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司》相忘韶年

1、壮士断腕

　　“有人于林间行走，不慎被毒蛇咬伤手腕，蛇毒蔓延迅速。为保性命，其人毅然决然断腕求生……”

　　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调透过帘幔清晰传入雅间。长剑置在案头，蓝衣白衫的青年闲闲执壶，听得津津有味；淡酒入唇，更添惬意。

　　只偶一回首，瞅见那个蜷手支颐昏昏欲睡的青年时，疏眉朗目顷刻苦大仇深起来。重重一哼，叠声怨念道，“要听书的是你，听书听到睡着的也是你，你可真正是难伺候！”

　　念声入耳，兀自闭目不言的人仍是静默，稍长的额发携鬓而下，散在下颌脸侧，眉眼昳丽拟似乖觉。

　　心知他是故意不理自己，蓝衣人更加不满，甚至有几分生气了，“你平日里不是能说会道得很吗？却理我一句也不肯，枉我不辞劳苦同你走这趟！”

　　“秀才遇上兵，我还能说什么呢？”广袖轻敛，掀唇目未睁，青衣高冠语态慵缓，端然一副文士书生模样。

　　“你、你、你……”蓝衣人愤愤起身，气恼地将始终无动于衷的青衫文士看着，片刻之后见人仍无反应，拂衣转身重新坐下饮酒听书，自顾自嘀咕，“我不与你计较”。

　　茶水添过一轮，转瞬又是另一个故事。北地凛冽的朔风倏忽而起，烟尘上卷打旋扑落门楣，又被紧闭的房门隔绝在外。

　　“这，不是真的！”房内的少年双手紧扣桌案，力道几近虚无。缓缓垂下头颅，泪盈于睫。唇齿相错，研碎了喉间哽咽。

　　烈烽缨轻声叹息，抚扇静默一阵，迈步近前安慰般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此事我虽有部署，却也难保消息不会外泄，宜早做安排。”

　　“先生”少年极缓慢地抬起头，面色如颈边的雪缎银纱般惨白，而眼瞳却是赤红，“父王，几时可回？”

　　“大约两日”回身给少年递了杯热茶，“我已传讯告知穆驰风，他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靖崎，节哀吧”目光转向犹自悲恸的少年，虚握手中折扇，按在少年肩头的手不由沉重了几分，关怀亦是提醒道，“踏出这道门之后，毋再失态”。

　　“多谢先生”俯下身叠手一拜，穆靖崎狠狠闭上眼，泪滴猝然而落，砸在地板上晕染一片深色。

　　抬扇将人托起，烈烽缨转身推开门。门外锣鼓喧嚣，飒飒风冷。

　　“这是什么呀？”椭圆莹润的陶器被拿起托在掌中，楚韩青侧身回首看向越明瑾，眸光清冷冷泛着光，笑靥如花。

　　与楚韩青的锦绣玲珑截然不同，越明瑾一身粗布素衣，一无长物。“埙”，简单明了，一字作答。

　　见楚韩青仍疑惑地眨着眼，索性拿过陶埙抵唇演示，十指轻动，乐声流泻。虽是低敛眉眼，面容却显冷肃，眉尾交加宛若燕尾凌飞入鬓，无端添了两分凛冽。

　　“真好听”闹市吵杂，楚韩青听得专注，只未成曲调越明瑾便又将埙还了回去，倒叫兴致正浓楚韩青心生失望了。

　　顺手从荷包里捏出一块碎银递给摊主，“这个埙我买了”。转手又将埙塞到越明瑾手里，“送你啦”。

　　“不必”越明瑾反手推拒。

　　樱唇微抿，楚韩青不服气地瞪了瞪他。一转头不意见到熟人，欢欢喜喜小跑两步，攀着人手臂叫道：“二哥哥，好巧呀”。

　　“青青”穆靖崎轻声微笑，侧过身朝越明瑾微一晗首，“非是凑巧。近日无事，特来拜访上将军”。

　　抛玩着手中陶埙，楚韩青瞅着穆靖崎偏头打趣，“无事你才不会来找阿爹，你来才是有事”。

　　“越大哥，时辰不早了，你不用再送了”。

　　“告辞”越明瑾拱手作别。渐渐西斜的光晕明亮柔和，星星点点落在步步远去的颀长背影上，淡泊明朗。

　　两人携手踏入府门，待女心切的楚夫人早在中庭等候，甫一见到人便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上来。

　　“你这丫头，可舍得回家了”伸指点了点爱女鼻尖，楚夫人嗔笑数落。

　　撒开穆靖崎旋身拽着楚夫人衣袖枕肩撒娇，“阿娘是想青青了吗？青青也想阿娘啦”。

　　看着眼前的天伦和乐，穆靖崎极缓慢地扭过头去，不自觉攒红眉眼。

　　“二公子请进”挽着爱女手臂，楚夫人笑盈盈地同穆靖崎说道：“王上亲征，二公子代政，诸事繁忙，倒是许久未曾来家中小坐了”。

　　“确是有些日子没尝到楚夫人做的点心了，不知今日是否由此口福？”

　　楚夫人掩口轻笑，“可巧给这丫头做了几碟，这会正好出锅”。

　　穆靖崎转头看着楚韩青笑了，“托青青的福”。

　　“老爷在书房，二公子可自便”拍了拍楚韩青的手背，楚夫人笑言道：“你呀，陪我一起去厨房”。

　　“遵命啦”回头冲穆靖崎露齿一笑，楚韩青欢快地跟着楚夫人去了。

　　目额微抬，亮白夕光直刺眼瞳，仿若灼伤神魂的痛楚滋生蔓延。穆靖崎静立无言。片刻之后转身，大踏步朝书房走去。

　　放下书，正准备休息，忽闻敲门声起。楚黎无奈叹笑，旋身回坐一脸严肃道：“进来！”。

　　“二公子？”抬眼却见是穆靖崎，楚黎不无讶异，起身相迎，“二公子请坐”。

　　轻轻拍开正欲拿翠玉糕的手指，楚夫人拈筷将糕点装盘，“今日二公子也在，你可要乖乖的”。

　　“二哥哥才不会介意呢”楚韩青揉揉鼻子兀自嘟囔。

　　“待会记得多说两句讨巧的话，免你阿爹训斥”这么说着，楚夫人徒觉心累，“你这不着家的疯丫头”。

　　“不可能！”寒厉的语调满带肃杀，伴着砰的一声巨响之后再无声息。

　　端盘子的手微微轻颤，静默片刻，楚夫人安抚地牵起明显受到惊吓的小女儿反身回房。

　　从未见过阿爹如此的楚韩青心下难安，趁楚夫人失神的空档偷偷跑出来。在书房门口再三逡巡，不想离开，却也不敢进去，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陶埙。

　　天色渐暗，月色渐明，门终于开了。楚韩青迫不及待快步上前，张口欲言又止。一抬手，却是把偷藏的翠玉糕拿出来递到穆靖崎嘴边。

　　穆靖崎低头慢慢含入口中，艰难吞咽。温柔地摸了摸楚韩青的发顶，“多谢青青，不用担心”。

　　“我相信二哥哥，更相信阿爹”楚韩青仰头笑了，语调轻微，“不会有事的”。

　　目送穆靖崎离开，楚韩青安然不少，一回头就见阿爹负手立足庭中，只面容隐于黑暗看不真切。

　　“好好陪着你娘，阿爹有事出门”迈出脚，又似不放心一般顿了顿，终是走远了。

　　两日后，三军归来。满城素缟，文武衣冠似雪，举国大丧。

　　时至此刻，穆靖崎终于能够放肆悲切，再不必隐忍半分。然而，直至灵柩棺犉入了灵堂他依旧无有丝毫动容，冷静不似活人。蓦地猛一回首，直视侧立下方始终低头轻泣的左将军，“说清楚，讲明白，我要知道整事情的所有经过！”

　　司徒允心下一惊，抬头看向穆靖崎的目光竟有闪烁。须臾镇静下跪陈词，“为解夕国之危王上亲率三千精锐奇袭歧军后营，属下留守大营。却不料歧军早有防备，王上兵败重伤、不治身亡”。

　　“你说得不够详细！”穆靖崎垂眸凝视，声音之厉几近呵斥，“既已兵败，父王又是如何回到营中的？是回营途中身亡，还是回营之后身亡？”

　　“是……是士卒拼死冲出重围护卫王上回到营中的，彼时君上业已重伤，故而、身亡”鬓角冷汗岑岑，被这般注视着司徒允无由心虚。觑见正朝自己看过来的烈烽缨，急忙转移话题，“幸有烈先生到来，方得稳住局面”。

　　“父亲！”马蹄声急如落雨、声似雷奔，只宫门未至，马匹终于不堪重负颓然而倒。马上的人反应不及生生被甩落数尺摔在平整的石砖上，重重喘息着，久久不动。

　　穆靖崎缓步走近，弯腰将气空力尽的人搀起，抬袖擦干净他面上的斑驳血泪，强忍眼中炽热声音稳稳道，“大哥，节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