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食者》Aegis

56、交心（下）

　　“但我最后想明白了。”
　　凯因德勒微微笑起来，他这样温和严肃的面容笑起来，有种春意和煦的意味。
　　“艾斯特那样的本性，无论在哪里度过童年，都只有一种结果的。
　　“他是个怪兽。不折不扣的，没有人类感情的怪兽。无论在哪里，接触了谁，他只会在环境中隐忍无害的成长，然后成熟的那一天爆发，毁灭一切。”
　　这样沉重，确定，又似乎过分夸张的话语，并不像这位路德维希心目中“老大哥”口中说出来的话。但联想到这是在形容让他意想不到的小宝贝，似乎也就可以接受了。
　　路德维希忍不住皱眉：“我很好奇……你们到底谈了什么。”
　　一种奇异的光，仿佛一瞬在凯因德勒漆黑的眼中闪过。
　　这和刚才奇怪的错觉一样，让路德维希不禁眯起眼认真看过去，可那股光又不在了。
　　“我找上艾斯特时，艾斯特正在吃东西。为了打开话题，我问他在吃什么，他看了我一眼，说，正在吃杰恩藏起来的面包。他说这句话时，仿佛在陈述天气如何般平淡，丝毫没有被抓包坏事的情感。我不禁问他不怕被发现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被发现又如何，他会告诉嬷嬷，是杰恩送给他的。杰恩一向顽皮，就算辩解，嬷嬷也会认为是他捉弄我。
　　“我吃惊在他天真单纯的外表，灵魂竟染成如此狡黠卑劣的模样。这在悲惨的，孤儿们想方设法自私自利的活下去的福利院，倒不是什么稀奇事。意识到这个，我那颗浸润污秽多年，难得想要散发温暖的心熄灭了。我嘲笑自己，生活在泥污覆盖天幕最底层的社会夹缝间，竟还天真期待能有纯净渗入，本就是可笑的想法。
　　“可就在我勉强又寒暄几句离开，准备向糖人嬷嬷随便编造些什么应付过去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艾斯特真是这样心思的人精，他为什么与我说这个？他应许已意识到，我接近他是为了帮助他，他应该想方设法利用机会融入，进而伪装自己丑恶面容，来讨好我才对。
　　“这个怪异的想法一旦做出，像一个难以忽略的谬论，长久钉在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便又找上了他。这次，我没有多余废话，开门见山的问他，他上次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说，他只是陈述事实。
　　“他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无波澜，好像我怎么想，与他毫无干系般。我一时不知说什么，许久才问，你能想到利用容貌给自己讨好处，那为什么不融入团体呢，明明那样能更好发挥你美貌的作用。
　　“让我想不到的，他竟然愣住了。他愣了很久，像是在绞尽脑汁思考，问我，原来小团体的作用是互相利用吗，他一直以为人类扎堆只是一起行动而已。
　　“我便给他解释了很多，他全一一听着，不时点头，面容平静又宁和，似乎我来找他的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我不知道我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也不知道他这样怪异沉静过度的情绪是天性还是环境影响。
　　“最后，他感谢了我。他终于……笑了。那是怎样的笑呢，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人面部肌肉细微的活动吧。他一向是极好看的，白皙透亮的小脸，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可他的表情，总把美貌折扣十分。现在想来，把那形容为整容失败的扭曲表现也不为过。他像是在极力学习人类正常外放的喜怒哀乐般，努力又徒劳的试图操作面部肌肉，要让他表现出别人喜欢的笑容面孔来。可他太少与别人接触了，总是学不出个中精髓，只让人感到恶心作呕罢了。
　　“我那时，才大概明白了。
　　“他并不觉得，合群是必要的。换句话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人一定要群体活动。可他又是自私自利的，他也想要为自己谋取更多福利。通过我，他知道了合群才能最大利益运用美貌活得更好。
　　“至于他最后那个不甚成熟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凯因德勒话音愈来愈小了，像是这些尘封太久的陈年回忆，再次让他陷入了一种并不想回首的悲恸气氛里去。
　　那个奇异的，再未见过的笑容究竟是包含了怎样的情绪发出的呢。
　　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向他微笑，只是从未学会如何人类一般笑呢？亦或者，他只是在试图更接近正常人类一点呢？
　　真正答案，在无从得知了。凯因德勒苦涩的想。就算他现在能见到艾斯特，询问他当年那个笑容的意义，他也一定不记得了吧。
　　毕竟那么多年过了。
　　毕竟……艾斯特似乎也从未把过去他们的事情，不不，从未把所有除他自己以外的事情放在心上过吧。
　　当他回过神来时，路德维希还在沉默。他狠狠眨了几下眼，把眼前飘过的艾斯特灿烂如三月春光的，明知是虚幻假笑，却又无法控制迷恋其中的微笑打破，转头看向不知视线飘往何处，比他还要恍神的友人身上。
　　“戴佩……我知道这的确难以接受。但……这确实是事实。”
　　回应他的，是路德维希好似哭泣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一般的笑声。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在想，我一直在想，果然是这样，果然该是这般的……”
　　他在笑着，仰着头，一只手痛苦难抑的捂着眼，另一只手无助茫然的在空中晃着，像是找不到所有力气的落脚点了，徒劳的又无力的在那里。
　　他的状态，任谁看来都不好极了。
　　绑在椅子上刚才还大眼瞪小眼，没从艾斯特过去事迹里缓回神来的的克莱夫·菲力和诺万·布雷森，也都不解的望向路德维希。
　　凯因德勒不由得担忧的探身过去：“你怎么了？我知道这难以接受。但，你前几日有一句话，我思来想去了很久，觉得十分有道理。你说，你爱的是艾斯特的人，无论他是如何落魄凶恶，你爱的都是他。我觉得这是很对的，过去的我确实太过偏激，被迷惑了双眼，以为自己着迷的只是他的皮囊，其实不是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哭了。

　　这个精壮的，痞子一般总把假笑挂在嘴角，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疯子，捂着脸，呜咽的哭了。
　　“我真的，非常非常嫉妒你。你什么都不用做，他们就把你当成大哥一般崇拜，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你也什么都没做，就有家人把你找回去，重回你的上流阶层，继续你公子哥生活。
　　“我其实早已看开了。人各有命这句话，十多年前便明白的不能再明白。我也不觉我的生活有多么不好。像我这般性格的人，即使有你那般际遇，也不会长成你这样的人。
　　“可牵扯到艾斯特方面，我总以为我是不同的了。你知道吗，在你找艾斯特谈话前，我已经……去劝慰过他许多次。”
　　说到这，路德维希不知是哭是笑的，陷入混乱的眸子恍惚的从手中抬起来，望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的凯因德勒。
　　“每次我找他，他只是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情，不理会我。可每次我快泄气时，他偶尔撇过碧蓝色的眸子来，好像在问，为什么不说了，我就又有了力气。
　　“有一天，他终于理我了。他笑起来真可爱啊，我永远忘不了那张笑脸，他的嘴角羞涩的翘来，水光潋滟的，漂亮过分的眼睛怯生生的看着我，声音又细又软，问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我从那时意识到，我对他的过分多到不正常的兴趣，并不仅仅来源于好奇心。我栽了。我发现我拒绝不了他的任何请求，我无法从那头耀眼过分的金发上移开视线，也不敢去面对他水洗蓝纯粹又纯真的眸子。
　　“知道刚才，我还有股侥幸心理，是我的努力与引导让艾斯特融入团体，对于艾斯特来说，我应该是不同的……我……还可笑的以为，在艾斯特心里，我应该是有地位的。”
　　他又笑了起来，他笑得太凄惨了，饶是沉稳如凯因德勒，也不由得被他的绝望感染，感到喉头一紧。
　　可他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艾斯特的心里……除了他自己，真的还有别的什么吗？
　　凯因德勒也几乎要一同苦笑起来，谁知道呢。
　　曾经有人把加百利·曼洛尼斯比喻为太阳。现在想来，其实是极贴切的。
　　无比耀眼，无比美艳，无比温暖，也无比危险。
　　生活在黑暗久了的生物，会无一例外的被他迷住，被他散发的光辉包裹，感到他的温暖，就产生了他的心中有我的错觉，然后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被灼烧致死。他看似温和又易相处，实则自利卑劣，每逢夜晚降临，不顾黑暗生物哀求哭嚎，消失在地平线，直到白日才缓缓探头，继续诱惑新的飞蛾扑火的一天。
　　于是他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轻轻抱住崩溃绝望的抽泣的男人，有力又可靠的拍着他的背：“你看开了就好。”

作者有话说

　　其实
这两只 我是很想写成CP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