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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珊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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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秋成就赶回来了,正好来得及准备早上卖的豆浆和豆腐脑。他已经顺顺利利的把全宝交给老万家,其中的经过也照实讲述,他可没工夫听春铃爹娘的感恩言辞,也顾不上关心他们家怎么打点以后的事。
霍老板一宿没睡好,一见秋成,就劈头盖脸的问:“你们家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啊?你爹娘呢,都怎么样了?”无论霍老板再怎么瞧不上秋成的爹娘,那毕竟也是他的亲生兄弟。
“我们家?没,没事啊……”秋成连夜赶路,没睡觉,脑子正迷糊呢,况且他根本就没进自己家门。
“没事?那玉珠怎么说……”霍老板还不放心。
秋成一吓,糟了,他还没见过玉珠呢,也不知道她替自己编了什么借口,他只能含含糊糊的胡乱应付:“我……那是……听错了……”也不知道他是想说自己听错了,玉珠听错了,还是霍老板听错了。
“哎呀,你这个傻瓜,挺大的个子,就是不会动动脑子,人家随便说什么你都相信,连句明白话也听不清楚就心急火燎的,你看看,不但你自己白跑了一趟,还害得我们跟着你虚惊一场!你呀!”霍老板一块心病总算落了地,他还以为,秋成一听见老乡说自己家出事了,就急忙跑回去看,结果怨他听差了,家里根本没出事,虽说这个傻瓜做事不牢靠,可是他能有一份惦记爹娘的心思,总是好的。
秋成更加糊涂,只好顺着说:“以后,我保证再也不敢了,我一定……”
“别废话了,跑了一宿吧?先回屋睡睡吧。”
“不用,没事,我不困。”秋成卷起袖子就要干活。
“还嘴硬!看看你这眼神,你手一哆嗦,把耗子药当成盐卤点到豆浆里,你想毒死多少人呐!”
“不能,不能。”秋成一边傻笑,一边打着呵欠往自己屋里走。等他一觉醒来,就忘了去操心这场麻烦是怎么混过去的。
全宝平安回家之后,各人的生活又按部就班的继续下去。只是那个丑姑娘终究没能当上老万家的媳妇——不是因为全宝不乐意,而是姑娘被人“抢”走了。
同村还有一个男孩,比全宝大一两岁,一生下来,两条腿膝盖以下就软软的,撑着双拐也站不起来,这家里也有几个儿女养家,不过这个瘫子可不是白吃白喝,他从小就和姐妹们一起学习纺线织布,心思比女孩还沉得住气,手艺比女孩更精致灵巧,家里人干脆一咬牙,攒钱请木匠师傅专门做了一架织布机,让瘫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也能够很方便的操作。这个男孩生怕自己变成废物和全家的累赘,因此,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他整天整天坐在织机前埋头忙碌,一点也不在乎别人嘲笑他做这种只有女人才做的事,在那些人眼里,男人即使残废了,瘫痪了,依然应该躺在床上吆五喝六,等着女人来服侍。每个月下来,这个瘫子织出的布换成的钱,除了养活他自己之外,还颇有富余。
瘫子家里也知道这么个儿子要娶媳妇可不容易,听说那个丑姑娘挺有力气,能下田地做重活,正好可以弥补一个男劳力,就诚心诚意的请人去说媒。姑娘家前前后后一琢磨,还是把女儿给了瘫子,至少这个男人还能自己喂饱自己,女儿再多出点力气,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夫妻俩也不用仰仗爹娘和兄弟姐妹的脸色,尽可以堂堂正正的过自己的日子,不怕遭人嫌恶。
就这么着,丑姑娘和瘫子凑成了一对,两个人都以为自己低人一等,因此说话做事十分温顺宽容,彼此间相处融洽。
全宝自然对那个丑八怪全不在乎,一心一意惦记他的“漂亮媳妇”,春铃爹娘却非常愤怒,一个被瘫了两条腿的半截人要去的女人,从一开始就不配说给老万家全手全脚的好儿子,他们把这回的媒人又臭骂一顿,从那往后,就再没有人敢给万家说亲了,春铃爹娘却更加打定主意,就算是花银子买,也一定要买回来一个不缺不欠,有模有样的好媳妇。
春铃果真涨了工钱,她的几个姐姐赚得也比以前多了一点,春铃爹娘索性都不干活了,每天在家全心全意伺候儿子,给他端吃端喝,梳头洗脸换衣服,一时半刻也不能让他离开眼皮底下,就怕他一抬脚又跑没影了。
春铃的弟弟来到镇上闹过一场,鲁老板始终不知情,他平日里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倒不像寡妇,成天和街头巷尾嚼舌根传瞎话的粗俗下人打得一片火热,可是春铃自己,却越来越谨小慎微,拼死卖力,唯恐掌柜的挑出些微瑕疵,让她卷铺盖走人。
而玉珠呢,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欢腾了,每天晚饭后,她拉着春铃到自己房里坐一会,说几句闲话,有时候读两页书,再就很少往绸缎庄后院去了。
睡觉前的大部分时间里,春铃就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小屋里做针线活。秋成去过一两次,每次都发现玉珠不在,他站在院门口随便和春铃说上两句话就匆匆回去了,以后,他再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找春铃。
这一年镇里的公祭预备得十分隆重,家家户户披红挂绿,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光是露天的大戏台子就搭了好几个,外来的歌舞班子把客栈全都占满了,附近庙观里的和尚老道倾巢而出,比过年还热闹,周围村里的乡民都像赶集一样涌到镇上瞧新鲜。几乎所有的买卖店铺都打算歇上一天半天,老板们被请去赴宴、观礼,伙计们乐得去逛街、看戏,绸缎庄和豆腐房也不例外。
祭日那天上午,春铃把攒了几天的脏衣服洗完晾好,虽然手头还有一件大活计,可是她决定暂且搁一搁,她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就去找玉珠。
春铃刚一出院门,远远的,就看见秋成倒退着走出毕家后门,他一直退到小巷对面的墙根底下才立住脚,可是又不转身往左右走,就那么笨拙的杵在原地,愣愣的盯着眼前的大门。
春铃一直走到秋成近前,看清他的脸上堆满了苦恼和迷茫。
“秋成哥,你也来找玉珠吗?咱们一起进去吧。”春铃微笑着说。
秋成吃了一惊,好像刚刚发现面前多了一个大活人,他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我?我就不去了。”他没去看春铃脸上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自言自语:“玉珠说她讨厌我,不想看见我,可是,前几天见到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这几天,我什么也没干啊,怎么就又惹她不高兴了呢?”秋成举起大手,用力的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似乎这样就能为这个令他困惑不解的疑难问题找出正确答案,可是看来这种方法只能使他更加头痛。秋成缓缓的垂下手臂,他把脸朝向春铃,露出宽厚的笑容:“今天你也休假吧,街上挺热闹的,你们俩出去好好玩一玩。”说完,他转过身,拖着脚步,往豆腐房走回去,他垂头丧气的背影,看上去正像一只斗了败仗的大狗。
春铃默默的看着秋成进了豆腐房后门,她几次想开口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春铃也在原地发了一会呆,终于也转身回绸缎庄了。
春铃拿出针线衣料,趁着白天太阳好,不用点灯费油,抓紧时间多赶点手工。春铃最近不常见秋成,更有很久没和秋成、玉珠三个人聚在一起了,所以她猜不到秋成和玉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其实以前,她也不知道只有秋成和玉珠两个人在一起时是什么样,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会故意对春铃谈起另外一个人如何如何。秋成敦厚和善,只是有时候心眼不够灵活细致,玉珠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其实她头脑里就像明镜一样清晰透亮,不知道他们俩是不是也把反复吵闹、和好当做相处的乐趣之一。玉珠从来不跟春铃闹别扭、发脾气,只要春铃去找她,她一定会和春铃一起出门游逛,万一秋成再来向她赔礼道歉,或者她本来就想过一会再去找秋成骂一顿,然后和好,那么他们俩就会互相错过……这样想着,春铃决定不去找玉珠了,她不想让自己打扰秋成和玉珠之间的关系。
那天午饭时,玉珠神情开朗,丝毫没有发怒或者愁苦的迹象,她说自己读了一上午的书,还打算把整个下午,直到天黑,全都用来读书。秀才作为一个颇受敬重的读书人,被请去参加祭祀典礼了。对于这个小镇来说,这场公祭是几十年难遇的盛事,不去亲眼看看排场,实在有点可惜,可是毕大姨还是很庆幸这两个女孩都乖乖的呆在屋里,没去街上乱窜,特别是向来最爱凑热闹,最闲不住的玉珠。如今外面到处人头攒动,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有多半根本就不是本地人,人一多,手就杂,两个女孩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只顾着看光景,别的都忘了,谁想到会遇上什么麻烦事?只要玉珠稳稳当当坐在家里,毕大姨就放心了。
下午,春铃继续做针线。晚饭时,秀才还没回来。玉珠面色有些疲倦,果真是一整天都在埋头读书。
就这样,这三个人一辈子只有幸赶上一次的盛典,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小屋里平淡乏味的消磨过去了,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秋成曾经答应春铃帮她做一个落地绣架,因为现在春铃有越来越多的机会需要绣一些大幅手工,可是秋成又不想让霍老板知道,正好趁公祭那天,霍老板夫妇都出门了,秋成就一个人在家,摆弄了一整天的木工活,终于把绣架做好了。又过了好几天,秋成才找到机会,把藏在床底下的绣架偷偷拿出来,悄悄的给春铃送过去。
“春铃,你要的绣架已经做好了,我以前也没做过这样的东西,你先试试看,能用不?要是不行,我再给你改。”
春铃把绣架支好,找了一块没要紧的布料装上,这套绣架的设计和做工不算十分精巧,可是比起单手捧着花绷子来,着实能让人节省七八成力气,所用的木料虽然低贱,可是每一处表面都被秋成细致、耐心的刨得十分光滑,不见一根木刺,绝不会损坏昂贵的绸缎绣布。春铃很满意,更是满心感动。
“秋成哥,谢谢你,你做得真好,真是帮了我的大忙,真的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这点小东西,又不费力气。”
这样的话,简直已经成了秋成的口头禅,可是今天他说起来,却显得那么有气无力,没精打采。春铃心底一动,不由自主仰起脸,仔细打量秋成的面容,在那张总是显得那样宽容,那样随和的笑脸上,如今却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悲伤和落寞,难道就连粗心大意的秋成哥,也会愁肠百结吗?
春铃忍不住问:“秋成哥,你和玉珠吵架了?”
“没有……真的没有……”秋成看出春铃脸上显然不肯相信的神情,他干脆一口气说下去:“吵架,总得两个人才能吵得起来吧,总得为一件什么事看法不一样才有话可吵吧,可是玉珠根本就不理我啊,也不告诉我为什么,就是说她一看见我就生气。自从我认识玉珠以来,她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她做的事我从来没有阻拦过,她要的东西我千方百计弄给她,就算我还有什么事做得不好,做错了,我肯定不是故意的,只要我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我一定会好好改正,可是她总得跟我说清楚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我也不想惹玉珠不高兴啊。”秋成说得诚心实意,即委屈,又无奈,春铃听了也情不自禁为之动容。
“玉珠年纪还小,脾气不定,你多体谅体谅她。”可是春铃劝完,连她自己也不能信服。虽然玉珠比春铃还小两岁,可是她已经十七岁了,怎么说也不能算作小孩子,况且玉珠性情直率,无论有什么想法,向来不吐不快,从不在乎得罪人,她怎么会这样闷着心事,让旁人干着急呢?
秋成脸颊微微泛红,挺不好意思的说:“春铃,你和玉珠最要好,她有什么话都跟你说,麻烦你帮我问问玉珠,问问她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让她生这么大的气,你就说,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不是成心的,我真心真意向她赔罪,保证以后再也不敢重犯。”
看着秋成走投无路的可怜相,春铃不禁阵阵心疼,她笑着点点头:“好,我帮你试试。”
第二天吃完晚饭,玉珠拿出许多小块绢纱,和春铃一起做头花,其实玉珠的手也很灵巧,只是她只为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出力。
“玉珠,你……是不是跟秋成哥吵架了?”
“当然没有了!”玉珠理直气壮,洋洋得意:“他脑子那么慢,嘴巴那么笨,你见过他跟谁能吵得起来?人家十句话都说完了,他一个词还没想出来呢,这种吵法,有什么意思!”
“那,那你有什么话,也跟他说清楚嘛,别一个劲的不理不睬。要我看,这一次,秋成哥是真的很伤心……”
“哼!他也会伤心?他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像小姑娘一样哼哼唧唧,伤心难过!”
“玉珠,你别这么说啊……”春铃也替秋成感到心痛。
玉珠坐到春铃身边,搂着她的肩膀,笑嘻嘻的说:“好,好,是我忙,是我忙,我忙得没有时间跟他说话,他还总来缠着我,烦死人了!”春铃轻轻皱着眉,低头不语,玉珠终于有点于心不忍:“啊,那么,如果你有空闲的话,你去陪陪秋成哥吧!”
“我?”春铃大吃一惊,不知道这话题怎么会扯到自己身上。
“是啊,就去和他说说话,让他高兴一点,用不着总是胡思乱想嘛!”
“可是……”春铃想说,可是他想见的人是你啊。
“‘可是’什么呀!你也知道,他那个人,最是蠢头蠢脑,有一些事,你不对他说得明明白白,让他自己动脑子想,他是一辈子也想不出来的,所以,你心里有话,一定要说给他听,你不说,他就永远不知道。”
“可是,我真的没有……”
“哎呀,现在是没有,等见了面,自然就有话可说了嘛!去吧,去吧,快点去吧!”玉珠不由分说夺下春铃手中缝了一半的绢花,拉着她走出自家后门,把她往豆腐店那个方向推:“去吧,别害怕!”玉珠露出一个心怀鬼胎的狡猾笑容。
毕家院门在春铃身后关上了,她怔在原地,就算真的有话,也不能现在去说啊,天都黑透了……
整整一宿,春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还是决定,自己并没有什么心里话要对秋成说。可是下一天傍晚,秋成就主动来找春铃了。
“春铃,谢谢你,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你真了不起!连玉珠都听你的话!”秋成脸上红扑扑的,不是害羞,而是兴奋,他简直在手舞足蹈,又恢复了往日那份忠厚的热情,更增添许多笨拙。
春铃惊讶的睁大眼睛,昨天她根本没来得及和玉珠说几句话,她一张嘴,玉珠就有十句话在等着她呢,明明是她一直在任凭玉珠摆布,玉珠哪里会听从她的劝告呀!可是春铃也看得出来,不管怎么说,玉珠和秋成终于又“和好”了,或者说,是玉珠法外开恩,大赦秋成……
玉珠没有责骂秋成,也没解释自己这几天为什么动怒,只是像以前一样,自然而然的又跟秋成唠起家常话。玉珠很少主动去找秋成,可是秋成过来找她,她也和颜悦色,好言相待,不会再拒之门外。
又过了几个月,眼看要到春铃回家探亲的日子。这天傍晚,秋成来找春铃。
“春铃,过几天,你就要回家了……”秋成的语气十分含糊,好像藏着什么事。
“是啊,你有什么东西要我帮你捎回去吗?”
其实,秋成回家的机会更多,他爹毕竟是霍老板的亲弟弟,往家里带什么东西很方便,从来不需要麻烦春铃。
“那,那倒没有,只是,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秋成满脸恳切,语调极其郑重。
春铃反倒有点承受不起,她连忙笑着点头:“行,行,什么事都行,你说。”
“春铃,你先听我说。”秋成一着急就抓头皮:“我答应过玉珠要请她到咱们村去看看,你也听见过,对不对?所以我想,这次,我跟我们掌柜的说,我和你同时休假回乡,请玉珠跟咱们一起去,这些话,我去跟她说,总有点,有点不太好,所以我想求你,求你帮我邀请玉珠……”
“好啊……”春铃迟疑的点了点头:“可是……”她想起自己的家,破砖烂瓦,每次她回去,家里都会闹得鸡飞狗跳,不管她带回去多少钱,在家里干多少活,她爹总会找各种理由把她打骂一顿,就像她攒着钱留给爹娘一样,他爹也攒着那些咒骂等着见她的面,这样一个家,自己住着都嫌窝心,怎么能用来招待玉珠这样的贵客。
秋成明白春铃愁什么:“这个你别担心,就让玉珠住在我家,我和我爹我娘都说好了,让他们专门收拾出一间屋子给玉珠住,只要你出面,开口,向玉珠提这件事就行。”
春铃再次默默点头,人家已经安排得万事俱备,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春铃一说,玉珠兴高采烈就答应了,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镇子呢,去镇边的小山抓蝴蝶可不能算,她早就盼着亲眼见识见识传说中的“乡下”、“山村”究竟什么样。毕大姨和秀才也勉强同意,毕家和霍家住了二三十年的邻居,早就熟得好像一家人,去亲戚家里睡一晚,也不算十分过分,况且家里都有老人在。霍老板、秀才、毕大姨,仍旧把玉珠当成不需要讲究忌讳的孩子。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玉珠,春铃,秋成三个人一起踏上了离开镇子去乡下村子的小路。
三个人天一亮就出发了,毕大姨为他们准备了足够多的清水和干粮,都让秋成背着,就像去踏青郊游似的,对玉珠来说,这也的确是一次新鲜别致的观光。玉珠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所以走得慢,而且无论她看见什么都觉得有趣,即使是最最稀松平常的田垄、草垛、瓜棚、猪圈,她也会津津有味的琢磨半天。走不了两三刻钟,玉珠就嚷嚷口渴脚疼,秋成便赶紧在路边找一块大石头,擦干净,让玉珠坐下来歇气,同时把背囊里的水果、竹筒拿出来递上去。
以前,秋成和春铃每次回家,都是摸黑启程,脚不沾地,火速赶路,生怕半途耽搁片刻,哪能像这次走得这么磨磨蹭蹭,总共两三天的休假,如果像这样来一天,去一天,那么剩下的时间,也只够进家门喝口水。
秋成本来就想带玉珠领略乡下的风土人情,所以只要是玉珠感兴趣的,他就尽可能详尽周全的为她讲解。可是春铃满腹烦恼,一心着急,这条路,她来来回回走了几十次,哪怕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踩到一块小石子,没错,以前走路,她从不留心路边有什么景致,可是现在,即使她努力试着从玉珠的视角去观察,她也看不出这些稀稀落落的庄稼地和破破烂烂的茅草屋有什么好处值得再看第二眼,春铃想留在镇上,一辈子再也不要回到乡下老家,她想住红砖绿瓦、窗明几净的大房子,她想和知书达理、和颜悦色的上等人说话,而不要再忍受爹娘的痛打恶骂,乡亲的怜悯嘲讽,和那个动不动就混了一身污烂的傻弟弟!
一路上,春铃没怎么说话,即使玉珠偶尔问她什么,她也只是敷衍的哼哈两声,每一次走在这条路上,她的脑子里只能想着一件事,她的家。春铃心想,既然自己已经答应玉珠和秋成要和他们一起回家,那就得耐着性子陪到底,不过幸好玉珠的注意力已经全被秋成吸引走了,一向嘴笨的秋成竟然变得出奇的能说会道,也许因为他说的,都是他最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的事物吧。
好不容易走到村口,日头已经偏过正午,秋成早就讲得口干舌燥,玉珠虽然累,却依然兴致勃勃。万家和霍家在村子两头,三个人应该分手了。
“春铃,你不过来一起玩吗?”玉珠兴冲冲的说,她以为,既然是休假,已经离了老板眼前,就像在镇上一样,他们三个人还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春铃苦笑着说:“不了,我得赶紧回家,明天中午,我过来找你们吧。”春铃还不知道自己家里现在是什么德行呢,哪有功夫串门啊,而且原本三天的休假,因为毕家只许玉珠在乡下住一晚,所以春铃也得跟着提前一天回镇上去,今晚更得连夜把家里的活都干出来。
秋成明白,也觉得自己亏欠春铃一个大人情,只能歉疚的说:“春铃,太谢谢你了。”
春铃摆摆手,匆匆走了。
秋成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玉珠说:“走吧,到我家去!”
秋成早就对家里人说过,自己和隔壁书院的毕小姐相处得很熟悉,也提到玉珠没见过乡下,所以想请她来村里看看。秋成爹娘自然满口应承,而且再三嘱咐儿子,要请毕小姐来,一定要提前三个月和家里打招呼,好让他们来得及把房屋从里到外粉刷一遍,把睡的床、洗的盆、吃的碗都换成新的。秋成却觉得大可不必,玉珠在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乡下人花费再多心思,也琢磨不出人家一半的讲究和精致来,只能吃力不讨好,再说,他只是带玉珠来看看新鲜,又不在这长久过日子,没必要装点一时的门面。秋成倒是总劝爹娘,就算是为了自家平时住,也应该把房子收拾得舒服一点,两位老人却总是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钱,这么多年来一直凑合着陈年旧物将就过日子。所以秋成和玉珠商定日子之后,只提前了三五天托人给家里捎话,说要请客人回去。这一下可把秋成爹娘忙乱了手脚,现刷房子现打家具肯定来不及了,他们只好连夜把窗户和墙板用新纸糊了一遍,把全家最好一张床搬到最大那间屋里,又从同村刚办完喜事的人家好说歹说借回两床被褥,新棉花,新缎面,最要紧的就是把房后的茅坑彻彻底底掏了一遍,两块垫脚石用水冲得干干净净,至于怎么去弄新鲜的鸡鸭鱼肉,就更不必提了,虽然连早饭算上,玉珠顶多在这里吃四顿,可是他们准备的原料,足够四个人从大年三十一直吃到大年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