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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你的名字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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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因德勒的悍马停在网吧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封闭式小区。加百利左手被高他一头的男人的干燥温热大手紧紧握着,右手攥着男人给他的一包手帕纸。两人一路无言,凯因德勒选了一处中等层次的西餐厅,让加百利先点菜等着,他自称办事半小时后回来。
用余光瞥见凯因德勒的车驶出街角,加百利掏出手机给雷德发了条短信:“我出去散散心,不用惦记我。”
已然是接近十一点了。雷德很快回复:“安全吗?别走远,早点回来。”
“我带了信用卡和你的副卡,放心。”加百利翻着手上一厚本印刷精致的菜单,漫不经心的回复。这是他和雷德串通了的黑话,意思是他带了武器防身。他锁屏,听到雷德又秒回短信,没有理会。
他强迫自己用力回忆凯因德勒的屏幕上一闪而过的信息。是一张excel表格,上面的数字大小不一,似乎是财务账表?凯因德勒·梅沃罗在几年前因投资和新建的装潢连锁店崭露头角,这样的小事会让这位总裁亲自去做吗?加百利毫无头绪。
一旁久候的服务员不耐的换了个站姿:“先生,您要点餐吗?”
加百利立刻回过神来,点了三个菜,冲服务员腼腆一笑:“先这些吧,等我朋友来了再让他看看还要什么。”
黑羊绒背心连衣裙工作服的服务员点点头,随后端来两个高脚六棱玻璃杯,倾上蜂蜜柠檬水。泡乏的半片柠檬随波动的水上下起伏,加百利闭上眼,静静地坐着。
这个餐馆环境不错,角落暗红幕布里有轻音乐队悠扬的演奏李斯特的《Jupiter》,用餐者大部分是有点情调的青年,或者中产家庭,接近上午十一点的时候,人还不很多,统一白花边衬衫黑色背心裙的服务员靠墙站着,小声讨论着什么。
接近十一时二十的时候,凯因德勒才来。他似乎是急匆匆停了车就过来的,整齐的黑发稍带凌乱,黑色长风衣也没有系好,露出里面修身的西装马甲。
加百利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这件黑风衣很适合你。”
“刚才外套沾上了烟味,”凯因德勒拉开凳子坐下,接过凑上来的服务员递来的菜单,“你没点吗?”
“我点了一些,让厨房等你来了再上。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凯因德勒匆匆翻了一遍,又要了饭后甜点和配汤,便让服务员上菜了。他表情略带歉意:“我来晚了。本来是因为你肚子饿了,才要带你来吃饭,没想到你还等我。”
“我也没有很饿,早上吃得少罢了。”
“你该好好吃饭,”凯因德勒看着加百利纤细的手腕,面上闪过一丝说不清是懊悔还是怜悯的神色,成年了吗?凯因德勒暗暗地想。看上去太不像了。无论是娇小的骨架,还是稚气未脱雌雄难辨的面容,抑或柔软的嗓音,都更像一个十七八的小男孩。“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你知道我的,我却对你一点不了解,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
加百利轻轻笑起来:“你不要用这种小心翼翼的哄小孩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会觉得很不自在,梅沃罗先生。我叫柯赛特·艾奥罗。别人都叫我柯特,你也这么称呼我就行。”
他长又翘的眼睫轻颤,抬眼看凯因德勒,没有错过神色一丝恍惚。他心中有了数,拿起柠檬水抿了一口。
“柯特……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凯。我们是这样就建立起朋友关系了吗?”
加百利只是轻轻的笑,一双碧眼慵懒的眯着望向凯因德勒深邃的黑眸。
“柯特,”凯因德勒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开口,语气稍微有些严肃,“我可以听听你讲讲当年的事吗……我是说,我想了解一下内幕。当然,我没有触碰你伤心事的目的,你完全可以不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
“可以。”
加百利蝴蝶翅膀般的眼睫轻轻颤动,轻声说道:“我也一直想和人倾诉一下当年的事情……不如就选在今日。”
“我是九岁入院的。我已经记不太清父母的事情了。事实上,九岁的孩子应该有了健全的记忆系统,但我只有一些只光片影的印象。与我年岁相同的,还有二三十人。有黑人,白人,也有亚裔,拉丁美洲血统的孩子,但我们相处的都很融洽,我们彼此都觉得彼此是兄弟姐妹一样亲近。福利院伙食不好,有时吃不饱肚子,晚上嬷嬷熄灯后,我们就会偷偷摸出藏好的零食,互相分享。当然,零食通常是有人去福利院想要领养孩子的时候带去讨好我们的……我们都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平白无故的给我们零食吃。我们很期待有人来,这样,就会有没见过的好吃的,同时,也很难过,因为我们的兄弟姐妹就会离开我们了。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有时我也会自私的希望来访的人会选中我,把我带走。
“但是这个自私的愿望随我年岁成长开始慢慢破灭。我开始意识到,没有人会想养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想要的,是三四岁的,已经不是婴儿,却也不记事的孩子,这样才会‘养的熟’。很多人收养孩子不是因为想要子嗣,而是想要有人在他们老后还能给他们养老罢了。个中道理,我虽然都明白,却也一直欺骗自己,会有好事发生的,会有人一眼看中我,把我当成亲生的宝贝疼爱的。
“我的第一个收养家庭,和我梦想中一样。严肃,家中主心骨的父亲,亲切温柔的漂亮妈妈。我又一次重新睡在柔软,带肥皂香气的儿童床上。我背着全新的皮书包,去两个街区外的教会小学上学。可半年后,母亲的妹妹剩下一个私生子。她在一天半夜哭着来访她将近六年没联系的姐姐,抱来一个猴子一样的婴儿。我的收养家庭不富裕。第二个星期,我的母亲一脸泪痕的把我叫到主卧,我静静地听着。她说,家里同时养不起一个新生婴儿和成长期的小孩了。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她选择了亲妹妹的私生子,我被抛弃了。
“我忘了我是怎么又回到福利院的了。开心的笑着把我送出门去的嬷嬷铁青着脸告别了我的第一个收养家庭。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端。
“我没有学上了。嬷嬷不会给我出钱去上昂贵的小学的。甚至我的食物分量也大幅度减少。你能想象一个成长期的孩子每天只能分到两块手掌大的面包吗?我每天都在计算,什么时候吃才会最大幅度的减少饥饿,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吃的其他东西。走在路上,我都在想,路边的这株草能不能吃呢?”
服务员端着两份餐盘,轻声上了菜。温热的,食物的香气让加百利一瞬间恍神。他像是从隔世记忆中抽离过来,向凯因德勒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很无趣吧,这样一份微不足道的,痛苦的回忆。”
凯因德勒反手笼罩住加百利微凉的手,宽厚的手心传来沉重的暖意。他语气低沉,带来极大的安抚:“一切都过去了。”
加百利搅拌着例汤:“是啊,都过去了。其实,也是有很快乐的回忆的。回到福利院,唯一能让我开心的,应该就是和好朋友团聚了。这算是最清晰的回忆了,我还清楚的记得他们的声音,最喜欢吃的东西,还有很多琐事。如果不是他们,我很难想象还有没有其他好一点的回忆撑过我的童年。
“我记得清楚,黑发个子最高的,我们福利院年纪最长的小哥哥,叫做卡特尔。一起玩的时候,都是他做裁判,有谁打架,也是他上去劝和制服。食物不够的时候,他就倡导我们忍一忍,多藏一些吃的,备不时之需。
“还有一个褐色头发的,也很高,年级比我大五六岁左右,我们的孩子王,戴佩。他和卡特尔不一样,他最会玩,经常想出来新的玩法。捉弄嬷嬷的恶作剧,都是他带头,和街区小乞丐打架,也是他最能打。我被别人欺负,也是他出头帮我打回去。
“然后我们几人帮的‘妹妹’,艾斯特。我和他关系最好。他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姜黄色的卷发,个子很小,胃口却很大,经常半夜找我哭,喊饿。其实我也很饿,我就和他说,喊饿会做噩梦,他就不哭闹了,乖乖睡觉。现在想起来,他那么瘦小,一定是因为吃不饱吧……”
凯因德勒帮加百利布菜,看他乖乖吃东西,不再回忆,才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也是有好的回忆的。艾斯特,这种教徒才会起的名字,是嬷嬷起的吗?”
“可能吧,”加百利回忆着,“他因为名字奇怪,还有人取笑他,为此打了不少架。其实,我觉得挺好听的。”
是啊,谁能比他名字好听呢。加百利在心中笑着,他的名字,他的一切,都是最美的。他看着男子坚毅深邃的面容,想起了很多。他的黑发小哥哥,卡特尔·阿加那。他的褐发小哥哥,戴佩·透特,还有淡金头发的柯赛特·艾奥罗,以及他,艾斯特·曼洛尼斯。他们四个那么幸福的过去,怎么就变了呢?
柯赛特·艾奥罗死的很惨。加百利亲眼看着他被货车碾过去,纤细的身体渗出那么多的鲜血,淡金色营养不良般的头发终于变了色。
“后来呢?他们都被收养了吗?”
加百利抿唇:“卡特尔,就是黑发小哥哥,亲生父母找来了。他们似乎是很有钱的富商,卡特尔是被绑架的,全联盟派人寻了好几年。当时三人相拥哭了很久,我们也都哭了很久。我好羡慕啊,世界上有人爱着他,也很感激,卡特尔哥哥能有好的归宿。后来,据说卡特尔的父母捐了一大笔钱,我们的伙食也改善了几天。褐色头发的戴佩,被一对大学夫妇收养了。我记得清楚,一对穿着打扮及其考究的优雅的人,说话温和极了,一定对戴佩很好吧。至于艾斯特……”
他抬头,对上凯因德勒一瞬隐藏下去的紧张神色:“我也不清楚了。我离开福利院时是十四岁,他是我们中最小的,应该十岁左右,还没有人收养。真是嘲讽啊,他是我们福利院最精致的小孩,金发碧眼,看上去像是个洋娃娃,按理说应该最受人喜欢才对。”
到底什么样的小孩是收养者喜欢的类型呢?无从得知。加百利用了整个童年试图把自己整合成那种模样,也无能成功。
凯因德勒为男孩布菜的手微微停滞了一下,又行动起来。加百利静静吃着,不再言语。服务员又上来添了一次柠檬水,加百利发现她在偷瞄自己。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餍足了的猫一般的微笑:“谢谢你。”
小姑娘脸红红的抱起托盘和水瓶,跑回了她的小姐妹那里,隐约传来一阵哄笑。
“和你在一起吃饭,我想我再也没有散发荷尔蒙的机会了。”
加百利对上凯因德勒调笑的目光,顺着他的话说:“不呀,我是让人一见钟情型,你是大众结婚理想型。”
凯因德勒有点惊讶:“这话何以说得?”
“感觉嘛,你事业有成,性格严谨坚毅,看着就很可靠,当老公再好不过了。我呢,确实会吸引颜控,不过小姑娘可受不了对象比她好看那么多,还比她还小公主。”
他说这话的时候,习惯性的想用手玩弄柔软的长卷发,却停滞在了半空中,伪装成取杯子喝水。
凯因德勒想起了被他早已深印脑海里的资料。
在他住在福利院的时期,有将近三十个孤儿。和他关系最近的,却只有三人。他闭上眼,旧日里最亲密的人影音在前方浮现。每当觉得自已已经踩到深渊边缘时,他都会告诉自己,还不够,才稍有力气继续。可他悲哀的发现,他一直在做无用功。被收养后的他们,全部更名换姓,甚至多年未见,凭容貌也难以找寻。
直到今天,他鬼使神差的忘记带笔记本电源,鬼使神差的随便从路边找寻一家网吧进去,遇到了那个淡金发色的小男孩。他是当年的知情人。凯因德勒不能对他的身份抱百分百信任,但他知道,这个男孩确实是当时的同期者——他知道柯赛特被收养后的姓氏,柯赛特·艾奥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