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小姐》酸角糕

9、09

　　于东站在大堂中央，仰望着楼上。头顶的吊灯格外炫目，他的眼睛睁得难免有些疲劳。楼梯栏杆的里侧，贝珍宝侧身站着，他们之间的高低视角难得调转。男人在下，女人在上，这幅场景，倒是熟悉。
　　于东理所应当地想起他们头回打照面，这妙不可言的巧合，使得于东笑了一笑，惬意地把两手插进裤兜里，眯了眯眼睛，对着女人吹了声口哨，说：“怎么样？走不走？”
　　女人连下巴也不带往下压一压地瞅了那得意的男人一眼，径直回自己包间去了。
　　于东讨了个没趣儿，居然也不觉得丢面子，细算一算，自打上回祸从口出后，这女人给他摆的脸子也够多了。他都快适应了。
　　长夜漫漫，于东根本无心睡眠。空来一趟，就当跑个油吧。
　　提着车钥匙，他慢腾腾地穿过大堂。云甸大门站着的那几个迎宾小姐，有始有终地微笑着，替于东开了门，又鞠了躬，目送人走。
　　云甸外光线昏暗，于东拿着车钥匙对着车按了下，车啾啾两声，正要过去开门，忽然又停了下来。对面，车旁，马路牙子上，这不刚刚云甸里，特睥睨地看他的那女人么。
　　于东乐了，指头上甩着车钥匙圈，晃悠着走过去，分毫不差地正对着贝珍宝蹲下，说：“不是收拾你包间里那酒鬼去了？怎么蹲这儿了？”
　　贝珍宝抿抿嘴，没回话。
　　于东又说：“不是连话都不和我说一句？现在眼巴巴守我车了？”
　　他笑着，语气里全是调侃，刚才那股子得意劲儿，又全回来了，但他还没意识到，这得意不得意，居然全凭一女人做了主。先不答应，现在又答应，不就是先给一闷棍，再给一蜜枣么。
　　也不知道他得意什么。
　　贝珍宝看着他，还不吭声。猝不及防站起来，敲敲大腿，“麻了。”
　　于东顺着她腿看上去，贝珍宝捏着个小拳，跟使着个小棒槌似的，半弓着腰，叩叩叩地捶着。于东也站起来，大拇指朝车一指，“麻了去车上坐会儿？”

　　顺着路灯，车很快汇入了密密麻麻的长流之中。正是晚上好时候，灯不灭，人不走，依旧车水马龙。市中心吃的玩的多，到处人声鼎沸。从云甸出来没多久，车就排着队不动了。贝珍宝抻了抻脖，前面的车太高，看不到更前面的视野。
　　“不等个十几二十分钟，过不了这儿的红绿灯。”于东一边说，一边降下车窗，手伸出去试了试，风挺大挺凉，于是把天窗也一并开了。
　　车里还打着空调，贝珍宝看了于东一眼，他仿佛也并没有把空调关掉的打算。
　　有钱人作风。
　　冷不丁，有钱人指了指天窗，说：“你瞧瞧。”
　　贝珍宝抬头，小小一扇天窗，像一个小框，框出了小小一方天地。这方天地里，空空旷旷，什么惊天动地的风景也没有，不过是缀着数颗星，像一块名贵的布上镶着不知名的宝石，安安静静地悬在那儿。
　　“怎么样，还成吧？”
　　于东把着方向盘，侧着脸，看着贝珍宝。贝珍宝收回视线，也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投向天窗，点点头，说：“挺好看的。”
　　“带你去看个更好看的。”
　　车队太长，于东等不住。等车往前一轮子一轮子地挪了，挪到了开叉口那儿，干脆地转了方向，脱了队伍。没灯，昏暗，狭窄，空荡。贝珍宝是外来人，在这座城市也待了几个年头，不过，她还是不认得这儿。像这种连路名都没有的羊肠小道，也就于东，嗖嗖嗖开着车，和开在自家门前似的。
　　“怕不怕。”于东抽空瞥了旁边一眼。
　　“怕什么？”
　　“你认得这儿么，不认得正好把你卖了。”于东勾着嘴角，挑高了眉，说，“怕不怕。”
　　贝珍宝说：“我又不值钱。”
　　“怎么不值钱？人贩子就要像你这样——”他顿了顿，在想形容词，上下地扫了扫贝珍宝，很快在心里补上——长得好看，又没什么反抗力气的。
　　贝珍宝抿抿嘴，不置一词。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什么，带着点儿自嘲的味道笑了一下，轻轻说：“人贩子人不傻，我这种人，买回去再卖了也没人买。”
　　于东有点意外地瞥了她一眼，觉得她好像过于轻贱自己了。一直以来，围绕在他身旁的女人都是骄矜的，哪一个不觉得自己是小公主啊。就这贝珍宝，温顺的，安静的，缩成一团的。还有想调笑的话，但于东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握着个方向盘，静了一会儿，才似真似假地说：“怎么没人买，我买。”
　　贝珍宝这回倒是反应很快：“你把我卖出去了再买回来，你傻啊。”
　　于东：“……”
　　突如其来被反将一军，于东愣了一愣，然后哈哈笑起来。这下子，车里的气氛仿佛车窗外掠过的阵阵晚风，彻底凉爽又轻松起来。
　　车停在桥头旁的空地上。江滨绿廊，规划得很好，成片的绿化区，栽满了樟树柳树，人行道蜿蜒曲折，宽得像海浪，干干净净。茂密树冠上挂着LED小灯，蓝色绿色红色，亮得有些暧昧。
　　桥面打着黄橙橙的灯光，有人来往散步。这儿的风景，确实比市中心的高楼大厦有味儿，但光不够亮，一眼望去，到处黑黢黢的，一草一木都看不真切。贝珍宝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于东口中那“更好看的”，总之，就眼前而言，贝珍宝觉得没什么稀奇。
　　甚至，还不由觉得有一丝警惕。
　　她随着于东，眼睁睁看着他和那桥擦肩而过，沿着黑而静的江，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还不忘往后看一眼，对着贝珍宝无声地招招手，示意她快点跟上。
　　贝珍宝咽咽喉咙，越走越慢，前面人就等不住了，大步流星返回来，借着树冠上阴柔的光，把贝珍宝复杂的神色看了个七七八八，忽地就笑了，说：“这时候怕了？”
　　贝珍宝抿抿唇，确实有那么点儿。
　　“怕也晚了。”
　　于东直接抓了贝珍宝胳膊，赶鸭子一般把人弄走。好不容易停下来，眼前是一段石阶，阶阶往下，最后两阶半沉半显在江里。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于东放了贝珍宝，下了石阶。
　　江边风更大，呼啦啦地吹着，湿漉漉的。
　　贝珍宝一头雾水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盯着于东，琢磨他想玩什么花样。过了没多久，于东回身，对着她说：“下来。”
　　男人的招呼声浑厚，混杂在忽然翻涌起的江声里，居然也染上一层湿意，听起来带着几分没来由的缱绻。
　　江声里，一艘乌篷船款款行来，木桨洗在水里，船夫立在船头，靠岸。
　　贝珍宝目瞪口呆地看着，于东一脚踏上船头，把手给她，“上船。”
　　乌篷船吱吱嘎嘎，摇摇晃晃，蜗牛一般，慢慢地回到江中。于东领着贝珍宝面对面地坐在船篷之下，船夫给他们一盏手提小灯，于东拿在手里，把整个小小的船篷照亮了。贝珍宝盯着那灯看了一会儿，这种小灯造型十分复古，平时很少见，和现代化的城镇仿佛格格不入，在这艘船里，反倒融洽得很。
　　确实很新鲜。
　　于东笑着，手指了指，把她的目光引向船外。
　　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然行船于江中心。宽阔的江面托着他们，把两岸远远地推开。此时此地，才显得视野开阔，树不是树，像是烧着缤纷颜色的火。
　　船行过桥，桥的另一头，竖着一排亮着彩灯的观光喷泉，冲上天有数米高，落下来，如弯虹一般，船从中而过，霎时间被水声包裹，哗啦啦的水幕遮挡着，像毛玻璃似的，把视线模糊了。
　　船里，于东说：“怎么样？是不是不虚此行？”
　　贝珍宝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她老家在江南，这样的乌篷船见得不少，但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从未回去一次。于是，乌篷船成为她印象里的画，已经渐渐褪色了。这时候忽然有人让她回忆起来，她沉沉地看着，恍惚之间，仿佛都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直到出了水幕，才渐渐回神，视线重新落回那小灯上，贝珍宝眯了眯眼。
　　于东一手提着灯，一手取出手机，冷白的荧幕上，显示杨娇娇的未接来电有十数个。于东看了一眼就置之不理。对面的贝珍宝垂着脸，垂着眼，两腿并拢地坐着，为了保持平衡，两手分别支在两侧，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占地方。
　　不知什么微妙的缘故，于东看得心中一动。这时候的贝珍宝，在于东眼里，好像成为古时候江南的大小姐，不出闺门半步，却偏偏被他拐到手，背着所有人，偷偷地跟着他出来。
　　又胆小，又胆大。
　　他扬扬唇，倾过去，灯也跟着过去，把贝珍宝的眼睛照得亮晶晶。
　　贝珍宝炸了眨眼，那两抹亮也跟着闪了闪。就这么一闪烁的功夫，于东扑了个空。
　　贝珍宝紧贴着船篷，拿侧脸对着于东，心中也像这船一样忽上忽下，口中却尽力平稳着，说：“你手机一直在震。”
　　“嗯？”
　　于东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反应过来，他这是被贝珍宝躲开了。
　　然后，才想起手机。
　　杨娇娇的第不知道几通的电话。
　　于东掐断了，然后关机。
　　贝珍宝还是那副侧着脸的样子，不过是悄悄地拿小眼神瞄他。手机屏幕黑了，贝珍宝才说：“她万一有急事——”
　　于东打断：“她有个屁的急事。”
　　贝珍宝又瞄他一眼。
　　于东说：“我和她没关系。”
　　没关系？贝珍宝有些嘲弄地撇撇嘴角，想起于东脱口就出的那句话。她看着于东，说：“才过去多久呢，那天我还没忘。”
　　于东当然知道那天指的哪天，一下子忽然觉得恼起来：“怎么又兜回来了？那事儿就过不去了是不是？”
　　贝珍宝没吱声，看着自个儿脚尖。
　　船篷里静了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灯影晃了晃，于东又倾了过去，自下而上去望贝珍宝的脸，说：“我给你一个补偿。”他把灯放脚边上，两条手臂抻直，撑在贝珍宝两边，“想不想从云甸出来？想不想换个新工作？”
　　贝珍宝看着他，眼睛睁得溜圆，仿佛是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于东却势在必得一般，笑着，仿佛是一言千金，说：“你想，我就给你一个新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