会说几句吉利话,可现在冷良要听的不是吉利话,他抱这个孩子来,是要知道这孩子的命相,冷颜默默地注视,良久道:“大贵之相,可惜波折太多,得不偿失。嗯,也没有什么好处给你们。”
      冷良一愣:“克父母吗?”
      冷颜道:“只是没有父母缘。”

      六岁
      冷恶侧卧于榻上,一手支头,微笑:“你是我亲兄弟,你不帮我谁帮我?”
      冷良恨道:“这些年来,我受你连累的还少吗?你还来找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冷恶笑:“你大可去韩掌门前告发我!”
      冷良额上泌出汗来,半晌道:“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你找过我!”
      冷恶笑:“我要的东西准备好,脚踏两只船是那么容易做的吗?”
      冷良挥手:“快走快走!”
      一个留着齐额齐肩长发的女童走过来,后面跟着乳母叫:“小凤凰,快回来!”
      冷恶绝倒:“哈,这就是你家的凤凰女,久仰。”
      那幼女一见父亲房里有人,一迟疑停了下来,冷恶低头笑问:“小凤凰,大大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小凤凰本能地感觉到那笑容中的恶意,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却被冷恶一把抓住,恶毒地笑:“把东西准备好,不然,我捏死你们家的凤凰女。”
      冷良只求他快走:“好好好!”一边叫自己女儿:“小凤凰,不要哭,别怕,大大同你闹着玩。”
      冷恶抱着小凤凰,那女童听了父亲的话果真不哭,瞪着一双圆眼睛,只是疑惑地望着冷恶。
      冷恶笑道:“这女娃,我带走,拿东西来换。”
      冷良一愣,半晌道:“我膝下只此一女!”
      冷恶道:“拿来东西,完璧归赵。”
      冷良立时想起冷颜的话:“无父母缘。”心里不禁暗猜,怕这女孩儿,这一去,是再也不回的了。
      迟疑再三,眼见天色渐晚,只怕夜长梦多,真的被冷家人发现自己暗中同冷恶来往,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也只得道:“不要伤我女儿。”
      冷恶不过想知他会不会同意罢了,他真要带一个女孩儿走,谁又拦得住他,听自己弟弟此言,冷恶只得笑一声,叹口气,抱着那女孩儿离去。
      冷家人的自私,可以从冷良脸上完全体现出来。可惜冷良还是他的亲弟弟。

      冷恶坐在马车上,同小女孩儿说话,那女孩儿也不怕生,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冷恶问:“你叫什么名字?冷凤凰?”
      那女孩儿想了想:“鸟皇。”
      冷恶笑道:“凤凰去皮。”
      没人笑。
      冷恶苦笑。

      车子到了闹市,然后在一家不太大的庄院门口停下来,进去大门是青石路,桃花夹道,粉红色的脆弱花瓣如烟如雾,随风而落。
      鸟皇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桃花雨,一时看呆,然后,就看见了白逸儿。
      透过花雨,隐隐见到窗子里站着一个精灵似的白衣女子。
      鸟皇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件极为单薄的白色衣衫,风来衣袂飘逸,她象个花的精灵。
      此时,前来迎接主人的仆役已在两旁跪倒一片,那少女却依旧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淡淡地更不象尘间凡人。
      冷恶也不理众人,只向前走,走到窗前,站下,半天才说:“你还是想走?”
      那女子一句话也不说。
      冷恶问:“逸儿,为了什么?”
      那女子竟只是皱皱眉头,象是听见不愿听的声音,比如大门的吱呀声,比如乌鸦的尖叫,她只是皱皱眉,不喜欢,也不当回事。
      然后逸儿看见了鸟皇,她这才变色:“你又抓来一个女孩子?”
      冷恶问:“你在意吗?”
      逸儿道:“她还只是个孩子。”
      冷恶问:“你也只是个孩子?”
      逸儿回答:“孩子总会长大。”
      冷恶说:“你回去好好想想,我还会找你。”
      逸儿收拾她的东西,原来她的东西还真不少,都是冷恶给予的,每一样,她身上的一件衣衫都是属于冷恶的。冷恶不怕她走,也不怕她带走什么,他好象已经认定逸儿是他的,并不在乎逸儿的离开。
      逸儿抱起那幼童,女童用警觉但安静的目光望着她。逸儿将一块糖放在她手里:“这是毒药,你懂吗?明白吗?”女童点头。逸儿道:“你被那人捉到,一辈子都会痛苦。所以,你要选择,给他吃,还是自己吃下这块毒药。”女童小手抓紧那块蜜色的糖,点点头。女童沉静的神情让逸儿吃惊。逸儿轻轻放下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儿,她真的懂了吗?她会做什么?五岁还是四岁?她会把毒药当糖吃了吗?还是顺手丢了?
      冷恶将女孩推给女佣:“阿兰,看住她。”狡兔三穴,在自己的窝里,人总是比较放松,而且冷恶自恃功夫,这地方只有阿兰和一直跟着他的冷先。这次这个女孩子只是冷恶的一个玩笑而矣,他对面孔平平,眉眼不突出的太小的女孩子不感兴趣。他喜欢精灵美丽,雪白面孔,乌溜溜的大眼睛,说话不见得乖巧,姿态却一定动人的少女,逸儿是他最心爱的,但他不肯说“爱”字。
      小小三间房坐落在闹市中,所以更加不显眼。房子不大,但十分舒服,地上有厚厚的地毯,床上是雪白的熊皮,小女孩正在床边用手抚摸她从没见过的柔软温暖的毛皮,她倒不惹人讨厌,静静的,有礼貌,懂得叫人,懂得说:“你好谢谢。”冷恶过去,将小孩子抱起来放在床上的毛皮里,笑问:“好不好玩?”女孩点点头,半垂着目光,她不是羞怕,她的目光垂得很自然,温和地不看人,一种习惯性的自我保护行为。这是个从幼儿时就有心事的小孩。冷恶想:“逸儿不是这样,逸儿一直骂人,但一有玩的立刻忘了身处何地,甚至干脆不想回家,逸儿留恋他,但这女孩子永远不会。
      冷恶想起逸儿,他想起了她,他的心里有一点悲哀,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伤感,为了这一点伤感,他对小女孩儿十分温柔。
      冷恶对那孩子一直温言有加,一般小孩子早就又说又笑,那孩子却只是淡淡一笑,一双眸子,黑得发亮,象一颗晨星,但是好象它看得透你,你却看不透它。
      那天早晨,吃粥,小女孩儿先端着一碗在边上吃,冷恶一碗,冷先在教主身边侍候着。
      冷恶吃了半碗粥,叫厨娘来问:“放了糖,是不?有点甜。”
      厨娘笑着:“哪有,又不是给孩子做粥,哪敢放糖。”
      冷恶将那半碗给冷先:“你尝尝,是不是有点甜?”冷先接过碗来,就要尝,快送到嘴边,冷恶却又改了主意,将那碗粥给厨娘:“你自己尝尝吧。”
      厨娘接过粥,喝了一口,犹豫一会儿:“隐约是有点甜。我给您重做一碗去。”
      冷恶微笑:“去吧。”
      厨娘一转身,忽然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冷先忙过去扶她,手一碰,已感觉不对,那女人身子瘫软,已气绝身亡。
      冷先诧异:“教主?”
      冷恶微笑:“你以为我毒死她?”
      冷先已经一额冷汗,那一碗粥,本是先给他的!
      冷恶淡淡地笑:“粥里放里了教里才制的剧毒,这里又没有别人,我当然先疑你。不过你跟我这么多年,是我唯一不能错杀的人。我即没看出破绽,总不能让你冤死。”
      冷先吓得冷汗淋淋,刚才他若有半分犹疑,此时已是一具死尸,他半天才能说出话来:“谁能在我们不知不觉中下了毒?”不可能,世间武功高过冷恶的人是有的,但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放毒,又全身而退的人,不可能存在。
      静下,屋子里安静下来,冷恶才听到呼吸声,不应该忽略的,那么粗重的呼吸声,因为一直存在,而被他们忽略了。
      是那个趴在角落里桌子上的小女孩儿发出的。
      她也吃了粥,她当然也应该死掉,她趴倒在桌上,但是,她不知道,象冷恶这样的人,除非她能够不呼吸,否则,在他面前装死是不可能成功的。
      冷恶笑起来:“不会这样,这太滑稽,传出去,我一世英名皆成笑柄。”
      冷先将那女孩儿拎起来,那女孩儿全身发抖,尤自闭目装死。
      冷恶问:“谁指使你?”
      那女孩儿只是闭眼装死。
      冷先用力收紧手指,将她骨头捏得要断开来,她竟只是冒冷汗,不出声。冷先只得捏住她鼻子,她忍了许久,终于张开嘴,喘息,也睁开了眼睛。
      冷恶笑:“我真不知道冷良家有这样的好女孩儿,我竟没抓错人。”
      冷恶笑道:“你看,这多滑稽,这女孩儿明明先吃的粥,应该在我发现之前就死了,我竟先疑你们!没留心到她!好孩子,告诉我,谁给你的毒药?”
      鸟皇不答。
      冷先对着她耳朵,恶狠狠地:“我会把你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撕下来!”
      鸟皇热泪盈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那个白衫子姐姐给我的糖!”
      冷恶的面孔变得惨白,半晌惨笑一声:“原来是她。”
      这个惨笑之后,鲜血渐渐自他嘴角溢出,冷恶笑道:“冷先,冷先,原来逸儿这样恨我!”
      冷先咬牙切齿:“教主!我去将那贱人剥皮抽筋!”
      冷恶那双已经失神的眼睛又射出凶光:“你说什么?我的女人,始终都是我的女人!你敢碰她一根指头!”
      冷先的手腕被冷恶抓住,面对那双露出杀机的眼睛,他落泪并跪下:“教主!”原来,教主爱那个女孩儿,那个调皮不羁轻浮的女子,他竟是真的爱她,即使她要离开,即使她要杀他,他也不肯伤她性命,为了她,教主可能会杀掉要为自己报仇的忠臣。
      冷恶抓着冷先的手渐渐无力,他说:“向我发誓,你不会伤害这两个孩子!”
      冷先良久:“我发誓。”
      冷恶笑道:“我去了,免得多受煎熬。”
      然后,气绝身亡。

      鸟皇瞪着眼睛站在一边,她的神情依旧机警,并没被这场面吓呆。冷先想:“这从容与胆识,竟有王者之风。”又觉可笑,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说什么王者之风,可这个小丫头杀了他的教主。
      冷先向她伸出手:“来,跟我走。”
      鸟皇握住他的手,她好象懂得又好象不懂。
      冷先带鸟皇一路坐马车,鸟皇觉这条路好似回家的路,但她并不敢露出惊喜来,她不信会这样幸运。
      但,马车最终来到她自幼熟悉的小镇上,鸟皇在下车时,忍不住对冷先微笑一下。
      冷先也笑了。
      他带着鸟皇,来到一个庄园外,在庄园外的茶馆里喝茶。
      没多久,庄园里走出来四个年轻人,都是一式的纨绔子弟,冷先向他们招招手。
      那四个少年一惊,露出厌恶来,又有一丝惊惧,看来他们是不愿过去的,又不敢不过去。
      结果推推搡搡,上来的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冷先笑,对鸟皇道:“你看你们冷家人,遇到危险,过来的是最小的一个,不是最大的那个,你看你们冷家人!”冷先以为小女孩子不一定能听懂,但鸟皇竟羞愧地低下头。
      那个小小的白逸儿的兄弟,蹭着过来,也不说话,只惊惧地望着冷先。
      冷先说:“告诉你妹妹,教主死了,从此以后,她自由了。”
      那小子面上一喜,然后被冷先一瞪,立刻脸色惨白地回答:“是是是。”

      冷先带鸟皇上车,越走越远,鸟皇表情越来越惊疑。
      冷先只冷笑不语。
      直到鸟皇沉默下来,一脸绝望。
      冷先道:“你以为我会送你回家吗?”笑。
      鸟皇沉默。
      冷先道:“你以为我走几百里路是为了给白家报喜吗?”
      冷先笑:“不,他们会杀了白逸儿的!我是说过,我不会杀白逸儿,我是遵守诺言的。你明白吗?”
      鸟皇问:“他们为什么会杀白姐姐?”
      冷先道:“他们一直怕冷家的掌门人知道自己的妹妹同魔教人来往,可是他们又不敢得罪我们教主,现在他们知道教主死了,为白逸儿撑腰的人死了,你说他们会怎么办?”
      借刀杀人,小女孩儿明白冷先要借刀杀人,先杀白逸儿,然后是她。奇就奇在,小女孩儿并没有惊怕,她静静地不出声。

      十六岁
      七八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躺在草地上,每个身上都是湿淋淋的,年轻的面孔上都有汗水与沧桑。
      他们都各有自己的身世,但不论身世如何,身在魔教,让他们体验了相似的磨砺。一个人在见过同伴的死亡后,多少会有一点沧桑流露在脸上。
      安志说:“我们不能再找下去了。”
      姚一鸣低声道:“我不信她会死,可是,我们最好还是报告她死了。”
      尹军怒道:“从那么高掉下去,还能活着?”
      欧阳喜道:“大家别吵!”
      沉默一会儿,欧阳喜说:“如果她是真的掉下去了,山崖下是个深水潭,水流这么急,不知道她会被冲到哪里去。如果鸟皇有别的打算,她已经为我们同她自己安排了最好的结果。”
      尹军惨白着脸:“她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欧阳喜道:“肯下到这里的都是鸟皇的朋友,可是如果有人泄漏这件事,不但鸟皇危险,连我们大家都会没命,所以,鸟皇没说过的事,我们也不要互相讨论了。”
      安志点头:“当鸟皇死了吧。”
      尹军道:“我想知道,她活着的可能有多大。”
      欧阳喜回答:“对半。”
      安志说:“她会活下去的。”
      鸟皇在他们中,不仅有着最好的智慧,也有着最好的身手,虽然山势险峻,打斗激烈,但伙伴们不愿相信她会落下山崖身亡。
      但他们也不敢对上面报告说鸟皇失踪了,因为同队的队员如果失踪,同队的伙伴要么把他抓回去,要么陪他一起死。
      那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尹军站起来:“我要再爬一次山崖!”
      欧阳喜道:“山崖上没有可以让人存身的地方。”
      尹军道:“我不相信她会死。”
      没有人出声,他们必须回去了,他们不是自由身,他们的生命是属于教里的。误了时辰,会有大麻烦。

      冷先听到这种报告,不禁笑了:“如果有人,有别的猜测,但说无妨。”
      没人开口。
      冷先道:“先说的,可以不受株连。”
      还有没人开口。
      冷先问:“有没有人,听到见到到过什么可疑的事呢?”
      没人开口。
      冷先微笑:“安志,你担保她死了?”
      安志没迟疑:“是,她死了。”
      冷先挥挥手:“下去吧。”

      冷先看见一个身着黑衣,面带黑纱的女子偷进冷家。
      冷先微笑,再深沉有心计的女孩子,倒底也是女孩子,至少,她对人性报有希望,她还有一丝天真。
      一声惊叫:“妈妈,我是弄玉!”
      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惊叫:“玉儿!”
      原来,那只小凤凰,真正的名字叫弄玉。
      鸟皇要来到母亲面前,才发现自己同母亲已多年不见,多年不见,母亲的容颜甚至都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她想扑进母亲怀里,却发现多年来自己已习惯左手握住右手来安慰自己,她排斥与任何人的□□接触。
      鸟皇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只是眼角带泪。
      然后,鸟皇发现,原来母亲也没有要拥抱自己的打算,她的母亲问:“你来,可有人看到?”
      来?
      来,不是回来。
      鸟皇摇摇头。
      一声惊叫:“你的手!”
      手?
      是的,手上有魔教的黑三角标记,那是烙铁烙上的。
      沉默,然后一个急促的声音:“你入了魔教!”
      鸟皇想为自己辩解,忽然间找不到言语,怎么说?当年我六岁,我无法选择。
      他们不知道当年她只有六岁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手抬起来!”
      鸟皇抬手,冷良,她的父亲,拔剑,剑刃从她手背掠过,薄薄一片皮肉被削去,血一珠珠冒出来,但是血肉间,仍可看到那黑色的三角深入血肉。
      剑光再闪。
      可是那黑色的印记深入骨头。
      横扫过来的剑刃变做了竖劈,鸟皇缩回了手。
      不!这些年,她活下来,靠的,是这双手。
      冷良一剑走空,他似乎并不需要思索与犹豫,剑如毒蛇般向鸟皇缠过来。
      他的女儿,身上不能有魔教的标记,标记在手上,宁可不要那双手,如果他的女儿,不肯失去那双手,那么,他宁可失去女儿。

      鸟皇后退,右手拔剑。
      剑锋交错,冷良道:“不除去那印记,你就不是我女儿!”
      那印记不只在鸟皇手上,鸟皇的灵魂深处都已打上魔教的印记,冷良不能接纳这样的女儿,鸟皇知道自己不能见容于冷家,自己的这只手,养活了自己这些年,怎么能让别人取走。
      鸟皇慢慢收剑,然后垂下剑尖,在地上,父亲与自己之间,划了一道线。
      然后,鸟皇再次将剑横在身前。

      一刀刺来,鸟皇后退,却跟不上正宗冷家功夫的速度,刀锋逼近她的肌肤,未入躯体,死亡的恐惧先抓住她,她感到刺心的痛。
      鸟皇惨叫。她衣领忽然被人拉住,一下拉开十几米,一阵烟雾暴起,鸟皇被挟着飞快地离开自己的家。
      冷先放下她,少女的面目忽然非常苍老。木然,没有表情。这个女子,真是个怪物,她脸上一点也没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子应有的单纯或脆弱。面对她,冷先有一种同龄人的感觉,你不必对这少女说教,她自生命的苦难中已明了一切。
      冷先说:“叛教,是死罪。”
      鸟皇淡淡地:“我不过是回家看看。冷副教主既然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冷先说:“你的同伴没有出卖你。”
      鸟皇愣了一会儿,她没能亲生父母处得到的,竟在魔教的伙伴那里得到,半晌,她说:“我做事,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是没人觉察,不是没人出卖。”
      冷先道:“可是安志担保你是死了,不是逃了。”
      鸟皇半晌道:“他只是蠢。”
      冷先说:“蠢,也是死罪。”
      鸟皇沉默一会儿,问:“教主想要我怎么做?”
      他说:“坐下。”少女缓缓坐下,她的机警与智慧渐深渐广也渐沉重,缓缓沉甸下来,不再显露在脸上眼里。冷先道:“许多人以为最遗憾的是梦想无法实现。”冷先微笑:“错了,最悲哀的是梦想实现。你会发现呕心沥血,殚精竭智所得到的不过是明白一个道理,而这个道理是你宁愿永远不明白的——玉不过是一种石头,所有的赞美和传说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愿望,不值你付的价钱。”
      鸟皇垂下头,什么也不说,也无泪。
      冷先端详这个少女,有点担心,这个女孩沉默得象海,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她,她的行动也许将如暴风骤雨般向你扑来,她的脸上却没有表情。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怎么做,她只是容纳,没有反应。你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她会怎么做。这女子是个怪物。
      少女站起来:“谢谢你教我。”然后离开。
      冷先不知道这件事是否重创鸟皇的精神,因为少女没有任何表示,她如常地沉静,如常地做着她的事。
      鸟皇等了十年从魔教逃出,她的耐心可谓惊人,要杀人,鸟皇会等多久?
      会等多久?如果有机会的话,鸟皇一分钟都不会等.
      就象她杀冷恶!
      那样一个令武林正邪两道闻名丧胆的魔教教主就死在这个女子手里,而且当时,她只有六岁。
      魔教从未对外公布教主的死因。

      鸟皇看着窗外,她认为冷先说的对,一个人活在世上难免受到他人的欺凌伤害。重要的是自己要坚强,吃了亏便学乖,学习攻击和防守,摔倒了再爬起来,走到疲惫厌倦还是走下去,就是赢了。如此而已。没有冷先自有他人会给她痛苦,除掉冷先连生命都无法保障,谈什么其他。她只小心地守着她的快乐和秘密,不要让冷先知道什么东西能真正伤到她,比如这次,她被刺中了,但她不说。
      在鸟皇的头脑中,关于她的家和她的家人的记忆到此为止,如同锁在箱中的旧画,渐渐尘封并结了蛛丝,永不会被开启,他们为什么要杀他,已不再重要,鸟皇想要的只是忘却,他们再不会出现在她的思考范围中。
      二十六岁
      鸟皇在魔教供职。
      无处可逃,便在原地生根发芽吧。
      鸟皇在二堂堂主张文手下任队长,她手下,有安志,欧阳喜、姚一鸣、莫名、尹军、颜如玉等十几人。
      那是一场血战。
      鲜血染红鸟皇的剑柄,她一身黑衣已浸湿。
      剑光闪过,即有肢体落地。
      一把剑,已在人的身体上砍钝,但仍在砍。
      杀人,对于鸟皇来说,已成习惯,是一份工作,是本能,是必须要做,无须迟疑的事。

      即使在杀戮中,鸟皇也见到冷家人渐渐后退,然后,在杀场边上,有人堆起木柴,打算点火,他们要干什么?
      要烧死他们吗?
      不可能。
      要叫援兵!
      鸟皇扑过去灭火,走近柴堆,她嗅到一股异香。
      让人想起儿时,想起过往的异香。

      鸟皇梦见小时候,妈妈拍她睡觉。
      鸟皇梦见自己对妈妈说:“妈妈,长大了,我会孝顺你。”
      醒来时,鸟皇看见冷良。
      奇怪,在众人中,鸟皇第一个看见的,是冷良。
      然后看见同自己一起绑着的欧阳喜。

      坐在中央的一个五十多岁仍旧相貌俊朗的老人说:“你们愿望投降,自己砍下右手,废去功夫,可以活。”
      鸟皇看看欧阳喜,苦笑。
      欧阳喜做个鬼脸,也苦笑:“不必废话,快杀人吧。”
      老人说:“不愿弃暗投明的,严刑拷问。”
      他起身而去,冷良站在鸟皇身前:“还记得你十年前划下的那道线吗?”
      鸟皇道:“我还记得。”
      冷良点点头,无言而去。

      只剩下鸟皇、欧阳喜与冷家的打手们对峙。
      鸟皇问欧阳喜:“怕痛吗?”
      欧阳喜叹气:“唉。”
      鸟皇笑了:“我们各忍各的,不必为对方屈服。”
      欧阳喜答:“我知道规矩。”

      知道规矩,在鸟皇手下,自然知道规矩,你可以投降可以自杀可以磕头求饶,但是,不可以出卖同伴。
      如果出卖同伴,鸟皇会亲自砍下叛徒的四肢,等着他流干最后一滴血。
      冷落弯下腰,手指轻抚鸟皇的面孔:“长得不错啊,小姑娘。”
      鸟皇微笑:“过奖。”闪电般张开嘴,向冷落的手指咬下去。
      惨叫声惊天动地,鸟皇微笑着轻轻吐出一节手指,血将她的嘴唇染红。
      棍棒劈头盖脸打下来,鸟皇的身子在击打声中,无声地跳动。
      欧阳喜慢慢闭上眼睛:“该死。”
      也好,这一顿棍棒打下去,鸟皇就不会再是长得不错的小姑娘了,至少,她不会再挑起别人想侮辱她的胃口了。

      血流披面。
      鸟皇昏迷。
      醒来时,冷落站在她面前:“有人出卖你。”
      鸟皇笑问:“手指还痛吗?”
      冷落道:“你的手下告诉我,你叫鸟皇,是队长,你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
      鸟皇的笑容有点惨淡。
      已经处境很坏了,还遭遇背叛。
      鸟皇苦笑:“谁说的?真会编造谎言。”
      冷落说:“欧阳喜,你的下属,你的好朋友,他还同你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鸟皇闭上眼睛,一只手慢慢掩住半边脸。
      天哪,欧阳。
      欧阳!
      鸟皇笑了:“你说谎。”
      她微笑,身上到处是血,她的笑容依旧很好看,那想必是一种出自真心的笑容。
      冷落诧异:“我说谎?你凭什么说我说谎?”
      鸟皇笑道:“凭我信任欧阳喜!即使我不相信我自己,我也会相信欧阳喜。”
      冷落几乎是愣了,半晌道:“你真是神奇的女子,你相信他?好!”

      欧阳喜被拉进来,冷落走过去,上下看看欧阳喜,笑问:“你什么地方,让你们队长这样相信你?”
      欧阳喜微笑:“比你高大比你帅。”
      冷落点头:“好,我们今天得到两个极有娱乐性的俘虏,我真不舍得这么快就弄残你。不过,我想要一点特别的情报,比如,下一步,你们的同伴会在哪里接应你们?要快,先说的,有奖!”
      欧阳喜微笑:“女士优先,女人都不说,我怎么会说。”
      冷落拾起一根正在燃烧的木炭,向欧阳喜脸上探过去,欧阳喜躲闪。
      冷落问:“你害怕吧?”
      欧阳喜脸色已变,无可奈何地苦笑:“当然。”
      冷落回头对鸟皇道:“你的伙伴害怕,你不想帮他?”
      鸟皇道:“我也害怕。我们又不是傻子,当然懂得怕痛怕死怕受伤。”
      冷落道:“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不然,我会把这块火炭塞进你朋友眼睛里。眼睛会‘砰’地爆开,很可怕的。”
      鸟皇沉默一会儿,问:“直接来对付我吧!”
      冷落摇摇头。
      鸟皇垂下眼睛,慢慢地说:“对不起,欧阳。”
      欧阳喜叹了口气:“不用客气,女士。”

      惨叫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象野兽一般的嚎叫声。
      欧阳喜手指伸进眼眶,活活将整个烧爆的眼球扯出来,然后在地上不住地翻滚。
      连冷落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颤抖,他回过头,看见鸟皇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
      没有表情,但是眼神空茫,仿佛望向无穷虚空。

      冷落说:“他还有一只眼睛。”
      鸟皇没理他,鸟皇对欧阳喜说:“欧阳,你应该学关公刮骨疗毒,一声不吭才对。”
      欧阳喜虚弱地叹口气:“属下给您丢人了。”
      鸟皇微笑:“不,我一直以你为荣。”
      欧阳喜回答:“谢谢队长鼓励,姓冷的,我们接着干吧。”

      冷落觉得这趟差事真让人做呕,本来以为是个简单任务,想不到会搞到这么恶心的地步。空气中一股焦糊味,地上到处是血,血里飘着半个烧焦的眼球,真象地狱,更倒霉的,是他亲手制造了这个地狱。
      冷落挥手,让下人接着做。
      这一回,居然真的没有声音,只是,欧阳喜的手指一伸一缩,在地上抓挠,将指甲都抓掉了。

      冷落叹口气,这样狠心的女人真是少见。
      然后冷落看见,鸟皇在吞咽什么东西,她咽下一大口,然后嘴角流淌出来一小点,红色的液体。
      鸟皇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然后咽下去。
      她大约不知道自己整个舌头都是红的。
      哪来的血?
      冷落快步走出门口,然后吐了。

      韩青问冷落:“怎么样?有结果吗?”
      冷落将情况说一遍,他一脸心有余悸。
      韩青道:“魔教也有好汉,可惜误入歧途。那个女子,同冷家有点渊源,拷问仍要拷问,问不出来,杀掉就是了,别生枝节。”
      冷落一头冷汗,看来他那只手指是白断了,不仅白断了,差些没惹祸上身。
      冷落一边答:“是。”一边后怕。

      鸟皇从欧阳喜的牢门前走过,看见一动不动的躺着的欧阳喜,她忍不住叫:“欧阳,欧阳!”
      欧阳勉强挥挥手:“我在睡觉,别烦我。”
      鸟皇苦笑,然后被人推走。
      鞭子割裂肌肤,鸟皇信守诺言,一声不吭。
      鞭打一个不出声的女人,让冷落很有挫折感,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聊无用的蠢事。
      冷落伸个懒腰,过去同鸟皇聊天:“还好吗?”
      鸟皇微微张开双眼,笑一下:“还好,只是有点困了。”
      冷落说:“不开口,我把你放下来,让所有下人□□你。”
      鸟皇回答:“你的办法很没创意,这种意料中事,怎么会令我开口?”
      冷落叹口气,放弃了。

      冷落出了刑堂大门,天已黑,一个人影跟过来,冷落回身拔剑,剑锋险险从那人身边划过,冷落心中有数,来人的功夫对他还构不成威胁。
      那人却不还手,只是将手中一件红袄向冷落一扔。
      那是一件美丽的新鲜式样的女子红色小袄,那个熟悉的式样,让冷落的头,“嗡”地一声。
      那人冷冷地:“老实把人放了,你的女人可以活着回来,不然,有人会把她一块一块送回来。”
      冷落怒道:“我杀了你!”
      剑抵在那人胸前,那人并不还手:“杀我吧。”
      冷落用力,鲜血顺着剑刃流淌下来,但是那个人,一动不动。
      冷落一额冷汗,半晌问:“你拿什么保证……”
      那人说:“没有保证,不过,如果你说不,我保证,你会每天收到她一根手指,然后是鼻子眼睛牙齿,一块块的肉,保证都是从活人身上割下来的。”

      抓到的这两个魔教教众,其实不是重要人物,不过是小头目,抓住了算不得什么功劳,可是,让他们逃了,却也是个过失。
      最可恨的是,来的这个人,根本只是个武功低微的小喽罗,冷落却拿这人无可奈何。
      此处是冷家的地界,冷家人再想不到会有人深入腹地来救两个不上台面的小头目。
      冷落说:“即使我放了他们,你们也逃不出去。”
      那人道:“那就同你没有关系了。”

      冷落回来刑讯大堂,鸟皇有点意外,冷落在大厅里转了两个圈子,走到鸟皇面前:“我同你并没有仇,我做的一切不过因为你是魔教中人,而我是冷家人。”
      鸟皇愕然:“那又怎样?”
      冷落道:“魔教中人,只会比冷家更恶毒,如果有一天你抓到我心爱的人,你也会象我这样做,是不是?”
      鸟皇茫然地:“为什么呢?我又不是刑堂的人。”
      冷落怒道:“我弄瞎你心上人的眼睛,你当然不会放过我。”
      鸟皇笑了:“那当然,我不会放过你的,不过,跟你心爱的人无关。如果我活着,我会来取走你的眼睛的。”
      冷落凝视鸟皇双眼:“当真?”
      鸟皇问:“你发疯了吗?”
      冷落打开镣铐:“鸟皇,记得你说过的话,回去后,不要伤害我的女人!”
      鸟皇愣了:“放我走?”
      冷落同时打开欧阳喜的牢门:“你带他走吗?”
      鸟皇扶起欧阳喜,看冷落一眼,也不多问,飞快地离去。

      鸟皇看到黑暗的冷家小校场上站着一个人,身影修长挺拔,他站立的姿势象一杆枪。
      鸟皇眼一热,教里没有救援失手的教众的规矩,失了手,应该自杀,被俘已经是错了,谁会来救。但是她的伙伴们还是来了。
      孤身犯险,还是来了。
      尹军看见两个人相偎着从房里出来,知道其中一个,一定重伤,可是他看见失去双眼的欧阳还是愣了:“欧阳!”
      欧阳喜苦笑:“唉,这下破相了。”
      尹军背上欧阳喜:“快走。”

      安志赶着马车接应,尹军把欧阳喜放到车上,立刻抓起车上一个女子的头发将她拎起来,送到鸟皇面前:“冷落的女人,挖了她的眼睛!”
      鸟皇这才明白,原来冷落的那翻话是有原故的。
      鸟皇问:“尹军,你答应过放这女子走吧?”
      尹军道:“我只说,她能活着回去。”
      鸟皇沉默一会儿,看着那全身颤抖的女人:“算了,不必伤及无辜。”
      尹军一手拔出匕首:“我要以眼还眼。”
      鸟皇厉声:“住手!我说过放了她!”
      尹军大怒,一掌将那女子打下车去,大声道:“是!队长!”
      鸟皇挥手:“走!”

      鸟皇去见副教主:“救救我的朋友。”冷先道:“那不是你的朋友,是你的情人。”鸟皇说:“救救他。”冷先微笑:“我不会帮你,但你可以帮自己。”鸟皇道:“请指点我。”冷先道:“二十四堂缺个副堂主,你只要发誓在那做满二十年,就可以得到足够的钱救你的朋友,但是如果你发了誓去不能实践,你会在那个地方受满二十年的刑。”
      鸟皇坐在床头,她问欧阳:“痛得厉害吗?”欧阳没有表情,他双眼血肉模糊,已在化脓,但他一声不吭。鸟皇站起来,她已决定。欧阳问:“你去哪里?”鸟皇道:“我去见教主。”欧阳道:“我们不过是蝼蚁,教主看不到我们。”鸟皇道:“我要试试。”欧阳道:“不要做你做不到的事,我会更痛心,一个人眼瞎了一样可以活下去,活得很好。”鸟皇道:“我明白。”
      鸟皇会失去欧阳,谁也没有料到,欧阳会用那双她为他争得的双眼看到不该看的事情。
      三残问:“你可知道你发誓做这个职务就不能退出,而且必须服从。”鸟皇说:“我知道。”三残道:“服从我的任何命令,即使我要你死。”鸟皇道:“是。”三残道:“给她拿来刑堂的衣服。”下人送上一整套衣裳,三残说:“换上。”鸟皇答:“是。”三残道:“在这儿。”脱去外衣,鸟皇拎起堂主的衣服,三残说:“脱光!”
      连空气都是沉默的。
      鸟皇没有选择,她麻木地没有表情地脱光衣裳,换上新衣。
      三残已离开,下人手捧七十万两白银的银票,这是鸟皇出卖所有所得的。
      侮辱只是开始,还有漫长的二十年。
      另一边尹军进了欧阳的病房:“鸟皇要我来看住你。”欧阳笑了:“她怕我死吗?”尹军道:“到这地步,你要求死别人亦无可厚菲。”欧阳沉默一会儿:“你要我自杀?”尹军道:“鸟皇内疚,我怕她做出让大家后悔的事。”他竟是逼欧阳自杀!欧阳道:“你说的对。”他沉默许久,终于手握佩剑:“我去了,你会好好照顾鸟皇吗?”尹军僵硬地仰着头:“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她。”欧阳道:“你得用比你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去保护她才行。”欧阳抽出剑,尹军说:“我会。”
      安志进来,正看见欧阳将长剑向自己胸前刺去,而尹军木然不动,他扑过去,剑刺进他手臂。安志痛叫,他夺下欧阳手中的剑,伤口中的血大量地喷出来,他不及用手掩住伤口,已经愤怒狂暴得失去痛觉。安志怒吼:“尹军!”尹军站起来:“我在。”安志狠狠给他一记耳光,尹军一动不动,安志再打,他的血溅在尹军身上,尹军的血也顺着眼角嘴角流下来。欧阳道:“安志,尊重我的选择,不要迁怒别人。”尹军的眼角,血色忽然淡了,是泪水冲淡了血液。尹军说:“我很愿意替你死,欧阳。你宁可受尽折磨也不出卖我们,但是我不想看见鸟皇替你受更大的苦,她不会甘心让你成一个瞎子,即使你自己甘心,她也不会甘心。”安志大怒:“你在说什么!不管出了什么事,队长自会决断,你凭什么敢说这种话!”尹军道:“鸟皇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她为了保护我们选择牺牲她最爱的人,如今她为了保护她最爱的人选择牺牲自己!!欧阳已经完了,不能再带累鸟皇。”安志终于明白尹军的逻辑,同时也为尹军的心事所震惊,这个人,爱上了他不该爱的人,他爱了他最好朋友的女人。安志退后一步:“尹军,你竟敢说这种话!”欧阳道:“尹军说的实话,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安志道:“但是鸟皇要我来看着你,她说你死了她不会活下去。”沉默。
      鸟皇站在门口。
      四个人沉默良久。
      鸟皇慢慢走进来,站在地中央。
      尹军低下头,鸟皇对他说:“滚!”
      尹军转身而去。
      安志默默退出。
      欧阳喜苦笑:“不怪别人,怪我。”
      鸟皇道:“你要是那种会自杀的人,我倒真要怪你了。”
      欧阳喜道:“我是那种瞎着眼睛仍会活得很快乐的人。”
      鸟皇微笑:“教主已同意我的请求。”
      欧阳微笑:“你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吧?”
      鸟皇微笑:“我没有那么美丽,欧阳,只有你拿我当女人。”
      欧阳笑道:“你还不至于那么差劲。”
      欧阳没有问过鸟皇怎么劝动教主的,他只知道鸟皇说没有什么,那就是没有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如果有什么,那么不知道,对鸟皇也许是最慈悲的。
      欧阳的眼睛,被二十三堂治好了。
      怎么治的?没人知道。
      那样昂贵的治疗,即使是教里重要人物,拿不出钱来,一样得不到治疗,象欧阳这样身份低微的人,居然治好了眼睛,是教里少有的奇迹。
      鸟皇去二十四堂,她对众人解释:“我被教里调到别的地方。”尹军问:“什么地方?”鸟皇道:“你不必问。”尹军道:“是更肮脏的地方?”鸟皇轻声答:“哪里还有更肮脏的地方?”落剑谷的大屠杀,妇女儿童如同猪狗般被屠杀,就有他们参加,他们不能不下手杀人,然后眼见有人凌虐没有反抗能力的幼儿,他们不能反对。没有更肮脏的地方了,尹军沉默。

      鸟皇给山腰一座小小的坟墓前放上祭品,那里躺着的,是她亲手杀死的五岁幼儿。鸟皇常常自问,活着的代价这样大,她是不是应该去死?不仅她自己为自己的生命付代价,别的人也会为了她的活下去,付出生命。当你杀一个敌人时,你不能选择只杀掉他而不连累他的家人。
      魔教的政策一向是杀人杀死,斩草除根。
      鸟皇杀过幼童,杀过弱女子,杀过老人,她在软弱时觉得自己应该杀死自己。
      离去时,鸟皇看到一个人。
      她想不到会在那种地方见到他,她立刻想到不能放过这个机会。高贵纯洁是种奢侈的品格,日日走在生与死的边缘,鸟皇学会的是挣扎求生。
      鸟皇同自己的伙伴说:“我看到了教主。”
      姚一鸣立刻明白:“他独自一个人?”
      鸟皇点头:“在后山的坟场。”
      姚一鸣问:“要我们怎么做?”
      鸟皇道:“我希望教主大人欠我一个人情。”
      姚一鸣沉默一会儿:“听闻教主功夫不弱。”
      鸟皇道:“后山有一处山洞,里面叉路无数,象迷宫一样,进去后,不会被人找到,是一条退路。”
      姚一鸣道:“可是,依旧不能近身刺杀教主,太危险。”
      鸟皇道:“箭!”
      姚一鸣沉默一会儿:“这个人情送得太险。”
      尹军问:“一定要?”
      鸟皇点头:“一定。”
      尹军道:“我来射,我会射他的心脏,用肩膀去挡就行了,别用你的胸膛。”
      鸟皇微笑:“我不会失误,听我的暗号。”

      他们在那儿,守了许久,快要放弃时,二个月后的一天,鸟皇又看见了教主大人。
      她走过去。
      那男人厉声喝道:“别过来!”鸟皇站住,但她还是不肯放弃,她站在那儿:“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朋友也埋葬在此处。”那男人终于看她一眼,呀!满眼的泪水已模糊了他的视线。鸟皇有点厌恶自己的机灵了,她说:“对不起,打扰你了。”鸟皇转身要走。那人道:“回来。”鸟皇回身听他吩咐,那人道:“这是公用的地方,你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去吧。”鸟皇过去,在他身侧不远,将一捧土添在坟上。然后她默坐,等待机会。但那人始终将头抵在墓碑上默默流泪,鸟皇想:“什么人值这么多泪?不知我死后是否有人偷偷为我流泪。”
      那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鸟皇站起来,她经过他的身边,在打暗号前,忍不住道:“哀悼逝去的人,但我们终究还要活下去。已经晚了,你还不想走吗?”那人问:“你懂什么叫哀悼吗?多数人只是习惯。”鸟皇道:“我不懂,我只不过是个要活下去的人,我只会埋葬过去。”那个男人一双俊目,面容瘦俏而高贵,表情痛楚忧郁,他声音低沉:“我也想,但我做不到。”鸟皇看得呆了,她一向也见过这人,但离得远,而且,没有拿他当个男人来看,他一直不是普通人,今天这样近看到他,原来他这样英俊!原来男人的忧伤和软弱也可以这样动人!她蹲下来:“什么人这样好的运气,可以得到这样深厚的爱?”那男人道:“这是我妻子。”鸟皇受了震动,有人这样爱自己的妻子?那人道:“一年就死了,我不是个好丈夫。我害死她,我逼她走上绝路。”一直竭力自制的人忽然白了脸,牙齿咬着唇,鸟皇怕了:“你怎么了?”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来,他手支在墓碑上,手臂发抖。鸟皇过去扶他,被他推开,他痛叫:“雪妹!雪妹!”随着他的惨叫声,一只手抓破身上衣裳,在胸前留下深深的血沟,另一只搭在石碑上的手将石碑上的一角抓碎,手指在石碑上擦过,擦破手指,在石碑上留下血痕,然后他倒下,头撞在石碑上,额角流血,昏了过去。
      鸟皇四顾,此时再送人情,怕教主大人也看不到了,她只得扶起他。
      小念醒来时头上扎了一块丝巾,胸前、手上的伤口也都上了药,衣裳换过了。桌上点着盏昏黄的油灯,灯影里那灰色的女人正在煮茶,水沸腾着泛出茶香,那女人在灯火中面目不清,只见她用一块白手帕垫着,一手挽起壶,小念听见水声叮咚觉得精神一爽,心情也为之一振,再看身上的衣裳,略有些宽大,松松搭在肩上,别有韵致,衣料不是最好的,手工也有点粗。室内布设简单随意,各种物件伸手可得,窗前一串风铃是屋里唯一的装饰品。不知怎地,住惯大屋子的小念觉得这小屋子格外舒适温馨,那盏小小的油灯似乎也比宫中的巨烛可爱,而那个并不美丽的女人,沉静如水。
      鸟皇自坐在桌角,静静地噙一口茶,在暗影中深思起来,灯光照亮她半边脸,细长的眼微微有些深陷,一个挺拔却不够细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唇,她并不美,但在那柔和的灯光下,跳动的光影成就了她水一样的温婉。
      小念咳一声,支起身子:“请给我一杯水。”那女人静静地倒了茶递过来,小念一时无话,安安静静享受心灵上片刻的清凉宁和。鸟皇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小念道:“茶很香。”鸟皇道:“并不是什么好茶,让你见笑。”小念沉默一会儿,道:“说起见笑,刚才是我失态了,让你见笑。”鸟皇问:“象你这样的人,什么事值得哭?”小念道:“我做得不好,她离开我。”鸟皇笑了:“是吗?”小念道:“她在我面前点火自焚,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子,烧成一块焦炭,只有原来一半大。”小念一边说,仰着头,双目凝望半空,表情似乎平静,额角却一颗颗滚出汗珠来。鸟皇后悔:“对不起,我不知道。”但她忍不住问:“相处不好,分开就是,为什么自杀?”小念道:“我不知道。”鸟皇问:“或是你不放她走?”小念苦笑:“当时我已有分手之意,只是从未开口。”鸟皇问:“她不想走?”小念道:“她染了毒瘾,我以为我在不在对她已无所谓。”鸟皇禁声,多么可怕的一个故事,她爱他,却不能自救,爱人离开,她自觉人生无意义,绝望而死。鸟皇一向不是包打听,这一次却不由自主地问:“或者你不该放弃她。”小念垂下头,哽咽:“是。”鸟皇问:“什么事让你放弃?”:“若不给她她要的,她整日独坐在屋角哭泣。”:“哭?”小念道:“是,抱着膝,缩得小小的。我令她无处可去,无家可归,那时又无事可做,不让她吸毒,让她做什么?”啊,早在她染了毒瘾之前,她的生活已无意义。鸟皇不再问,太过黑暗的故事,没人想听。
      就象一种伤,永不可能愈合,揭开伤疤是脓血,是伤痛,唯一的办法不过是等待。时间最伟大,时间可让一切成为过去。小念道:“我该走了,谢谢你。”鸟皇道:“你的伤?”小念道:“没有关系。”鸟皇道:“如果外面有人照应你,最好。如果没有,你内息混乱没有自卫能力,最好不要走。”小念道:“有人跟随我,你放心。”鸟皇有点惊讶:“可是昨天没有人出现。”小念道:“他一定是看见了你,见我没有危险一时不想露面。”鸟皇问:“一点自由没有?”小念苦笑:“没有,做人是有代价的。”鸟皇给他披上衣裳,轻声劝:“早晚要过去的,有时做人是要忍心一点,让死者安息吧。”小念道:“我怎么不想,但我无法控制梦境,每天我会梦见她,明知结局是死亡,还是同她一起,醒来痛得锥心,怎么办?”鸟皇道:“不会每天都哭泣是不是?也有快乐的时候。时间会冲淡一切,还不是最坏,不值放弃,或自怜。已是最坏,就不会更坏,只会更好,更不能放弃。”小念笑了:“我会再来。”
      在鸟皇眼里,小念简直是天人,有权有势连容貌都出类拔萃,这样的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此时见了,因为齐大非偶,她没有幻想,所以十分坦荡。
      鸟皇没有说自己想说的事,因为她还没有那样无耻,在别人最伤痛时提出自己的要求。她将会为此后悔,后悔一生。

      有一天,有人问欧阳:“你想不想知道鸟皇调去教里什么地方?”
      欧阳沉默,怎么不想知道,不过鸟皇不想说,他就不问。
      那个人说:“跟我来,你会知道。”
      欧阳挣扎良久,没有打败自己的好奇心。
      站在刑堂门外,听着惨叫声,欧阳知道,一切都完了。

      欧阳喜对安志说:“我听说鸟皇代我们赎了身。”
      安志说:“是,我们现在都可自由离开魔教,但是她在这里,我们大家不会走。”
      欧阳喜沉默一会儿:“我走。”
      安志瞪住他。
      欧阳喜再说一次:“我走!”
      安志问:“为什么?”
      欧阳喜沉默。
      安志说:“鸟皇会伤心。”
      欧阳喜点点头:“是的,她会伤心,会很伤心。”
      安志知道欧阳喜欠鸟皇那样大的一份情,如非必要,他不会说走。
      安志只是说:“你慎重考虑。”

      鸟皇在一颗树下追上欧阳喜,欧阳喜听到动静,只是站住,甚至没有回身。
      鸟皇说:“要走?”
      欧阳喜点头。
      鸟皇沉默,她咬住嘴唇,咬到流血,终于说:“欧阳,跟你在一起,渡过了一段好日子。”
      欧阳喜低下头,他将终生背负内疚。不过,感情结束就是结束了,勉强在一起,只会更尴尬。
      鸟皇走过来,抓住欧阳喜的手:“欧阳!”
      欧阳喜身子一僵。
      鸟皇松开手,她明白了。
      欧阳已不能忍受接触到她的双手,她的一双手上,沾染了鲜血与死亡的气息。
      天与地渐渐发白,鸟皇觉得整个世界都闪着一种冰冷的白光,她觉得冷,耳朵嗡嗡做响。她听不见也看不见,她不知道欧阳喜什么时候走的。
      天已经黑下来,鸟皇才在树下慢慢蹲下身子,埋下头。
      原来,欧阳喜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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