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的湖水》唐小山

5、薄荷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解决了吃饭的难题，春铃在新店的日子就过得风平浪静了。虽然店里卖的新颖精致的昂贵绸缎是春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不过她脑子不笨，又勤奋好学，很快就把掌柜教给她的说辞背诵熟练，在各样顾客面前都能对答如流。并且因为春铃是姑娘，那些有钱人家也没有借口反对小姐们亲自去店里挑选衣料，而这些年轻小姐只图新鲜好看，完全不计较价钱，一时间，店里的生意又热闹了一倍，鲁掌柜非常满意。
　　不过太平日子没过上两天，有一天晚上，秋成不知道吃坏了什么，只觉得肚子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踏实，睡到半夜，他隐约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窗户的声响。秋成的窗外是一条小巷子，对面是高墙，他还有点迷糊，却下意识的翻身下床，伏到窗边，侧耳细听。
　　果然，屋外有人正在轻轻叩敲窗框，同时一个女声低低呼唤：“秋成哥，秋成哥……”
　　秋成把窗户慢慢推开一拳宽窄，侧着脑袋向外张望，好像是春铃，不过她拍打的却是近旁一扇窗，那扇窗里面是豆腐店的店堂，霍老板夫妇的睡房并不邻着这条小巷。
　　秋成小心的将窗子完全推开，探出肩膀，轻声应答：“我在这儿呐！”
　　那个女子几乎是冲到秋成的窗前，紧紧抓住窗框，正是春铃。这一晚没有月亮，漫天繁星璀璨，秋成看不清春铃的表情，却能听到她浑身上下簌簌发抖的声音和她急促的喘息声，当春铃终于开口说话时，她的嗓音因为过于紧张和恐惧而变得有些沙哑：“秋成哥，我……我听见前面的店铺里，好像……好像有人，我害怕……”
　　秋成的头脑一瞬间变得彻底清醒，他压低声音沉着的说：“先别怕，我马上和你一起过去看看，你到后门来。”
　　秋成轻轻关好窗，飞快的套上衣服，蹬上鞋子，又轻轻打开房门。秋成的睡房隔着一个院子正对着厨房，他先进厨房取了一盏提灯，一根拨火棍，想了想，又抄起一把舀豆浆用的长柄大铜勺，然后才去开后院门。
　　春铃已经到了门外，紧紧抓着门环，差点跌进秋成怀里，她仍然在止不住的周身颤抖。
　　秋成扶住春铃，把铜勺塞进她手里：“拿着这个，不用害怕，我和你一起去。”
　　夜深人静，大街小巷一团漆黑死寂，二人只能听见自己的鞋底轻轻擦过硬土地面。他们沿着后街，经过毕家，就来到绸缎庄后院。秋成点亮提灯，交给春铃，他自己双手握紧拨火棍，运足一口气，壮起胆子迈进院门，春铃另一只手死死攥住铜勺，紧跟在秋成身后。
　　这个小院四四方方，砖墙过人，十分空敞，没有树木，因为不住人，就连一般的居家杂物也没有，没有柴堆，没有水缸，没有鸡圈狗窝，仅仅立着两根拴有绳子的竹竿，春铃今天也没有晾晒衣物。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院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可供藏身的角落。
　　春铃睡的厨房和绸缎庄的店面虽然相连，却不相通，这也是特意改建而成，每天傍晚打烊之后，掌柜的把前后店门一锁，春铃也进不了店堂。
　　两个人用提灯照了照后店门，大铜锁好端端的，没有被撬被砸的迹象。秋成打头阵，二人又检查了春铃的小屋，屋里原有的砖砌灶台垫上一层木板，摆放了几样简单的生活必需品，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小木床，秋成把床底下、灶眼里都仔细看过，并无异状。
　　此刻，春铃的恐慌方才少许平复，秋成笑着说：“没事，别怕了。”
　　可是春铃依然惊疑未消，她畏畏缩缩的盯着墙板，干涩的说：“刚才我起夜的时候，听到那面……那面墙……”
　　秋成沉思片刻，又说：“那咱们再出去看看。”
　　两个人绕着绸缎庄转了一圈，朝向大街的正门和冲着小巷的几扇侧窗全都安然无恙，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更没听见一声脚步。他们又再次检查了后院和厨房，终于确信，整座店铺没有任何失窃的迹象。
　　春铃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床上，咽了几口唾沫，忍不住抽泣起来：“秋成哥，我……我很害怕……”
　　秋成皱着眉头站在春铃面前，她这样一个孤弱无依的女孩独自居住，难免会……
　　春铃哭了一会儿，心里平稳多了，她用力抹去眼泪，愧疚的说：“秋成哥，对不起，都怨我大惊小怪，害得你白忙活半天……”
　　“没出事最好，你先别想那么多，也许，也许就是老鼠钻洞，或者，或者猫打架。”
　　“那……你快回去吧……”
　　秋成在春铃的杂物台上找到半截蜡头，帮她点着，又把拨火棍留下来：“把这个放在床边。”这样的拨火棍，豆腐房还有两三根，可是那把大铜勺却是独一无二的，一大清早就得派上用场。
　　春铃噙着泪抱住拨火棍：“你快回去吧。”
　　“关好门。”
　　秋成听见春铃拨动门插销的声音，才熄灭提灯，蹑手蹑脚的溜回豆腐店。

　　秋成锁好院门，放好提灯和铜勺，正打算钻回自己的房间，忽然听见另外一扇房门“吱呀”一响，霍老板迈步走出：“秋成吗？半夜三更不睡觉，你要到哪儿去？”
　　秋成吓得晕头转向，匆忙应付：“我……我喝水……”
　　“喝水？咱们院里这么大一口井还不够你喝的，你还想到谁家去喝！莫非，有谁家的水更甜不成？”
　　“不是……我没……”秋成语无伦次，不知所措。
　　“哼！都学会撒慌了！刚才院门一直开着，你的屋里也没有人。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秋成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实话实说：“我……我去看看春铃……”他能感觉到，大伯父的面孔在黑暗中变得比判官还要凌厉凶恶，于是他慌忙解释道：“春铃一个人住，我怕她遇到小偷和坏人，所以，我就过去看看她……”
　　“是春铃叫你过去的？”
　　“不是！”秋成飞快接话，一口咬定：“是我自己想……”
　　“哼！”霍老板早已想到，虽然玉珠住的近，可是她家里还有两位长辈，谅秋成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倒是春铃的年纪比玉珠大了两岁，如今又独自居住，虽然看她平日做事沉稳，可是像这种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出来讨生活的女孩，谁也保不准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正好给这两个人成就好事，如今秋成也快满二十了，用不着逼着他当场就承认这种事，可是以后绝对不许故伎重施！霍老板板着脸，冷冷的说：“春铃有爹有娘，她现在领的是鲁老板的银子，她和咱们之间还隔着一个书院呢！怎么排也轮不着你去照顾她！别说她不言不语，就算她主动开口求着你，你也给我躲远点，少惹这种麻烦事！你都老大不小了，你也有爹有娘，还有伯父伯母，咱们都是要脸要皮的人家，万一春铃那头出个一差二错，你能说得清，担待得起吗！”
　　秋成一时还有点糊涂，霍老板既怕春铃遇到意外，却又不许自己过去帮她，那他到底要自己怎么做呢，可是秋成只能诺诺连声，不敢有丝毫疑问。
　　霍老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秋成，你是我亲侄子，你跟了我十年，一直干得不错，只要你好好干下去，我绝对不会亏待你，可是你自己也得要强，也得争气才行呀！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更不能一时糊涂，一错再错，你一直都是乖孩子……”
　　秋成在冷飕飕的夜里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反复遭遇一惊一乍，精神极端紧绷，却又稀里糊涂，他的肚子终于不肯再忍气吞声了，偏要赶在这个时刻揭竿而起。秋成双手紧紧抱着翻江倒海，痛得抽筋的肚子，勉强直着腰，竭力假装自己正在洗耳恭听霍老板的谆谆教诲。
　　霍老板总算倒背着手，摇着头，叹着气，转身进屋去了。
　　当秋成终于能够安安稳稳的躺回自己的床上，用棉被裹紧肚子，他心里还在想着春铃，就算没有真的遇上小偷和坏人，可是如果总是像今晚这样被一点风吹草动惹得心惊胆战，那也够她受的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全镇的人都听说了，前夜有窃贼接连光顾了米面行、药铺和胭脂店，还把米铺里值夜的伙计给打晕了，同在一条街上的绸缎庄，因为新近整修过，门窗十分坚固牢靠，两把大铜锁锃明瓦亮，窃贼无从下手，鲁老板的买卖因此逃过一难。
　　春铃心里愈加后怕不止，鲁老板却全然无知，他一面为自己把店铺修得结实而得意洋洋，一面烧香念佛，拜谢神明，祈求护佑。

　　秋成认为，自己和春铃前一晚有惊无险，就不用让玉珠知道了，可是春铃总觉得这么瞒着玉珠不太好。
　　第二天傍晚，秋成又带了一根拨火棍，早早就去找春铃，他得赶在天色全黑之前和她把话说完。一整天里，秋成一直都在边干活边想着春铃的事，白天，脑子清醒，他终于意识到大伯父为什么严禁他再关照春铃，他不禁懊悔不止，倘若前一晚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喝水、起夜，大不了自己挨一顿骂，顶多再挨一顿打，却不会把春铃牵扯到这种事里来。
　　秋成迈进绸缎庄后院，踌躇了一下，不知道应该就站在院门口喊一嗓子，还是走到跟前去敲敲门，忽然听见玉珠又尖又快的话音从门缝里滚滚不断的涌出来。
　　中午在毕家的饭桌上，毕大姨提起街上的窃案，一个劲的庆幸春铃的老板福多命好，幸免于劫，春铃怕惹得老人担心，只把自己遭受惊吓的经历悄悄告诉玉珠，也只来得及简单说了两句。因此，一吃完晚饭，玉珠就拉着春铃回到绸缎庄，一定要听她详细讲述昨晚的全部经过。
　　秋成就在门口大声招呼：“春铃，玉珠，是我来了。”
　　玉珠抢先扑过来开门，一见秋成，就笑了：“哎哟，你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还带着家伙呢，不会是想在这儿给人家看门，守上一夜吧！”
　　秋成认真的晃晃头：“不是。”他似乎又为自己无法做到如此周全而感到歉疚，他双手托着拨火棍：“春铃，这根铁棍好几年都没用了，而且短一点，轻一点，你拿着更顺手，昨晚那根太沉了，恐怕你用着不方便。”
　　春铃觉得暖暖的感动，但是又很想笑：“秋成哥，谢谢你。可是，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哎，怎么不严重啦！”玉珠和春铃坐回床上，这屋里连一张多余的小凳子都没有，秋成就站在门口，背靠着墙，敞着房门。玉珠有理有据的说：“昨天晚上啊，那些贼肯定到你们店里来探过路，你想，都在一条街上，左右就差几步远，又是刚装新的店面，而且这些绫罗绸缎可不是比米面、草药、脂粉什么的值钱多了？你听见隔壁有响动，那就是窃贼在试探前面的门窗，你这都是木墙，传音好，听着就像在眼前似的。然后你就去找秋成哥，你不在屋里，就那么会功夫，贼就进了后院，试探后门，没准还进了你这屋呢，没找着什么可偷的，才空着手走了。说不定，你们俩和那伙贼就是前后脚进出院门，天太黑，才没看见人。再不巧，你去找秋成哥的路上，差点就撞进贼怀里呢！”
　　春铃自我劝解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才安稳下去的心情又被玉珠栩栩如生的描述惊得七上八下，她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秋成连忙安慰两位女孩：“玉珠，别说的那么吓人，再说下去，连你自己都不敢睡觉了。”
　　玉珠满不在乎的说：“我家才不怕招贼，就为偷我爹那两本破书，还不够补贼人走一趟的鞋底钱呢！”
　　秋成无奈：“春铃，别担心，不会有坏人来，你把这个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心里还能更踏实点。”
　　玉珠却不屑一顾：“你当春铃是孙猴子变的呐，还会耍铁棍！春铃，不住这破地方了，到我家去，以后每天跟我睡，反正我睡的是大床。”自从玉珠娘去世之后，秀才就不愿意再睡那张双人大床，他在书房里搭了一张小床，一睡就是十五年，等玉珠长到可以自己一个人睡觉的年龄，她就占据了父母的大床和全家最大最好那间屋子。
　　秋成连连点头称好，他自己只能替春铃想一些补救对付的小主意，而玉珠才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可是春铃苦着脸摇了摇头：“谢谢你，玉珠，但是不能再麻烦你们家了，我在这里住着挺好的。”
　　“这有什么好的嘛！又小又黑，什么都没有！住我们家也不麻烦呀，反正还是你自己准备铺盖，那么大一张床也不会就叫你给睡塌了。大不了你再给我扫扫地，擦擦桌子，就当付房钱了。家里再添一口人，更热闹，我大姨高兴还来不及呢，咱俩每天晚上可以一起看书，点油灯。”
　　玉珠描绘的美妙画卷令春铃心驰神往，可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再白占毕家半点好处，每天三顿饭的恩惠她还不知道应该如何报答呢。她本来想只要吃一点主食，不至于饿到走不动路就行，可是每一次毕大姨总是热情似火的为她夹菜、添饭，逼着她吃到再也吃不下去为止。等春铃忙完店里的活计赶到毕家，毕大姨已经把一天的家务都做完了，春铃也只能抢着洗一洗晚饭的锅碗。
　　春铃言不由衷的说：“掌柜的一片好心，特意腾出这间屋子给我住，要是我就这么丢了它，那显得多……多不知好歹……”
　　“哦，我明白了！”玉珠若有所思的眯起眼睛：“什么‘一片好心’，他分明是让你给他看门护院，拿你当狗来着！又要用你，又要防你，把店门锁起来，给你住这么一间掉牙漏风的小破屋。他要是真的为你好，就让你住进店里，不但能看贼，连耗子都一并给抓了，还能当猫使呢！你明天就去跟他说！”
　　春铃一惊：“啊？那，那怎么行……”
　　“那就让他专门雇一个人来看店，他自己不是还有伙计吗？”
　　“那可不太好吧。”说这话的是秋成，他可不能让一个男人整夜和春铃住在同一个院里。
　　“那就让他给你双份工钱，一份是白天打杂跑腿的钱，一份是晚上值夜守门的钱，你就是干了两份工嘛。然后，你让秋成哥住到这里替你看店，反正他睡在哪儿都一样，你呢，就去跟我住，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玉珠自命不凡的看着春铃，又看看秋成。
　　可是春铃和秋成都被玉珠这异想天开的计划惊呆了，愣了片刻，他俩不约而同的半张着嘴，一起摇头。
　　“哎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白白浪费了这么聪明的脑子替你们想出这么多好主意。你们俩，真是一对软柿子，天生下来就是活活给人捏成柿饼的命！”玉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又气恼的指着秋成。
　　春铃非常过意不去：“玉珠，真的太谢谢你了，我知道你关心我，你可千万别怪我不领情。不过我在鲁掌柜这里才干了几天，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挑三拣四，等我再干些日子，把活做熟了，做稳了，再……”
　　可是三个人都清楚，就算春铃再给鲁掌柜干上十年，她也不敢对自己的待遇提出半个字的要求。鲁掌柜满意春铃，就是因为她除了干活之外，再也没有一点零碎毛病，没有老幼病残，没有七姑八姨，也没有相好的男人，清清爽爽一条命，只是听从掌柜和顾客的吩咐，多一句话也不说，鲁掌柜早就从寡妇那里听说了春铃的这些好处，因此他千方百计要把春铃留下来。
　　秋成也闷闷的说：“玉珠，你也得体谅体谅，我们这些替别人卖力，靠别人赏饭吃的人，和你不一样，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玉珠没精打采的说，又咬牙切齿的加了一句：“让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替他守财，也只有那种丧尽天良的缺德鬼才能想得出这么恶毒的主意！等我以后有了钱，我要自己开买卖，就请你们俩，赚了钱，咱们大家平分，谁也不欺负谁！”
　　秋成傻乎乎的笑着说：“那可太好了，我就等着管你叫老板呢。玉珠，你想做什么生意？”
　　“我要开书局！把世上有意思的东西全都写成书，刻板刊印，让天底下的人都能读到！”玉珠豪情万丈的展望未来。
　　这一下，就连春铃也感到兴致十足，她暂时忘却了深夜带来的可怕危险。三个人说起了轻松愉快的话题，可是没有人去考虑过，玉珠究竟怎么才能变成“有钱人”。
　　临走的时候，秋成看了看春铃的房门，那就是一扇向外开的薄薄的木板门，里面有个粗铁丝插销：“春铃，你再坚持一下，明天我来给你把门弄结实点。”有了他这句话，春铃这一晚就好像有个门神守护在自己身边一样，睡得十分安心。
　　从绸缎庄到毕家，只隔了几十步远，秋成走得磨磨蹭蹭，好像这样就能把这条路走成几十丈长。终于，还是到了玉珠家门口，秋成关切的说：“玉珠，你们也小心点。”
　　玉珠朗声笑道：“怕什么！我们家住了这么多人，我爹也是男人啊，我可用不着半夜三更跑去敲你的窗户。”玉珠在黑暗中冲秋成做了一个鬼脸。
　　“对，对，不会有事的。”秋成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心里却有点遗憾，他多么希望半夜三更跑来敲自己窗户的那个人是玉珠啊，可是当然，玉珠还是应该安安稳稳的睡在她自己的床上才是最好，连一个噩梦也不应该做。

　　下一天一吃过晚饭，秋成就拎着钉子锤子刨子锯子，还有从劈柴堆里挑拣出来的旧木板，去找春铃，因为偶尔也有街坊找他帮忙修点什么，所以霍老板并没在意。
　　秋成打算，把门板从上到下钉上一排横木板，整个加厚一层，简直就是做了一扇新门，然后换上结实的新门轴，改成朝里开，再安上两条粗铁门杠，反正他把自己能搜集到的废旧材料全都装到春铃的房门上了，这扇焕然一新的门面气派十足，与这间阴暗狭小的旧屋反而不大般配。
　　这些活计一天还干不完，到了夜幕降临，两眼抹黑，春铃就请秋成进屋喝水、擦汗。玉珠来得晚一些，她一瞧见地下的阵势，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秋成哥，干脆你给春铃盖一间新房子算了！”
　　秋成一手捏着春铃递给他的手绢，却用另一只手攥着衣袖使劲抹着脑门上的汗水：“是啊，我早就这么打算了。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等我攒够了钱，我就给我爹我娘盖一栋新房子，他们苦了一辈子，还没住过一天好屋子呢。”
　　“咱们春铃也没住过好屋子呀！”玉珠搂着春铃的肩膀，笑眯眯的看着秋成。
　　春铃低头不语，她七岁就离开了老家，其实，春铃爹娘刚成亲那会儿，家里的房子并不旧，可是随着五个女儿和一个傻儿子相继出生，男人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妇人的心肠越来越怨毒，那砖石房屋也一天一天的邋遢、龌龊下去，只有春铃每隔半年回家探亲的时候，才会把那个霉朽、污秽的家奋力清扫一遍。她一直想，住在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回家。
　　秋成慢慢点头：“是啊，是啊，乡下，都差不多……”
　　玉珠好奇的闪着大眼睛：“秋成哥，我真想知道你家什么样。”
　　秋成的脸上立刻绽出明亮的光彩：“是吗？等我下次回家，一定带你一起去看看。”
　　玉珠甜甜的笑了，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春铃，我是特意来给你送宝贝的！”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和一个小布包，得意洋洋的举到秋成和春铃中间。
　　“这……是什么？”另外两个人都没看懂。
　　“这瓶里装的，是胡椒面，往鼻子里喷的，这包里包的，是石灰粉，往眼睛里撒的，万一你遇到坏蛋，先给他喷这个，再给他撒这个，然后趁着他打喷嚏揉眼睛的时候，就用这个——”玉珠便说边从床上的针线筐里抄起一把剪刀：“——照准他的眼珠、嗓子眼、心口，用力扎，扎进去要转一转，拔出来再继续扎——”玉珠挥舞着小瓶、小包和大剪刀，就拿秋成当例子，有板有眼的示范给春铃看。
　　秋成吓得赶紧躲远点，玉珠正比划在兴头上，她下手从来都没准。春铃听得战战兢兢，她知道玉珠完全是一片好心，可是即使对待坏人，那样做也太……太残暴了吧？
　　“嗯，这把剪刀大小正好，”玉珠颇为内行的用手量了量刀刃长短：“再壮实的人，一刀戳下去，也能捅到心窝里了。你要记得，人的心脏偏左，面对着你，就是在右边。秋成哥，你去负责把春铃的剪刀磨快一点，磨完了先找块带皮的猪肉试一试。”玉珠语气坦然，从容自若。
　　“好好好，我记住了，我记住了。”秋成连忙点头应承，他得找点别的话说，可不能鼓励玉珠老是进行这样逼真而血腥的想象。“春铃，这扇门已经能用了，明天再加固加固就彻底修好了。以后，我们走了，你就锁好门，不管再听见什么声音，你千万别出去看。玉珠说得对，从你这到我那里那么远，半夜你一个人在路上走更危险。只要你锁好门，没人能进得来。”
　　“对呀对呀，先保住你自己最重要，至于店里那些破东西，谁爱偷爱抢爱搬爱拿，随他去，就算把整个店铺都拆了，也不关你的事。你就在屋里好好呆着，再把这个、这个和这个放在枕头边，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玉珠把胡椒面瓶、石灰粉包和剪刀整整齐齐的摆在春铃床头。
　　“太谢谢你们俩了。”春铃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其实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忙，要是咱们住得再近点，你一喊，我就能听见。”秋成低下头，满怀自责的说。
　　“哦，书里说过，有一种东西，一对两个，两间屋子里各放一个，不管离着多远，在一间屋里说话，另一间屋里肯定能听得一清二楚，就像咱们现在面对面说话这么清楚。”
　　秋成和春铃只能啧啧称羡，玉珠讲过那么多那么多书里写到的好东西，如果那些事都是真的，那么现在的日子过得该有多么美好啊！
　　那天晚上，秋成送玉珠到毕家门口，他忽然问：“玉珠，你说的……”
　　“什么？”玉珠兴致勃勃的望着秋成。
　　“呃，算了，没什么……”秋成晃了晃脑袋，他想，要是真有那种能在两间屋子之间说话的东西就好了，那样的话，即使玉珠回家之后，他也能在自己家里和玉珠说话。

　　过了一天，秋成把春铃的房门修好，后来又断断续续，东拼西凑的给她钉了几张小凳子，虽然样子丑，可是坐上去足够结实。这样，以后秋成到春铃那里时，再也不用总是靠墙站着了，天热的时候，三个人还可以一起坐在院子里乘凉。自从春铃有了自己的小屋，玉珠越来越经常跑到春铃这里来玩，虽然毕家房屋宽敞，有桌有椅，还有水果茶点，可是他们都觉得，还是在春铃这里更自在，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秋成也偷偷享受着每一次护送玉珠回家时那短短几十步的路程。
　　因为绸缎庄里人手齐全，春铃不需要像寡妇在时那样动不动就来请秋成帮忙干重活，她也从来不买豆腐，所以春铃几乎再也没有主动上门找过秋成。霍老板也没听说春铃做出什么遭人非议的言行，渐渐的，他就不再紧盯着秋成了。至于秋成经常和玉珠在一起，那又是另外一码事，玉珠是毕先生的小姐，家教好，德行端，家中又有长辈约束，况且玉珠还是个孩子，秋成偶尔过去帮帮她，逗逗她，也是人之常情。
　　就这样，一年的光阴又平平淡淡的流逝了，玉珠十六岁，春铃十八岁，秋成二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