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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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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我与秦岩成亲一周年,他必会早早赶回陪我,屋外寒风萧瑟,因为有他,所以一切都将是良辰美景。
坐在窗前,回想这一年来,秦岩待我真可谓极好。他常常外出奔走,但总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只为早一些见到我,会收到他各种各样的礼物,小到一副耳环、一方端砚,大到一张摇椅、一幅屏风,甚至因我属兔,他会在我生辰的时候送来一只雪白的小兔。如果他不出门,就会早早来沁园接我回家,坐在缓缓而行的车上,靠在他怀里,给他讲讲园子里姑娘大嫂们讲起的小事,他总是带着笑意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晚上,他一般还要在书房忙一会儿,我就在边上看书或者画画儿陪他。透过昏黄的烛光,不经意抬头看他,总遇到他也正看过来,然后就自然地拉着手再各干各的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被他拥在怀里,静静地听他有力的心跳声,那种生命的张力让我感到宁静。
虽然秦记、沁园和无绫坊的生意让我忙碌了一个冬天,但正是因为这样的忙碌,让我体会到了他的艰难。他的船运也在迅速扩张,已经走出太湖,一路向南,直抵福建。我当然知道他的目的,他一直想要经风沐雨、驰骋海上,怎会囿于一湖一河。我的夜航船计划,在他起先实行的时候,确实让我沾沾自喜了一回,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聪慧女子,但知道他并没有放弃海运后,我就知道,夜航船只不过是他转移官府视线的棋子,也是牵制沈汀洲的一个办法而已。我并不清楚他有多少家底,但他能以价格打压的法子让沈家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我就知道他的计划已经开始。
我不能多问,但却不能阻止我多想、多打听。
“小钰呢?”我问莲儿。
“刚在园子里,好像看到她被管家叫走了。”莲儿一边挑着烛心一边答到。
“你去叫她来一下,就说我有事找她。”我打发莲儿去找,过了一会儿,她去一个人回来了。
“小钰呢?”管家说,她家好像出了什么事,连夜赶回去了。
很晚了,秦岩没来,小钰也有事走了,不知怎的,总让我觉得不安。于是撇下莲儿,一个人向前厅走去,刚要跨进门槛,却见管家匆匆走来,他听到脚步声,抬眼一见是我,神色一怔,马上又缓和了下来。
“少夫人,小人正要找您,有事向您禀报。”他揖了揖,躬身站在门口。
“是不是――”我欲言又止。
“船务上有些事,少爷他要亲自去处理,让小人回来禀报一声,今晚要赶去吴兴,恐怕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他偷偷打量了我一眼,大概是在看我的反应。
“是什么事,管家清楚么?”我疑惑地问。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他不会忘了今天这个日子。明知出了事,但我还要在他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少爷在杭州订了一船杭罗,运到吴兴才发现,底下都是次品,可南京的买家这几天等着要,少爷要连夜赶过去处理。”
管家说的虽然没什么破绽,但我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管家知道他会怎么处理么?”
“少爷――少爷――他好像说,要再买一船补上,大概他要亲自跑一趟杭州和南京。”这时,一个下人急急跑了过来,正想说什么,看到我在,立即禁声,唯唯喏喏地站在了一边。
“少夫人,少爷临去吴兴前,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他小心翼翼地从胸口摸出一个布包放到我的手上,我凝视着布包,想象着他捧着它时的神情。管家和那个下人看我没什么吩咐,立即行礼退了出去。
打开布包,里面只有一枚铜制的钥匙,暗褐色的表面,泛着泥金的光泽。一个月的时间,他就为我在西塞山备下了一处院落,即使看不到,我也可以想象出它的样子。
手中握着它,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照样去了沁园,曾经的画室成了我处理秦记事务的场所,谈筝还在,她已担负起了沁园的大小事务,望着她手中的云锦,原本的流彩光华却在瞬间黯然了下去,猛地想到昨日哪里不对劲了,是管家说的杭罗。杭罗面料风格雅致,质地紧密结实,但它最主要的特点是纱孔通风,透凉,穿着舒适,凉爽,是夏季衣料,现还未开春,怎会有人订上一船杭罗,如果是云锦还差不多。
管家骗我一定是秦岩授意的,但他肯定没教管家怎么骗我,管家昨晚又是在门口突然碰到我,肯定还没想好法子,紧张之下说谎话,难免有漏洞。可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秦岩在哪里,他怎么了?
一边想一边踱到后院,熟练地推开房门,直直地走进去坐在床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竹叶般的清冽,这是他的气息,这里,我偶尔中午休息一下,他已好久没来,怎么会有他的气息。环顾四周,想去寻找出蛛丝马迹,但除了那淡淡的气息,我竟找不到任何特别之处。他一定来过,可昨日明明是我与他成亲一周年的日子,他为什么不回家,反而要在此逗留。带着满腹疑问,我径直走向厨房。一进门,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灶边上的炉子上,还架着一个药罐,罐底的药渣还未倒掉。
“张嫂,谁病了?”我心中的恐惧更甚。
张嫂从灶边转出来,手里还握着柴枝。“没――没人啊。”她看我站在药炉边,只得又列了列嘴说,“是我身子不大好,这两日煎了点药。”她赶紧过来收拾。
问她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赶紧找来了管家,告诉他我要回吴兴,让他给我准备一条船。我的语气凝重,他也不敢忤逆我,只得照办。
登上船已是正午,心急火燎地赶到吴兴已是午夜。
“带我去找他。”几乎又是无眠,但我仍然毫无睡意。管家知道挡不住我,只好去安排。半夜三更的,到哪里去找车子,他只找了一顶小轿来。
“少夫人在车上休息会儿吧。”管家站在轿旁说。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愿说?”我知道秦岩对下人极严,今天管家能送我过来,也是情非得已。
“少爷他――受伤了,不过没什么大碍。”他立即加了一句。
“伤在何处?”我急急地问。果然是受伤了,没什么大碍还躲着我干什么,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胳膊上受了一刀,昨已让大少爷治过了,因怕你知道了担心,这边又有急事处理,所以我叫了小钰一旁照顾,在沁园休息了一晚,今早上赶来了。”反正已经说了出来,管家倒也不再隐瞒,至于怎么受伤的,他还是不肯说。“少爷现住在西塞山新买的一处院子里,我这就带您去。”他催轿上路。
因是深夜,又是步行,一行人赶到西塞山下时,已经天亮。
下人们已经起床,扫院子的看到我们来惊得呆在一株梅树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轻声问他秦岩在何处,他指了指门想带我过去,我摆了摆手,这时候,他一定累极了还在休息吧。我不会打扰他,只想尽快看到他,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好。
门并未合严,可能会有冷风灌进去,正想生气推门,屋内的景象却让我不得不望而却步。小钰正握着秦岩的手,双目痴痴地望着床上睡着的他。心猛地痛了起来,原来,她喜欢他,一年多来,我竟然毫无知觉,是我爱他太深忽视了别人,还是她爱他太深让我看不出丝毫?
她抬起另一只手,白玉般的手指滑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那种心疼竟一点也不亚于我。停顿片刻,又缓缓俯身上前,我屏住了呼吸,几乎无法动弹,我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不能一声娇喝阻止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限甜蜜地凝望着他,然后一点点靠近,将吻落在他的眉心,那轻柔的一吻并没有吵醒他,她娇俏的脸上却飞起两朵红晕,直直地刺向我的心。
退到廊下,无力地靠着柱子,原本的急切和担忧一扫而光,巨大的悲伤扑面而来,在刚刚升里的一缕晨光中渐渐浓烈起来。他没事就好,我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急匆匆地离开,跑到前面的院子里,就着一张石凳坐了下来,刺股的寒冷席卷而来,我却早已麻木不觉。
不知道坐了多久,因为我早已忘记了时间,他裹了一件棉袍冲了过来,半敞着的襟前,看得到他里面穿着的薄薄中衣。
“怎么一点都不顾惜自己。”他迅速将外袍包在我的身上,一手把我拉了起来。我注意到他只用了右手,那么,他受伤的一定是左胳膊。
“我不冷。你――伤怎样了?”我立即卸下衣服,缓缓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脸上挂着凄惨的笑,是因为担心,还有悲伤。
“那进屋吧,我们屋里说。”他转身拉住我的手,给我一个温润的笑,但手却和我的一样冰凉,谁也温暖不了谁。
“我看看。”到了屋里,地龙还是热的,估计是知道他病着,所以一晚上都没熄,让他褪下衣袖应该不会让他凉着。
他知道我的倔脾气,不看到是不会罢休的,也就听话地解开盘扣,我赶紧拿过刚才的袍子围在他上身,帮他艰难地褪下袖子,用一长块白棉布层层包裹的上臂,透着一抹绛黑,应该是药汁。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殷红,我松了一口气。
“还疼吗?”我疼惜地问,难掩眼中的悲切和疏离。
“这点伤不碍事,就怕你担心。正好吴兴这儿有些事要处理,所以――干脆就赶过来了。”
我以为看到他受伤的样子,一定会泪流不止,不知道是我低估了自己,还是他的伤真的不太严重,我只皱着眉却并未落泪。泪在来的路上流尽了,真的见到他,终于放心了,也就不需要眼泪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怎么就受伤了呢?你身边的人不是挺多的嘛,他们一个个都好好的,怎么就你出了事?”刚出来的时候,看到几个他身边的人,都精神奕奕的样子,怎么就他受了伤。
“他们也受伤了,是内伤,你看不出来而已。”他宽慰地笑着。突然想起前年为救他而死的秦兴,他一定是时时没忘了他的死,不然不会只有他受伤,其他人都没事了。
问他,他自然不会跟我说实话。小钰,她一定知道什么。
等他到外面找人商量事情的时候,我走进屋里,找到正在收拾床铺的小钰,她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大概还沉浸在早间的一吻里。
看到我来,她不像以往那么热烙,反而表情淡淡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受伤,对吗?”我抛开她见到我兴趣缺缺的表情,开门见山地问。
“你怎么不问少爷去?”她果然对我有怨气。
“他没醒的时候,我就来过了。所以我觉得你说的会是实话。”听到这话,她脸蓦地一红,随即,一股怨气慢慢升腾起来,从她年轻的脸庞上溢开来。他受伤的时候是她在身边照顾着,她怨我,怨我连夜赶来打扰了他和她在一起,所以一定会据实以告,甚至会添油加醋,而此时的我,宁愿相信她的添油加醋,也不愿相信他的轻描淡写。
“一切皆因你而起,你满意了吧。”她恨恨地看着我,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个有着明亮笑容的女孩,像锦儿一样快乐美丽的女孩,而不是现在这副怨毒表情。原来爱也会彻底改变一个人。
“我原本以为,少爷喜欢你是好事,至少可以让他幸福起来、微笑起来。因为他喜欢你,我也跟着爱屋及乌地喜欢你,甚至忽略了你以前是如何让他一次又一次伤心的。我每天穿梭在前厅和后院之间,为的就是能多看他一眼,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我也会喜悦无比。”原来她爱他,可以爱到不在乎给他爱的人根本不是她。
“你掩藏得极好,我一直没看出来。”我不无感慨地说,声音冰凉一片。我还让她偷偷地打听他,担心明月楼会对他不利,她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愉悦无比。是我给了她机会,可以让她正大光明地去关心他,可她回给我的信息却都是好的,那她一定一直没有说实话,她借这个机会独自默默关心他,却一直在抹煞我的机会,让我对他身处的危险毫不知情。
“只要能让他幸福快乐,我并不乎给他幸福快乐的人不是我。你们成亲之前,我看他一次又一次伤心欲绝的样子,真想告诉他我的心里话。但后来,看到他欣喜若狂的样子,我知道自己不能说,以我的身份,只要一直呆在他身边,能看到他、照顾到他就好。婚后,看到他那么喜欢你、疼惜你,我脸上在笑,心里却在泣血。但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奢望,不要梦想。我一直忍住爱他的心,直到你让我偷偷打听他。原来他一直要忙着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麻烦,忙得焦头烂额,却从不让你知道。”
“是明家吧,你一直没告诉我。”我心中一片了然。
她尖厉的笑声传来,让我一阵惶恐。“你也太低估自己了。给少爷麻烦的又岂止一个明家,沈家、张家都夹杂其中。你说你,既然有那么多男子喜欢你,又何苦招惹我家少爷。”我张着嘴,不知如何接话,明月楼,这招也太阴损了些,我没想到他会联络另两方一起对付他。不过想想也正常,我姐姐的婚事闹得不小,明月楼自然知道,至于沈家,秦岩开通夜航船自然触动了他的利益,联合他也在情理之中。明月寒、明月楼除外,我与张子诚、沈汀洲是有一些纠葛,并不是什么好事,我的态度也一直很明确,怎么在小钰看来,统统变成我的不是了。
“你这小丫头能耐真大,什么都查得到。”但看到听到的未必就是事实,只不过今天我并不想在这些事上与她纠缠。
“我的能耐哪有这么大,但有我叔叔在,自然能办到。你一定还记得严沁那个人吧。”她得意地笑了笑,“他就是我叔叔,严沁当然不是他的真名,那是少爷变着法让你不知道却又想让你猜到而起的名字。我叔叔姓齐,名复,一直在外头代少爷奔走。因为少爷想瞒着那事,所以他来了也是躲着你的,就怕你认出来。”原来秦岩还费了这样的心思。
“那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一直耐着心思听她讲这些恩恩怨怨,至于他到底怎么受伤的,却迟迟未语。
“明月楼联络了另外两家,处处制肘少爷。三家联系了一批要好的商家抵制夜航船,纠结了一帮人冲上船坞闹事,后来发展到悄悄跟踪船工打斗威胁,半路毁船毁货。看少爷生意上防备得紧,就从他身上下了手。”
小钰吸了吸鼻子,拭了拭泪,继续道,“那天是你们成亲一周年的日子,他想给你一份惊喜。手里一直把玩着一把钥匙,站在园中,一人兀自微笑。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执意要出去,而且只带了一个人去。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想给这把钥匙配一个精致的盒子,就为了这点小事,为了博你一笑,他差点――差点失去了性命。”小钰说完,就忍不住呜咽起来,不知道是为了她的爱还是为了他的伤,也许两者都有。
原来,当他腹背受敌的时候,是她站在他身旁,当他受伤的时候,是她守在他身旁。那我在哪里?我在等着他千般宠爱,却不晓得他为之殚精竭虑,我等着他万般疼惜,却不晓得他为之身心倶疲。我的爱,还不及眼前的丫头。那么他呢?他对她有情意吗?如果也有,那我该如何?是像别的女子一样让他收了房么?这再正常不过,让自己的丈夫收了原本房里的丫头,可难道这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爱情么?
明月楼,他是爱我还是恨我,为何时至今日,还不肯放弃纠缠,如果只是纠缠我也就算了,为何还要与秦岩作对,他是咽不下城门外那口气吧。依他的性子,不见分晓不会轻意罢手,但他到底要一个什么结果?突然想起了那个异常俗气的镯子,原来,原来,他要的是这个结局。一个破碎的镯子,他非得捡回去,再镶上金银。可再好的玉一旦破碎就不值钱了,就像感情一样,破碎后,可以修补,可以还圆,但再怎么修补都不会美丽如初,即使还圆,其中也已裂痕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