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三十四、有规矩 ...


  •   掐去些自认为无须坦白的部分,吴是非还将适才同董执的谈话粗略地与袁恕交代了一遍。
      十六郎裴筱岚也在,生着耳朵自然全听去。意见倒没表,兀自泄愤一般咳得荡气回肠,像是那肺特多余,恨不能咳出来唾在地上,碾两脚不要了。
      吴是非捧了温饮过去与他抚背顺气,趁机挖苦:“十六爷就是正气,见不得老董欺负人,义愤填膺至此,小女感佩!”
      裴筱岚就着她手断断续续喝了水,意外没像过往那样讨还几句,倒似一口精气神骤然猝死,嘎嘣儿,断了,蔫儿了。
      吴是非就痛心疾首地摇头:“多有前途的笑话篓子啊!夭折在了旱烟手里啦!”
      裴筱岚倏如回光返照,瞪起眼纠正:“是折在‘为我好’这王八蛋手里了!”
      吴是非哈哈笑:“对,全怪这王八蛋!十六爷放心,下回我遇上他,一定替你报仇雪恨,把他打成‘要你管’。”
      说着话,外头还快步进来名小侍,手里头四平八稳又小心翼翼地端一盏瓷盅,直奉到裴筱岚跟前。
      “公子喝药了。”小侍的音色犹如大冬天化了一口奶糕在喉间,甜甜滑滑,既绵且柔,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嫩。
      奈何这一声却不能打动心如死灰的裴筱岚,他见药盅如临大敌,竟抬手推拒,跳起来躲到了吴是非身后。
      袁恕忍俊不禁,诚心劝一句:“哥哥勿要孩子气了,早吃早好!”
      裴筱岚啐他:“呸!你给我来一锅,保险好得比吃药快。”
      吴是非一脸稀奇:“我头一次听说如此舍生忘死的以毒攻毒。”
      裴筱岚又准备教育她:“这你就不懂啦!烟叶这个东西啊,古来是入药的,能——”
      “人家入药也没说光让点了抽啊!医书上更说了,烟草的烟有毒,不宜燃吸。是烟,烟啊!尤其是你这咳嗽病患。”吴是非忽垂睑乜斜,桀桀坏笑,“不过煎汤内服的话,小女觉得十六爷可以试试。回头我问问老刘,看能不能在药里加点儿烟草一起煎。抽不着,闻闻也好的嘛!”
      裴筱岚顿觉胸口一闷,瞬时从心如死灰跌落成了万念俱灰,很有些看破红尘,不如归去矣!
      小侍怪老实的,不知这些人平时闹起来毫无分寸,居然当了真,一把拖住裴筱岚袖子几乎跪下来求他:“公子不可!公子三思!公子要去,便连小瓦也一道带了去,我只作个小沙弥,伺候大和尚焚香诵经。”
      吴是非赶忙拉那孩子起来,心疼宝贝地摸摸头,笑道:“就他还大和尚?烟都戒不成,你看他受得住十诫否!傻小子,我们逗闷呢,别信他的!”
      小瓦是新选上来的,时年才十二,都没骆隽年纪大,比吴是非且矮半个头,正宗小孩子一个。只因裴筱岚此番戒烟忒是难熬,饮食要讲究,起居需有律,再不许他一个人浑浑噩噩恣意妄为,董执便刻意划了名小侍贴身伺候他,其实也等于是监督。
      南风馆内并非每名小倌儿身边都配小侍,一则看各人名气身价,应酬的人多了,多个人总是多份周到。二一个,亦关乎性情使然,比如过去十一郎尹香雪就不爱添小侍,吕昂这样不是阴身儿的纯汉儿也不拘有无人伺候。
      原本裴筱岚同样是没带着小侍的。此番董执特指,小瓦这孩子又是头一回伺候人,很有些雏鸟情结,轻易就对裴筱岚巴心巴肺关怀备至。夜里头睡觉都警醒得很,即便裴筱岚仅仅呼吸有些急他都能听出来,赶紧一咕噜爬起去请药。故此,裴筱岚再不爱吃药,对小瓦还是十分满意,满意十分的。
      此刻见他小小年纪如此忠心,几句话说完眼眶已红了,裴筱岚甚是无奈,遂深深地叹一口气,垮了肩,自觉端起药盅把苦汁喝了。那张七情上脸的面孔,着实扭出了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悲怆,手一伸,控制不住逸出声哭腔,卡着喉咙涩然道:“糖!”
      小瓦立马孝顺地在袖里摸出枚油纸包,打开来捏一粒糖疙瘩喂进裴筱岚嘴里。裴筱岚咂摸着口中扩散的甜味儿,终于恢复成了春风满面的笑模样。
      吴是非顺了眼那纸包,好奇问:“饴糖就这么草草包着,不拿个罐儿存?搁身上一热化了,全和纸粘一块儿,不好弄。”
      小瓦笑容腼腆:“是存在罐子里的,太大了,身上揣不下,只能每次出来时候包两块。幸得是冷天儿,我不往炉子旁边靠,不打紧。”
      听这话,吴是非心里头不由得一暖,伸手揉一下小孩儿的脑袋,笑他:“真是傻小子!”蓦地又想起,“嗳,等等,我这儿有个好东西!记得就在包里,我翻翻,你等会儿——”
      吴是非的小包有些别致,是一次上街跟位苗人打扮的姑娘买的。据人自己说,连缝包的织布带上头的刺绣全是她那双巧手制成。包的式样酷似腰围,系带结好挂在腰间,前后左右随意转,平时搁些要紧的小东西顺手一掏就能拿出来救急,很是便利。不过这包既然是吴是非的,如今里头可着实成了杂货铺子,目前经人见识过的物品就有指甲锉、胭脂盒、醒脑油、梳子、簪子、跌打膏、手绢、发带、一只三角纸包的蜜饯干果,等等等等,可谓种类繁多应有尽有。更有甚者,前番荀晚华有枚发饰掉妆台后头的缝里去了,够不着,她硬是从包里摸出副铁筷子,轻轻松松给发饰夹了出来。
      问她随身怎还带筷子,结果人家还见怪不怪道:“不是筷子,是我从师伯那儿顺的火钳。拨怀炉的炭可好使了。你们可别拿它夹东西吃,上回我用它夹过死耗子。”
      后来那晚上吃饭时候,荀晚华莫名就是不爱用筷子,非别别扭扭使小勺。
      此刻就见吴是非沙鼠刨洞似的在包里一通翻找,恨不能把脑袋都伸进去,终于被她抓出一只黑漆妈乌的物什来,献宝一样塞在小瓦手里。
      小瓦对着光仔细一瞧,发现居然是只精巧的铸铁圆罐。大约仅他一个小孩子的掌心大小,一指来高,有个小盖,掂掂还挺有分量。
      “也是我从师伯那儿拿来的。可不是顺啊,正经送我玩儿的!嘻嘻——”吴是非毫无羞愧之意,“是翻盖。你拨开那小搭扣,按对角翘起的另一头,盖子就开了。单手都能弄。我看丢架子上积灰,问师伯这是啥,他说啥也不是,纯为了试试自己的手艺能做多小的物件儿,做完了就搁在那儿,也没想过到底派啥用场。你们说我师伯逗不?”
      说归说,手艺是手艺,牟冶到底匠心难得,做这样一枚小铁罐居然一体浇筑,无有接缝。器形圆润饱满,内壁光滑不拉手,盖子严丝合缝不漏不翘,堪称细致。裴筱岚全然是个外行,只看着都觉得是好东西,也起了玩心,自小瓦手上把罐子拿过来细细观瞧。顺手按开了盖子,凑在鼻前闻一闻,忽将罐子放回吴是非手里。
      “干嘛?”
      “君子不夺人所好!”
      在场诸人皆是一脸茫然,吴是非更感莫名,索性也捧起罐子闻了闻,旋即了然地笑了:“哈哈,我才用过那一回!装小金桔果干,洗过的呀!”
      裴筱岚哼了声:“那也留着给你们公子装果脯吧!”
      “不是公子,我,是我!”吴是非指着自己鼻尖,“我们公子的确爱吃甜的,可蜜饯果脯他倒不怎么喜欢,是我馋,我喜欢。哎哟,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十六爷驳我面子,这是嫌弃我呀,呜呜——”
      吴是非捉袖演了一把“好心被当驴肝肺”,惹得袁恕在一旁掩嘴直乐。这回小瓦竟没上当,知她假哭,忙抓过铁罐甜甜一笑,哄她:“非姐不委屈了,公子不收,我收。反正拿回去也是我使的,就当公子不知道。我承你的情,谢谢非姐!”
      裴筱岚瞪眼叉腰:“嘿,你这孩子!”
      吴是非一把将小瓦揽进怀里,仰起下颚:“怎么啦?只兴你们做主子的好东西送来送去,就不许我们小侍私相授受啊?我偏送小瓦弟弟礼物,不要你管!”
      说完皱鼻吐舌头,冲裴筱岚扮了个鬼脸,直叫裴筱岚翻眼气结。袁恕更笑:“可不得了,这是要结盟造我们的反了!”
      裴筱岚却笃姗姗坐下,翘起腿一摊手:“随他们去呗!用不起,我便不用。横竖我一个人惯了,少人管着才好呢!”
      一听这话,小瓦当即立场动摇,从吴是非怀里挣出来,唯唯诺诺地移到了裴筱岚身边,垂着头捏住他一片袖角轻轻扯一扯,嗫嚅道:“小瓦跟着公子!”
      裴筱岚不动声色睨他一眼,吴是非则抱臂等着看好戏。
      紧接着小瓦又说:“东西收归收,小瓦心是向着公子的,非姐就算白给啦!划算的!”
      吴是非嘴一歪:“嗨,个现成的白眼儿狼,我怎么一开始没瞧清楚你这精细鬼?”
      裴筱岚和袁恕一道扶案喷笑。
      是时,外头进来了孟虔,好笑道:“我说这屋灯怎么还亮着。都散场了,坐在这里干嘛?又没炉子,怪冷的。”
      裴筱岚耸耸肩:“轮不上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侍宴,索性在这里躲个清静。”
      袁恕作势起身,吴是非伶俐地过去搀扶。
      “恩伯叫小非过去说话,我等一等,顺便同十六哥聊几句闲打发。”
      裴筱岚撇撇嘴状似不快:“敢情我就是个顺便的!”
      吴是非苦着脸扭头跟孟虔说:“这样下去不行啊,二爷!自打戒了烟,十六爷的性子是越发矫情了。照此情势,笑话篓子做不成,是要转行给廿一郎搭伴儿唱双簧啊!”
      提起廿一,孟虔蓦地叹息:“唉,雁鸣老把自己关在房里,总是不好!”
      裴筱岚快嘴插一句:“这个也爱哭,送去陪他好了。”他一说一指,手肘碰了碰站在身后的小瓦。
      闻言,小瓦整个人都僵了,眼看着泪将崩落。吴是非忙劝:“别别别,他就是烂嘴嚼戏言寻你开心!你是老董指来的人,他且赶不走。”
      裴筱岚也有些尴尬,站起身两手揣袖做个圈,出其不意将小瓦拢在里头,下巴抵着他颅顶有气无力道:“走啦,回家睡觉!”
      小瓦抬起头,颠三倒四地望着裴筱岚,眨眨眼,乖觉地笑了。
      走之前,裴筱岚还回头冷不防对吴是非说:“你当执事挺好的!记得划我过去。”
      吴是非愣了愣,随即向着背影歪嘴笑:“我若成了执事,‘要你管’将军也得变成‘为你好’元帅。你听不听啊?”
      裴筱岚足下稍顿,慢慢回转头,冲吴是非龇了龇牙。
      直待他二人走得远些,孟虔才摇头失笑道:“就没长大过!”
      袁恕听见了,只抿唇笑笑,不置一言。
      正好吴是非已熄了其余灯烛,唯提着一盏防风的提灯出来,拉上门,三人边走边说。
      袁恕有心打听:“时爷还没有消息?”
      孟虔捏捏眼角,无奈道:“外头没有消息,所以多半真是被大哥锁在哪里了。这些日子他也不太肯见我。对了,”他偏头掠一眼吴是非,“大哥今日自己去看的舞?”
      吴是非颔首:“唔!一个人在楼上雅间,身边都不许人伺候,来妆室递信的是舞戏台的堂倌。没想到馆主能亲自叫他跑腿,把那小子也吓了一跳。”
      孟虔面色沉郁,默了默,张口还想说什么,只见前头急匆匆奔过来一人。定睛细看,意外是小瓦独自去而复返。
      吴是非叫住他:“干嘛去?”
      小瓦欠身为礼,还往前跑,指指妆室喊:“落东西了。”
      “等等,里头没光,我陪你!”
      吴是非与袁恕、孟虔点头示意,提着灯赶上。想不到小瓦将她推回来,笑呵呵说:“我有火折子的,姐姐快陪二位爷回去吧!”
      言罢兀自蹿跑了。
      吴是非诧异地站在原地,手指摩挲着方才小瓦借着拉扯的工夫暗暗塞在她掌心的东西。柔柔软软,似为布帛一类。她将手放在灯下照一照,发现是枚叠得四四方方的帕子,一角绣着朵素雅的小白兰。昏暗之下,辨不出颜色质感,摸在手里倒是滑,应是丝绢的。小侍用不起如此好的织品,不知小孩儿哪里得来的,却给了吴是非。便猜测大约是客人向裴筱岚献殷勤,他无谓随手又赏与小侍,最后辗转被拿来做人情送给了自己。
      “一时憨一时精的,真是个可爱的弟弟!”
      吴是非不着痕迹将帕子揣进腰包,暗忖横竖人在馆内应无大事,便随他去,折身返过来与另两人一道走了。
      送了孟虔,二人回到居室,推门净手,袁恕扶腰按肩往里走,倏显疲态。
      “就知道在外头死撑,还不许说。”吴是非笼罢炉火,端着热饮进来在几上搁下,径自坐到床边为袁恕揉腿,嘴里头不忘数落一句。
      袁恕歪靠床头闭目养神,微微一笑:“其实是坐久了才累的。”
      吴是非眯起眼:“那行,咱把舞改了,公子躺着。”
      “呵,那不如让雁鸣躺着去!他肚子比我显。”
      时值正月底,算起来袁恕孕期将有五月。不过他一贯身形瘦削,加之自幼练舞腰肢纤软,大冬天里衣裳又厚,全看不出孕态。便是之前台上演舞,为了看客们一眼明白,他亦在衣下加垫了一团软絮,才使得孕相显而易见。此刻卸了外衫横将下来,方隐隐衬出小腹微隆。
      没得来又提起梁如栩,吴是非很有些头大:“真不是我怠惰!实在是每次去都吃闭门羹,枉费我跟后厨那些混子学了许多笑话来,一段都说不成,我内心也是倍感惆怅。”
      袁恕睁开眼好笑地刮一下她鼻头:“我看你跟弥秀说得挺热闹。”
      “有人听才有动力啊!不然装一肚子不倒出来,回头人家有了新段子,我记不住。”
      “你总是道理多。”
      “本来嘛!”吴是非骄傲地翘起脸,蓦地想起,“不过好歹弥秀偶尔还能进得去,说一句也好两句也罢,哪怕只坐一小会儿,廿一郎肯见人,总是好事。”
      袁恕颔首:“雁鸣脸皮薄,顾虑多,对小孩子从来没辙,倒正好,就让弥秀去缠他。”
      “那我明天开始给弥秀加急特训,背段子。”
      “哈哈哈,又没正形!”
      吴是非摇头晃脑抿嘴笑,手上未停过,勤勤恳恳地给袁恕捏腿捏脚。
      袁恕不想她累着,握起她手,只说可以了。
      吴是非反手为上,拉过袁恕手指叼在齿间。
      “公子想洗了睡,还是睡会儿再洁身?”
      袁恕唇畔含笑,坐起来,附耳私语:“那你今天是想先吃,还是先喂?”
      发带倏而飘落,散了一头青丝披挂如帘,围下了一双人浓情的凝望。
      “让你!”轻吐的两字,合唇覆在袁恕的唇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