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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十八岁【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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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做一块抵挡枪林箭雨的人形盾牌是一回事,侍夜合欢是一回事,染指经营、获传达官显贵的秘辛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了。
武将亦涉朝,出身官宦人家的时舜钦尽管已谙政局的波诡云谲,不过从前父亲为官的风格耿直又本分,明哲保身,自不会接触太多的内围消息。可风月一遭,销金窟里声色颠倒,帐中人玲珑窍,从来都是听者有意,言者也不全是无心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花街里买卖的何曾仅止于欢?繁露馆能做大,凭的是色艺;能做久,靠的是关系。关系维系却非谈情说爱你侬我侬,眼明手辣拣出了厉害人的七寸狠狠拿捏,场面上的和气生财私心里的彼此掣肘,各自扯住一只角,诸方站成了衡。
因此董执能坐稳馆主继任,一是他有魄力敢争,再一则也多亏先代究竟动了几分真心痴迷一场,竟早早分享了一半保命续力的法门与他。那年暗中寻赞力,于董执来说即是胜算在握。事到如今,他更是毫无保留将自己掌握的秘密一股脑交代给时舜钦知道。于他,全是深思熟虑后的顶真,时舜钦惑的怕的,也正是这份顶真。
“爷何故突然引我看这些?”床后的秘室内,望着眼前册册的书记,白的红的墨墨黑,按着轻重挑颜色,每一卷又都数着年份列起来,时舜钦看得眼花,捧着烫手。
“因为信你。”董执应得很淡,神情坦然。
“二哥看过吗?”
“他沾手的他清楚。”
“所以为什么全部告诉我,不是二哥?”
“你在,他总会知道。你不在,知道得越多岂非死得更快?”
时舜钦愣了下,恍惚灵犀了一点不安的念头,惶然瞪住董执的脸:“爷要去哪里?做何事?”
董执惨然一笑:“我哪里都不去。”
“骗人!”时舜钦冲到近前大力握他手腕,“你不想带我去?!”
董执垂睑默了默,拍拍小子的手,举目环顾密不透风的暗室,说得很慢:“就是在这里,每个晚上。”
时舜钦的手剧烈颤抖。他顿时明白密室存在的意义并非纯是收藏外头收集来的消息,更是掩盖此处主人不堪的私癖。董执身上至今残留着那时遗留的痕迹,药消不去,粉遮不掉,赧于暴露人前。所以四季轮转,再热的天董执也不着短打,亦不入群浴,颈上刺一条缠绕的荆棘,右腕文三道盘旋吐信的蛇形,稀奇古怪,斯文败坏。
“你与我最亲近,该是能觉出来我身上的不妥。”董执伸出手,掌心向下,可见指甲上涂抹着特立独行的乌色蔻丹,唯有拇指一片似是不同,细看确是紫色的,“绀色越来越深了,再过不久也用不上这些遮盖了吧!”
时舜钦很难过,也气恼:“那不是好东西,爷该戒了!”
董执眉间一苦,唇畔涩然,犹是笑:“戒过,差点儿死了。老刘说慢慢来,但好像来不及了。”
“当初为什么要吃?自我麻痹?”
董执偏着头,笑得古怪:“凭你对我的了解,我是那样的人么?”
时舜钦摇摇头,恍然:“他给你的?他逼你吃,想控制你?!”
“说对一半。那原是掺在膏脂里的,磨得很细,抹在□□促兴。后来他瘾头大了,嫌抹的起效慢,索性口服情药,也要我陪他吃。哼,这屋里曾经关着的压根儿不是人,就是两头畜生!”
往事一言带过,但时舜钦十分清楚,所谓情药,若非有心陷害,多为年长后力不从心者强行满足欲望所用,其实就是榨取,对身体绝无好处,更易成瘾。可怜董执年纪轻轻本当精力旺盛,却被无度索取,药毒入五脏,要拔除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如今他所用已是刘佑调配过的替代品,毒性轻微,六年里从未间断,到底弊大于利。
相处日久,时舜钦了解董执素来的洒脱,七情敛藏,少有大喜大悲,也难见盛怒或忧虑。初来乍到,会以为他世事周旋练就的豁达,渐渐晓得了桩桩件件的来龙去脉,才悉知他极端的颓然。生不由己死又奈何,不如放纵图一时的痛快,醉生梦死,梦不好,只求长醉。
密室托呈,这里是他此生最后的隐衷与噩梦,全都摊开给了时舜钦,宛如临终的人事尽了,向死去矣。
抬脚踢翻了堆积着书册的小案,时舜钦便似被惹怒的公牛横冲直撞毁了室内一切的陈设。转头来拖起董执跑了出去,按下机关封了室门,独自使蛮力将床推抵上去。
董执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子发泄,冷不防被他拦腰拖拽,冒失地扔在榻上,未及回神,小子已合身扑到。
“戒,我陪你戒!”
董执怔住。
“爷一天不断,我也不吃药。”
董执震怒:“胡闹!”
时舜钦犟头倔脑:“爷不胡闹?你跟我交代什么?我卖命给你不是繁露馆,这里大大小小的破事与我何干?谁生谁死谁苦谁难又关我鸟事?可爷的死活跟我有关!我不准你死!”
董执哼笑:“屁话,人早晚得死!我要死,你要死,大家都死,不死的是妖精。”
“那也活痛快了再死!”
“我他妈活得挺痛快!”
“甩了包袱离开这里才是痛快,生而无憾比死而无憾更痛快,爷现在只有痛,哪里快活过?”
董执语塞。
时舜钦眼眶泛红:“我知道爷不是不想走,是舍不得丢下一道苦过来的小倌儿。你说过,这行是断不绝的,你拼一生守住几十年,能帮几个算几个。不为解脱,就是少一些死去活来,多几条劫后余生的性命日后能走出去。爷预备好给这馆子陪葬,我又在乎吗?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一样没退路也没前途了。所以别再托付给我什么人什么理想,我没有其他需要顾念的人事。这辈子跟你走,我从一而终行不行?你既不想要我,就别管我死活!”
赌气一般,时舜钦吼完了肺腑之言,便是伏在他胸膛上,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董执亦直直望着眼前稚嫩的脸庞,俄而,噗嗤笑出来,笑着笑着,抬手覆眸。
“傻小子,你是忠心还是动心了?分清楚自己的心,再来跟我说从一而终。”
言罢陡然抬身吻住少年双唇,趁他错愕之际一把推落,迅速站起向外走去,徒留一抹苍凉的背影烙在时舜钦眼瞳里,看得痴了。
(二)
这年的雪来得早,才十月下旬就洋洋洒洒落了一场,不轻不重地积在屋瓦树梢,清清白白地覆了一世界。
密室一遭,起了争执,还当不欢而散,但出人意料地,董执第二天就当着馆内众人定了时舜钦的名分。是玉卿,是惜是宠是首近,一人之下,影子权者。
没有谁公然表示不满甚或反对,并非不敢,毋宁说明眼人的察言观色终究坐实,大家轻松。
而时舜钦自己是半喜半忧的。庆幸董执到底没有恼烦了自己,更难过他的决定里三分任性纵情,七分却筹谋,还是将自己算进了他的身后,未肯带着走如今图当下。
散了场,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去武堂,看见刀剑棍棒扔了一地,人影全无。茫然地抬头望眼天色,恍觉已到中午,大家全跑去吃饭了。宋赟治下随意,很少给卫队定规矩,操练完了往往抬手一挥,人呼啦散去,少有专门的人留下收拾打扫。
时舜钦走进去一件件拾起武器归还架上,收拢遗落的汗巾,又扫一扫尘。他做得很慢很细,心无旁骛。
荀晚华进来他是知道的,兀自忙碌,没有招呼。
“我才从老刘那儿过来。”荀晚华走近来,递过一只酒瓮,“今年的药酒,他叫我带给你。自己拿回去吧!”
时舜钦接了,讷讷道声谢,无谓地问一句:“你不舒服?”
荀晚华摇摇头:“十一哥睡不着,我托老刘配几副安神汤给他。”言罢歪头笑着左右打量了时舜钦片刻,方道,“怎么不高兴?”
时舜钦说:“没有。”
“你这个样子可不叫高兴。”
“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什么事特别高兴,平平常常而已。”
“嗳嘿,我以为你同恩伯挺好的!”
时舜钦身形一顿,慢吞吞抬起脸来:“好啊!”
荀晚华笑得意味深长:“就是个身份,摆给外头人知道的。大家伙儿眼里,你还是你,也早就是你了。”
时舜钦目光在他面上轻描淡写地掠过,还是说了:“我想的不是这个。”
荀晚华不解。
“他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那你不愿意?”
“不是!”
“所以你就是气他擅作主张了。可他是馆主呀!这一馆之内,他决定的事,需要问过谁呢?”
时舜钦轻微地笑了下:“是啊!他心里想的,何需旁人置喙?又凭什么置喙?”
觉他话里有话,荀晚华心头一诧,未敢追问。其时,他也捧着药酒,冷冷淡淡地走了出去。门外瞥见等在檐廊下的吕昂,彼此嫌恶,均作未见,背身相去。
回到房内,见案头餐饮未撤,盘内食物更似未经翻动。时舜钦四下扫过,没有见到董执,猜测他临时有应付,不多会儿就该返回来的,便顾自在案前盘腿坐下。又思及适才同荀晚华的一番点到即止,心头还觉憋闷,顺手将抱在怀里的酒瓮打开来,就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坛子。
刘佑配的药酒素取平顺温和的花雕酒,驱寒暖身行血健气,加之时舜钦酒量甚好,全饮完也最多是个微醺。可今次的酒却怪,喝下去很快就上了头,脑袋晕乎乎的,口里干身上燥,恨不能披发赤足外头去奔一场。
习武之人有警觉,饮酒是赌气,却也晓得药酒益病贪杯无妨,绝非伤身之举,因而时舜钦不做他想,立时怀疑酒中有古怪。晃晃悠悠撑起身跌撞着向外走,想去巾架旁取凉水泼面。恰好董执推门进来,见状不妙,箭步抢上揽他入怀。
“你喝酒了?”
时舜钦点头又摇头:“酒有问题。”
董执朝案上顺了一眼:“老刘配的药酒?谁拿来的?”
时舜钦双眼充血满面通红,站立不住,慢慢滑到地上,讲话舌头有些大,语序也开始乱了:“十、十三……半路碰上……我拿回来的……”
董执打量时舜钦的情状很是蹊跷,一手托着小子,另手够到了案上的酒瓮提溜到眼前,先闻一闻,又尝一口,扭头吐掉。
“荒唐幼稚!”他竟显得哭笑不得,“不会是十三。你还碰见谁了?谁进来过?”
时舜钦烦躁地扯着自己的领口,蹙眉想一想,说:“十七、等他,妈的——”
到了这时候,他总归猜到酒中被掺了何物,不禁又恼又羞,挣扎着要推开董执。
董执眸色暧昧:“别犟了!药性你清楚,跳水池子里都没用。”
“……”
“才说了你是我的玉卿,便当作贺礼好了。”董执稳稳抱起时舜钦直往内室行去,“回头我会替你好好‘谢’他!”
时舜钦咬着牙,一时还不肯就范。
董执扯住他衣带,逗他:“跟我还不好意思么?”
时舜钦呼吸紊乱,眼神迷离,强自留住一丝清醒,双臂环上董执颈项,呵出一嘴的酒气:“什么都听爷的,这回,依着我来!”
董执一愕,复笑:“好啊!”
帷幔放下,帐中长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