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如果》成蹊

7、七

　　周洲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自己这么狼狈。可是她知道现在没有地方可去，家是不能回的，沈雅君在忙约会，丁鹂在忙考研，她漫无目的地晃在街上，最终进了印石咖啡，7点20分。
　　这个时段的印石多是一对对的情侣在培养感情，抒情的音乐，朦胧的光线，气氛很好。周洲第一次觉得合适，总算有个看不太清楚的藏身角落可以给自己待一会。她报了杨晚成的名字，侍者将她领到二楼一个靠窗的僻静所在，座位还空着。
　　“小姐是现在点？还是等一会？”男侍者看多了这样的预订，不过照例问问，通常都是等买单的那个男士过来才真正开始，谁知周洲开口了，“一杯皇家，一客烘焙核桃。”末了还强调一句，“现在就上。”她知道这是失礼的，但她不管，她没有点酒算是有所顾忌了。上学的时候她陪着失恋的死党瓜分了一斤黄酒。
　　咖啡不久就端来了。特制汤匙搁在杯口。不等他问，周洲示意“一块”，侍者夹起一块方糖放在小汤匙上，倒上白兰地，掏出打火机点上，蓝色小火苗滋幽幽地燃着，周洲怔怔得看着，方糖被包裹，被融化，瘫软，失去坚强，最终在白兰地的气息里沦陷，不复存在。它们这样亲密地融合，白兰地爱它嘛？也许是，彼此的芳香成为一体；也许不，燃烧只是为了自己的升华？最后掺入咖啡的时候，咖啡同时混合了甜与酒的香。
　　周洲看着这个过程，觉得特别委屈，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流下眼泪。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了，一种礼貌而冷淡的口气，“不好意思，我是杨总的朋友，你……”
　　一听这声音，周洲心里就开始讨厌，讨厌这个腔调，讨厌这种说法，不会好好说话嘛？学什么老外，来个“excuse me”，她没等人家说完，抬起头就是一句，“我是杨总朋友的女儿，请坐！”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一副挑事的模样，何止没有矜持，简直缺乏教养。
　　来人显然没有料到是这样子，看了周洲几秒，不动声色坐下。扫向咖啡的眼风被周洲察觉，她直截了当，“我没吃晚饭，还点了其他东西，这一餐我们AA制。”
　　那人眼波垂下，嘴角勾起，微微一点笑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周洲心中越加不快，不是他的态度，而是自己的心情变化。她发现自己并不如预期的那样讨厌他，不管她之前如何咬牙切齿地向丁鹂抱怨过这个老男人——比她大了六岁！可真见到了，不可否认地说，他十分俊秀！
　　一个男子能当得起俊秀二字，同时还不给人以稚嫩、腼腆、娘娘腔、清高这些感觉，从前的周洲是没有想到的。她其实接触的人不多，一直对《天龙八部》里乔峰那样的大哥人物痴迷，觉得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怎么也想不通段誉有什么好，那么些女子喜欢他？此刻想来，大约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周洲想到了此行的性质，敌我关系要搞清楚！于是她动着脑子，开始找茬，无意间她看见了腕上的手表，指在7点40分，立时来劲了，“你迟到了，守时是一种美德！”
　　那人抬起眼睛，直视周洲，轻轻地展开一个笑容，诚恳地说了声“对不起”。周洲无语了，她不是那种较真的人，从来不会为男士迟到几分钟发飙的，而且三拳都打在了棉花上，白费了力气，只看见两个微笑。他笑起来很纯粹，很从容，既没有张剑的世故，也没有凌浩波的狡黠；他高高瘦瘦、干净斯文；他不老，也不轻狂，坐在那里，神态笃定，富有教养。
　　周洲低下头，搅着咖啡。侍者端来甜点，顺带服务，“红茶！”对方简简单单两个字，周洲低头吃东西，感到对方好像看着自己，“其实这家的红茶很有特色的。”
　　“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周洲没有照惯常的表现，笑着说“是嘛？”，那是鼓励人家继续，她不！因为她又有了新主意，刚才对方看自己的那一点点诧异，想必是喜欢淑女的，按照丁鹂的分析，这个年纪，应该是婚姻的实用主义者。好吧！她不能叫人家事后说她没有家教，妈妈知道肯定饶不了她，但是，表现一点点大小姐不可抑制的娇纵，总不为过吧，反正妈妈是晓得的，她脾气不好！
　　对方好像也没有被噎住的感觉，继续说，“皇家咖啡，带有酒香，口感单纯，你怎么没点卡布其诺？”
　　“是哦，再配个提拉米苏。”周洲不无揶揄，“当下最时髦的搭配，哪个咖啡馆没有，谁不会点？不管喜欢不喜欢，标榜一下时尚？”
　　“你不喜欢？”对方挑着眉毛看着周洲，看不出是赞同还是批评。周洲考量他，思虑应该怎么回答，甜甜香香软软的感觉，有什么不好，只是她今天不喜欢。对方看周洲不答，笑了笑，一口洁白的牙齿有些晃眼，“随便问问而已。”
　　周洲被他的阳光映衬得有些心情黯然，不再咄咄逼人，“我喜欢直截了当的感觉，不掺杂什么，那两样东西混合了很多味道，太暧昧。奶泡喝在嘴里也觉得空洞。”
　　对方打量着周洲，没说什么。周洲发现他喝茶喝得很悠闲，白皙修长的手指拎起茶杯，呷一口，又慢慢放下，手指沿着杯托边缘轻轻摩擦，精致地白骨瓷映衬出他圆润的指甲和瘦削的关节。周洲故意吃得虎虎生风，吃完招手又唤侍者，“一客摩卡蛋糕”
　　“这里的抹茶蛋糕味道也不错，很醇厚。”对方又开始建议，周洲给了个虚伪的笑，“我嘴很刁的，海绵蛋糕只吃上面那层薄皮，里面内容不吃的。”彷佛要恐吓他一样，点着头，补充声明，“我妈说我有二百样菜不吃！”
　　对方似乎是忍不住笑了，周洲心里想，有这么好笑嘛？明明不高兴，还硬撑？
　　“晚上吃这么多甜点，不怕发胖嘛？”对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大快朵颐。周洲心里暗笑，高瘦男子配个胖子该是多滑稽？于是她很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减肥的打算，更不会节食，我也不喜欢运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其实依她现在的苗条，她还想着减个五六斤更好一些。
　　周洲不再理会对方，风卷残云过后，招手买单。看着对面，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地说了句“走吧”。侍者过来，对方却示意到他那边，“多少？”
　　“AA”周洲赶紧说。可惜没人理会，对方依然是嘴角那似有若无的一点笑意回应，付了帐。

　　两人出了门，小风吹过，瑟瑟有些寒意，周洲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回头看看咖啡馆，里头朦朦胧胧，方才一切好象不是真的，自己不是自己，抬头看看身边，那人也变了，冷淡的面孔，没有表情。
　　周洲想，太好了，结束了，可以回家了。对方表示要送她一程，她推辞，八点刚过，一个人走根本没有关系，可是人家跟没听见一样，就跟着她，还说，“你平安到家，我才算交差。”
　　交差？周洲听出了端倪，心中大乐，指着他，“原来你也是……”对方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可周洲却一下子感到了解脱，拍着心口舒了口气。
　　“走回去吧。”
　　周洲一想也好，打的回去恐怕时间太早。两人没走闹市，拐进一条老路，并排走在林荫道上。这里汽车禁行，还保持着老城的原貌，整条街上都是粗壮的法国梧桐，高大茂盛，夏天是天然的屏障；隔不多远就有一盏黄黄的老式路灯，几个行人在对面漫步，很有一点意境。
　　“我小时候在这里上学。”那人指着林荫路旁边的一座小学校。
　　“我也是!”周洲来了精神，“你哪一年的？你记得吧，当时门口查红领巾的人多凶啊。”
　　那人笑起来，“我毕业了，你才上一年级呢。”周洲也想起来了这茬，嘿嘿干笑了两声。两个人随意聊着，倒也没有怎么冷场，没有目的性的吹吹牛，周洲对这个还是在行的。哪知此时，突然从小巷子里窜出了两条狗……
　　啊——周洲一声尖叫，“腾”一下就跳到了那人身后，本能地要抓住对方，就在指尖触到那人衣服的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她又本能地缩回来了，改为两手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动作之快，大约把那人也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直看着她。巷子里有人出来喝止住两只追逐嬉戏的狗。
　　“你害怕狗？”
　　“是啊！”周洲心有余悸，略带尴尬，“我是叶公好龙型，小狗小猫吧，看看挺喜欢的，到面前就怕了。”
　　那人瞄了周洲一眼，滋油淡定，“我也害怕！”
　　嗯？周洲顿感底气足了，打趣道“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
　　“某人也是如此胆小。”那人随即就接上来。周洲噗哧笑起来，随即想到一个关于胆量的笑话，便绘声绘色地说起来，那人很配合，该纳闷的时候请教，该笑得时候捧场，周洲越发说得眉飞色舞，把平时NMC男生哄她们的笑话一个个都搬了出来。小径幽远，只见一个斯文含蓄的男子陪着一个神采飞扬的女孩子踏影而来，谈兴浓浓，此时若有人看见，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很快就到了周洲家门口，能开开心心笑一下，她的心情已经轻松起来，看着面前的人，感到有些歉意，“抱歉，那会失礼了。”
　　那人低头一笑，抬起头来郑重地说，“我叫郁彬，应该怎么称呼你？”

　　很久以后，当周洲和郁彬真的熟了，发现他并不是一个超越常规的人，不叛逆，不猎奇。在规则的范围内享受生活，他性格温文，不带锋芒，教养很好，只是和大多数人都隔着一点距离。那么当日如何能容忍自己那样呢？是看出了破绽？还是有其他原因？这个问题，周洲一直没有问，彼此都心照不宣。
　　一年以后的一天，当周洲躺在高大的芭蕉树下，眯着眼睛享受海风与骄阳时，她才问了郁彬一个问题，“你那一次为什么迟到啊？”
　　他笑。思考了一下，才说，“我没有料到女士会准时。”
　　“你见过很多女的嘛？”周洲立刻坐起来，叉起小腰。
　　他笑得更深，任周洲再如何拷问，也不开口。
　　哼！周洲飞了个“你给我记着”的眼神，重新躺下，嘲弄道，“屡战屡败，还好意思笑。”
　　“不是！”他伸手过来，握紧她的手，“只有你赢了。”

　　她赢了嘛？赢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一年里输得一塌糊涂，没有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