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她的江湖》章颜

1、楔子

　　心，像被剜去了一块。不痛不痒，就是失去了重心。
　　这种空落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陆剑遥不明白。
　　他醒来的时候，许多人围在床前，个个神情凝重。
　　见他清醒，他们都很开心，可是又好像都不太开心。
　　只有一个个子小小的妇人，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替他把起脉来。
　　众目睽睽，他颇感不自在，道：“竹音，我没有事。”
　　她抬起头来瞧住他，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你认得我？”
　　望着眼前老友奇怪的样子，他不禁哑然失笑：“是不是我该装作不认识你？”
　　她无奈笑了笑：“很好。”接着手一指，问：“你看看周围，有没有你没见过的人？”
　　他环视一周，是在考他吗？分明都是他熟悉的家人。“竹音、阿慧、小江、父亲、大哥、大嫂。”他微带笑意，自床头往后，一个个清晰明白地数出来。
　　“太好了！”大哥满面欣喜：“你终于没事了！”
　　众人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纷纷松了口气，脸色舒展开来。
　　“害你们这样忧心，”陆剑遥不明所以，笑道：“我一定病得人事不知，你们才这样怕我一睡不醒。”
　　“不是这样。”只见竹音轻轻摇头，又缓缓伸出手来，冰凉的手心抵住他额头。“你没有病，而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很重很重，连你自己都以为会死。这些，你有印象吗？”
　　陆剑遥尝试着动了动全身筋骨，没有任何不适。“我看起来一点儿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我刚才看过，已经完全好了，”竹音答道：“从现在起，你可以下床走动，也可以跑、可以练剑……想做什么都可以。”
　　陆剑遥心中异样。“看来我真的忘了不少事情。”
　　竹音不语，示意一直沉默的苏慧坐到床头。“陆剑遥，”竹音的声音不带温度。相识这么多年，她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叫出他的全名。“告诉我，她是谁？”
　　他不解：“这是做什么？”
　　竹音又问：“告诉我，她是你什么人？”
　　他不得不正色答道：“我方才已经说过，这是阿慧。她姓苏名慧，是我的结发妻子。”
　　“结发妻子？你可记清楚了？”
　　陆剑遥缓缓吐出四个字来：“千真万确。”
　　竹音、苏慧……所有人愣住，屋中顿时寂静无声，良久不闻人言。
　　许久，竹音慢慢直起身，仿佛了然于心般，道：“原来是这样。”

　　梦中带着花的香气。
　　时而浓郁，时而微不可闻。
　　自己在梦中总是寻觅，循着花香，停不下脚步。
　　那不知是什么的指引，诱惑着他一直一直奔跑前进。即使已经精疲力竭，既是已经大汗淋漓，依然无法阻止他一探究竟。
　　终于已经到了极限，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就要炸开，一颗心就要蹦出来。
　　就在这时，眼前豁然开朗。一如在黑暗中摸索太久的武陵渔人，突然看到了光明，以及光明之下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呈现在他眼前的一池湖水，碧绿生烟。一时恍如身在瑶池仙境，似乎在那氤氲的后面，有一位洛水女神呼之欲出。
　　他为眼前的胜景而震撼。宛若凌波仙子踏水而来的，是一整片的金盏银台。绿裙、青带，亭亭玉立于碧池清波之上。白洁的花朵立于轻烟之中，出尘脱俗，遗世独立。株株朵朵，都是楚楚动人惹人怜。
　　如果可以在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美地，安然度过自己的一生，即使一个人都没有，也是好的。
　　他不由举目四望。静谧无声，果真一个人都没有。
　　就算是仙境，这儿也是个很寂寞的仙境。
　　没有人，却有歌。
　　当真是歌声！一个女子的声音，缥缈虚无，低吟浅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幽幽飘来。就像一阵清风，轻轻拂过了水面。
　　可是听不清。他听不清，听不清这哀婉的柔声，在诉说些什么。
　　他像毫无神志，着了魔一般，向着烟雾深处徐徐走近，似乎这样，便可一探声音主人的芳踪。
　　却忘了脚下是深湛的湖水。一脚踏空，冰凉的池水，伴着切肤之痛浸透全身。一池寒水，成了野兽的巨口，瞬间将他吞没……

　　陆剑遥缓缓地睁开双眼，自己是死了吗？
　　眼前，是简单而熟悉的景致。床，桌，椅。
　　他的卧房。
　　原来刚才的险象，不过是一场会醒的梦。
　　手触到后背，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衫。
　　即使是梦，也是可以这般真实的。
　　恍惚中，他又听到了隐约的歌声，这回听得清歌的词：
　　“三生已断，身前梦，一味全真林下。”
　　他再听，却是同样几句的反复：“轻绡翦袂，罗裁袜，秋水为神，玉作容。清浅处，月明中。凌波，微步，欲飘空。三生已断身前梦，一味全真林下。
　　歌声不是在梦里。
　　此时不探，更待何时？
　　他讯雷不及掩耳一般披上外衫，没有半分犹疑。

　　宛如梦中，当真是与梦境别无二致的场景。
　　有梦中的一整片的金盏银台。绿裙、青带，亭亭玉立于碧池清波之上。白洁的花朵立于轻烟之中，出尘脱俗，遗世独立。
　　也有梦中的一池湖水，碧绿生烟。
　　它们就在名剑门的西苑里，现在就在陆剑遥的眼前。
　　他望着眼前半月形的池水，目瞪口呆。明明不是梦。
　　池畔一块太湖石，上书“垂云泮”。石前竟然坐着一个少女，就是她唱的歌。
　　少女有一双扑闪扑闪的明眸，盛满了光辉。青丝绾起，发间插支碧萝簪，年已及笄。一身的粉色衣裙，衬得她玉肌娇嫩，煞是可爱，整个人恰似一株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
　　歌声戛然而止，少女瞧见了他。他也在打量着她，心中不由一惊。怎会这样面善？是错觉吗？仿佛很久以前就见过，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
　　少女莞尔一笑，声音清雅，如潺潺细流，“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姑娘特地来此等我？”陆剑遥诧异，莫非他们果真是认识的？
　　“姑娘？”少女听得嘟起樱桃小口来，“你怎么不叫我名字啦？”
　　“你我……”他知道有些无理，却不得不问：“我们认得？”
　　“啊？”少女情急，张开双臂比划着，欲说还休，不料重心不稳，从石头上掉了下来。陆剑遥冲过去，没拉着她，她已然摔倒在了地上，样子狼狈。
　　他把少女扶起来，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关心，脱口而出：“摔着了么？”就像心疼一个孩子一样。
　　少女试着露出微笑，“没事的。”
　　“我拉住你，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陆剑遥道。
　　“不必了，”少女听完他的话，垂头丧气起来，叹了口气，“我原本就站不起来的。你竟然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他席地坐下来，“姑娘多担待，在下近来忘记不少事情。”
　　“……不要紧，”少女苦笑起来，神情庄重，“遗忘，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也许吧。”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少女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忽而闪动起调皮的笑意，不如趁此戏弄对方。于是说：“听我讲过去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