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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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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辗转反侧一晚,晨起揽镜自照,乌黑的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不复以往的亮泽,黑曜石般的眼睛隐在一片雾气中,迷蒙得像秋晨的湖面,只剩茫茫然一片,小小的脸一夜间似消瘦了不少。合上长长睫羽,只觉眼前就是连新月都没有的黑夜,到处溢满了浓稠的墨汁般,看不到一线光亮。
“绮儿。”突然听到娘的声音,我不敢相信地回头一看,果然是她,她身体一直病着,一般不大会在园子里多走动,我住得离她又远,所以一般都是我到她房里陪着她,今天我一醒她就来了,说不定早就在外屋等着了,那么,一定是跟我的亲事有关,我强打起精神,迎了上去。
锦儿识趣地端来了口杯和一小撮清盐,让我刷牙,洗好脸后,她站在我背后给我梳头。娘站起来,替了锦儿,一手握着我的发一手拿起梳子给我梳了起来。锦儿知道娘和事跟我谈,悄悄退了出去。
“昨天你爹跟你说的亲事,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以为你会哭着来找我,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你来,所以过来看看你,绮儿,真的不愿意?你爹说,明家大儿子品貌、才能是屈指可数的。”娘是真的关心我。
“娘,我不是还小嘛!就让我多陪你几年不好么?”我转过身,夺过她手里的梳子,埋在她的怀里。“姑娘大了总是要嫁的啊,迟嫁不如早嫁,至少能挑个更好的。这次,就听娘一回好么?”娘耐心地劝我。
“大姐定亲那会儿,爹不是也说早点挑个好的?那张子诚是个什么东西,大姐现过的又是什么好日子?”想起大姐,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不知是为现在的她还是为将来的我。
“她的性子太懦弱,什么事一味讲忍让,总是自己吃亏。你跟她不一样,凡事有自己的主意,不肯轻意吃亏,可这样要强,怕你以后更吃亏,让你现在嫁出去,我也不太放心。”难道心软就要被别人欺侮,张子诚在外宿花眠柳反而没过错了?我想想那没人疼没人爱的日子就心里发怵、四肢发抖。
“你这孩子怎么,怎么这么倔啊。”娘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言语间尽是深深的悲伤,她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娘,这事让我再考虑考虑行吗?”不想看到娘如此生气,我只能退一步,“这毕竟是我的终生大事。”
“嗯,我知道绮儿是明事理的人,但不要让你爹等太久,这两天想好了就给他回个话。”她听我松了口,脸上又见了淡淡笑意,“绮儿还没吃早饭呢,我陪你吃。”她难得这样的好性致,虽然我很不开心,但还是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和她一起吃了早饭。
娘来当爹的说客,这一点我没想到,这几天,我几乎没有见到爹的影子,他不在也好,但不知为什么,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是不是罗记出了什么事,所以爹需要走嫁女儿这步棋?哥好像也好几天没看到了。我想去罗记看看,跟娘说笔墨、朱砂什么的用完了,怕锦儿他们买不好,想自己去一趟,娘因我早上答应她考虑亲事,所以也没多想就同意了。
刚晴了几日,今天突然阴了下来,不知道会不会有雨,锦儿除了绣活做得好,伺候人的差事可不咋的,居然连雨具都没备,可我们已经出门了,再回去也怕麻烦,又抱着不一定下雨的侥幸心理,所以就直奔罗记而去。吴兴有两家罗记,我挑了城东的一家,因为城南的怕爹在,让他看到我去不好。
我很少来自家的铺子,锦儿倒还记得路。难得出趟门,见卖酥糖、干果、梅花糕的,她就忍不住看两眼,“嘴馋了吧?”我看着她可爱的圆脸问,“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她一听有吃的,高兴得走路都带跳了。买了几样小点心,一路捧着就吃了起来,看来真是平时我把她宠坏了。
看到铺子时,一股不安的感觉紧紧纠住了我,所以明显步子慢了下来。到了门口,以前伶俐的伙计没在那迎客人,往里张望,铺子里很暗,只有两个伙计在聊天,居然一个客人都没有,看见我们走进去,只看了一眼就自顾自继续聊天,但他们的话却验证了我的不安不是空穴来风。
“我看这铺子转给了明家挺好的,要不转啊,估计不出半年就被罗经纬给挥霍完了。”
“罗家出了这么个儿子,东家就是干得再好也经不起他儿子这样糟蹋。我们么,给谁干还不一样,指望着明家能给长点月银就好了。”
说不定他们知道很多,我敛了敛心思,装做一个买布料的女子看了几块料子后问,“罗家这铺子转了?那其他铺子怎么样?我可一直用罗记的料子。”
“听说我们这铺子和无锡、常州的都转给明家了,其他三个能不能保住很难说啊。”一个中年伙计说。
另一个年轻伙计拉开他一点,笑嘻嘻地说,“姑娘喜欢我们这铺子里的东西就好,罗记转给了明家,但我们的质量只会比以前更好,以后您就放心来买好了。”这伙计真以为我是哪家小姐来挑料子,居然已经为明家的生意着想了。
我装作失望地“哦”了一声,就失魂落魂地走了出来。
细密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起来,像在天地间扯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而我就在这张网中,无处可逃,罗家,经营了几十年绫罗绸缎生意的罗家,就要这样垮了么?这就是爹娘为什么要把我嫁去明家的原因了吧,他们是希望明家手下留情,给罗记再留一条生路吧。那我,我不同意这亲事也不行了,想到这,脸上湿濡一片,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锦儿手里一直拿着那袋点心,却再没心思吃下去,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小姐,我们还是躲躲雨吧,这样下去会淋病的。”
“锦儿,罗家一定会撑下去的,说不定正好给哥哥一个教训,他从此就收心,回家跟爹学做生意了。”我这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给我撑了一把伞,可我却还无知无觉,一路往前走着。
“小姐。”锦儿叫住我,我愣了一下子,才顺着锦儿的眼神看到了给我举伞的那个人。居然是他,那个梅林中摔倒了我又被我的纸鸢伤到的那个人,怎么不早不晚,偏要在我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看到他。
“洛——姑娘,我们见过吧。”上次见面我穿的是男装,这次恢复了女儿身,他不是很确定,故有此一问吧。但隔着雨水和泪水,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低头一瞧,他手上的伤痕还在,淡淡的肉红色,在他白晰的手上,看着有点不自然。他看到了我落在他手上的目光,把手背到了身后。
“我——不记得了。”上次早说过两讫了,而且现在家里又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实在无心与他纠缠,说完又继续迈开了步子。
他大概猜到我会这么答,脸上毫无认错人的尴尬,仍就一派坦然,“在下记得姑娘就行。”听到他仍不罢休,我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到他深潭一样的眸子,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波澜,“雨一时半会不会停,这把伞借给姑娘。”他说借给我,却不说自己是谁,看来是不准备让我还了。此时有无雨伞并不重要,我惨然一笑,向他谢过后又径直向前走,不想再理会他。
“洛姑娘看似有心事,在下继续讨扰恐已不便。” 他突然握起我的手,把伞交到我的手中,“再淋下去就要生病了,拿好吧。”我对他突然把伞交到我手里一事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没入这无边的雨雾里,只一个青灰的背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