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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杳无音讯的十二年后,她果真还是如约出现了。
      时已深秋,华叶焜黄,弥楼山绿意不复。
      我的师妹司音负琴而来。
      司音走的那一年,我十九,她十六,都正是青葱的年岁。
      整整十二年,回望如弹指一挥间,这漫长的岁月,改变了她很多,也改变了我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她凛冽的恨意,和我心中的哀凉。
      我轻声唤她,师妹。
      司音停在萧瑟的山道上,离枝的叶纷落,没有一片沾惹上她的衣衫,她抬起沉冷的眼看我。
      我的三十一岁和十九岁,并没有在外貌上体现出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确信,她会认得我。
      可那双眼眸沉冷,水波不兴毫无情绪,眼眸的主人只是看了我片刻,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从我身畔绕开,径自上山去。
      司音!
      我急切转头喊她的名字。
      山路水洼里的倒影,云层冰裂的纹理,像极了我几乎要碎裂的心。
      我正色告诫她,我说,赴了这一场约,你不会再有回头路可走。
      她回转身,笑着问我,你是希望我赢,还是希望他赢?
      我下意识皱眉,抿紧了唇角,沉默不言语。
      她再是笑一笑,眼中却无甚温度,哦,我忘了,他是你爹,你当然会希望他赢。
      像有什么猛烈撞击在了我的心上。
      我惶急张口,大声说道,是,我希望我爹赢,起码他赢了,你们两个都能活,而你……
      司音的笑容飞快隐没在脸上。
      她打断了我的话语,带着一种孤绝寒锐的神色。
      她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张了张嘴,终究无言。
      信守约誓,十二年后等在弥楼山上的那一位玄英长者,他的的确确是我爹。
      他是我降生的源头,更是授我琴艺的师父,但他说我天资不如师妹,十五年前,他把他最好的一张琴——凤来琴,传给了我的师妹司音。
      雾气涌到了山腰,山腰之下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他蔼然笑语,阿音,你来了。
      一袭绯红衣裙的她,迟疑片刻,经年重逢,她只是点头,极简单地说了一个是字,然后解下背负的琴。
      凤来。
      司音带着的琴,是凤来琴。
      我看到爹目不转睛望着那琴,可我却无法从他的神态和眼神中读到他的任何心绪。
      或许,他是在缅怀,缅怀旧事,缅怀故人,缅怀幽远已逝去的光阴。
      司音抱琴在怀,垂下眼眸问了一句话,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吗?
      爹摇头,轻道,阿音,我辈恩怨,非你后辈所能解,请恕为师无从奉答。
      你不是我师父。
      她手指弯曲,指节处泛起青白,她闭上眼睛,像是反驳,更像是在提醒对方,她一字一顿清楚说道,十二年前,我已叛出师门,从我离开你们的那天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的师父了。
      阿音,无论——
      不要再多说了!今天,只会有一个人走下弥楼山。
      爹微然叹息,他走向他的琴。
      他的那张琴,跟了他半生,纵然琴音清绝,然琴身有大瑕疵。
      那是一张,曾被烈火烧坏了尾部的古琴。
      十二年前,司音于长夜中蹀躞离去之前说,我会回来,用这张凤来琴杀了你。
      琴音杀人,这是至天圣人方能做到的事,世人多有不信,然而我深信不疑,因我见过我爹奏琴伤过一头欲扑食幼童的猛虎,斑斓大虎闻琴俯首帖耳,一阵焦躁彷徨后,踉跄扑入古藤老林中。
      司音的到来,令我我忐忑难安,我不知她十二年间游历何方,又师从何处,是否真的已经学会以琴音杀人。
      直到两张古琴弦动音起……
      满山鸟兽惊动,仓皇四逃,哀叫不绝于耳。
      司音的琴声里,尽是杀意。
      而我爹不同。
      有飞鸟为琴中杀意所迷惑,互相啄食相斗。走兽亦为琴声所逼迫,纷纷纵身撞向崖壁。沉于水底的游鱼,一尾接着一尾地跃上干涸的滩涂。……
      他是悲悯苍生的人,从来都是。
      另一种琴鸣在天地间流淌起来,似潺潺清泉流水,将弥楼山上的戾气与杀意裹挟起来,缓缓浸透,并直至以全面压制的姿态,毫无悬念地要以更强者的身份胜出。
      古话有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知道,我和师妹都没能袭得我爹的衣钵,他才是这个世间,琴艺最超然卓绝的人,后无来者。
      可我料不到,司音会突然从凤来琴底抽出一柄短剑,那剑寒光如雪,她身形之一动,人已不在凤来琴前,我惊骇起身,急忙扑向前去——
      那剑光虽快,最终却定然停在了他的两指间。
      我略略松了口气,不觉怒眉,正欲开口斥责她违背誓约。
      十二年很久。爹笑着对她这样喟叹道。
      我顿住。
      他说,这十二年来,你为拜师求艺,遍历人间,却始终带着我送你的凤来琴,这让我感到很高兴。
      司音握紧短剑,再使全力也无法多进一分,琴技的落败导致她心乱神涣,此刻有汗水从她的额上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咬牙,说,我不是个念旧情的人,带着凤来,只是因为没有找到比它更好的琴罢了。
      更好的琴?呵,我真想告诉她,我爹给她的,是人世间最好的一张琴。
      我终是忍不住,愤然斥道,司音,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她红着眼斜睨我,目光一派狠绝,我早就说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仙儿。
      爹轻声叫了我的名字,他说,仙儿,不要恨阿音。
      我不理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没关系,下一刻我懂了。
      他松开手,短剑轻易刺入他的心口。
      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怎么会?怎么会……明明他是占尽上风的……明明,两个人都可以活着啊!
      殷红的血染透了他的衣襟。
      我颤抖扑上去。
      剑拔去,血往外涌溢得更快了。
      爹……
      我哽声扶着他,手忙脚乱地按住他的伤口,想要那淋漓的血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再流。
      他的唇色渐渐淡去,他冲我笑了笑,说,就让所有的恩怨,在我这里结束。
      那一剑,刺在心上,是致命伤。
      他要死了。
      他以死,成全了她的恨。
      我不甘心……何况我怎能甘心?一切都是迷误!为何要我爹替他人背负罪孽!
      灼热的泪夺眶而出,我嘶哑吼道,司音,你娘欺骗了你!是你娘欺骗了你!
      我爹的生息在一点点消失,他想将那个秘密带到地底去,而我不甘心他平白招致了她近三十载的恨意,甚至最后要无辜死在她的手上。
      司音惊茫望着我。
      我的衣袖被人拉拽,他是叫我不要说出来,但我怎能不为他澄清毒杀至亲师弟的污名?
      我浑身都在抖,我高声喊叫,说出了那个深埋在往昔里的秘密。
      司音,不是我爹害死了你爹,是你娘!是你娘在琴弦上动了手脚,欲意毒杀我爹,却不想那天他们师兄弟二人交换了琴,你爹……你爹的死,根本与我爹无关!
      司音错愕不信,叱我是胡说。
      我泪流满面,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娘为什么想杀我爹?
      ……
      我爹就快要死了,他在我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紧了我的手臂,摇头再三叮嘱,不能说,你不能说。
      凤来,是人世间最好的琴,次之,便是面前这张尾端被烧焦过的琴。
      它的名字,叫凰仪。
      凤凰来仪,天底下最好的一双琴。
      爹拜入师门早,得到凤来,后来师父又收了一位徒儿,天赋造诣很高,却不如预期般是个女弟子,经过三年的考验,师父终是放心地将凰仪传给了小徒。
      我低头,泪水溅落在凰仪的琴弦上。
      我说,司音,秘密就藏在这张凰仪琴上,琴底有字,是你爹亲手所刻。
      她呆愣愣盯着我们身畔的琴,半信半疑跪下,她伸手触碰这张古旧的琴,之后,她看清了琴底刻着的两行小字:

      吾生挚爱
      唯兄一人

      司音一愣,倏忽间神色大变,她扔开琴,惨白着脸往后跌倒。
      我怀中的人,已经没有力气抓紧我的手臂了,他双目微瞑,身上越来越冷。
      山雾涌来,寒风吹痛了我的眼。
      我含泪道,以前每至月圆,你就会趁夜溜去后山见你娘,你在她刻意让你记住的仇恨中长大,为什么从没想过自己去探求那段往事,你仅仅从一个人的嘴中听到了故事,就相信那是所有的真相吗?司音,我爹抚养了你十年,你的长相肖似他的唯一的师弟,他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忽视了他待你的视如己出,忘记了他对你的好……
      她嗫嚅,那是他觉得亏欠。
      我悲极反笑,你到现在还这样认为吗?原本那只是一个秘密啊,我爹永远不会知道,是你娘,因为嫉妒,才阴差阳错害死了你爹,导致了一切悲剧的发生,我爹不亏欠你爹娘的,更不曾亏欠你什么。
      这世上,其实没有我爹算不到的事情,就连自己的死,他也算得精准,剑刺在他的心口,不偏不倚,足够能让他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他彻底没了呼吸。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下山。
      但他就这样抛下了我,遗言是,让恩怨,在他这里结束。
      司音说得没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很想杀了她,但我爹要我放下恩怨,不准报仇。
      山上的雾越来越浓,空气里满是潮冷的味道,这么多雾,全从山下涌了上来,仿佛要淹没我周遭的一切。
      我紧拥着爹渐凉的尸身,心痛如裂。
      隔着浓雾,我听见司音哑声在说,她说,夏仙,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
      她在大雾中失去了影踪。
      凤来琴与凰仪琴,伴随爹长眠地下,关于凤凰来仪的传说,二十余年前就已散佚,人世多忘事,今后更慢慢不会再有人提起。
      三年后,我的师弟继任了掌门,我离家远行。
      我想踏遍山川,参悟天地大道,不求修身成至天圣人,只愿成为很好的琴师,听取他人的一段故事,便能在琴音化境中圆人故梦,使世间少一些悲戚和遗憾。
      那年我从东海回来,行经秣陵,遇到一名老妪在施馒头。
      乞儿见她提篮而来,争相围上来,很快篮中就空了。
      老妪张目四顾,她拿着最后一个馒头,走到角落里,朝蜷缩成一团的人影伸伸手。
      一只细瘦的手抬起,从老妪手上接过雪白的馒头。
      那只手上,戴着一圈红绳,红绳上穿着一颗青玉珠。
      我驻足,等老妪离开后,缓缓走上前去。
      青玉珠,是她十岁生辰时,我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十岁时,她粉妆玉琢,何其娇憨可爱?可是如今,她流落在街头,垢面枯瘦,以别人舍食而活。
      有挑担的货郎路过我身边,提点我说,公子切莫离这疯妇太近,她会咬人,叫她咬伤可就不好了。
      ……疯妇?
      我心里一阵疼,我看着她,走近前在她面前蹲下,我问她,你记得我是谁吗?
      她大口啃着那个馒头,目光却定定地望着我,有泪水从她的双目中涌落。
      我很诧异,我问她为什么哭。
      她摇头,仍旧在落泪。
      我心酸难禁,掏出方巾给她擦去脸上的脏污,她不躲也不说话。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问。
      你能每天给我一个馒头吗?她反问我。
      我笑着点头,眼中生起了潮意。
      我对她说,我会让你每天都能穿漂亮的衣服,吃鲜美的食物。
      她高兴极了,拉着我的手说,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离开秣陵的时候,她蹙眉问我道,我觉得你好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笑一笑,回答说,也许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接你,所以提前在梦里梦到过我。
      回去的路还有很长。
      她困倦打起哈欠,伏在我的膝头睡着了,乖得像幼年时我们豢养过的那只花狸猫。
      我已达成所愿,能替人在琴音化境中圆梦,但是却可惜,始终无法为自己制造一个没有遗憾的美好幻梦。
      空馆雨留人。
      夜宿江边孤馆,久闻江水翻涌。
      她睡熟了,在梦中呓语着什么,模模糊糊听着像是凤凰二字,大概是还记着白天馆主玩笑的言语,告诉她说馆后遍植梧桐是会引来凤凰,那是传说中世上最美丽的鸟。
      我也想做一场不留遗憾的梦。
      如果那把短剑没有刺进我爹的心口,我想她会是我的妻……
      爱妻,司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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