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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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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群人,官老爷,小姐,师爷,差役,哈,嫌疑犯,统统在刘二小厨门口等着。
陈广硕进去了,他说要准备准备,主动让张三李四两名捕头跟着,防他破坏凶案现场。
我们在外的,等得够久。或顿脚,或搔头,或两两交窃,或独自望天。
天边有些发白,这一夜折腾得够,胖月出来疯闹足了,这会子疲惫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左摇一下,右颠一记,走路都不稳,归家也难。它下头的我们这些世人,有些平安知足,一夜安睡,有些魂被勾了,遭恐怖的朋友引了去,再也回不来,有些,明明有个家,不想回。
我窝在爹宽阔的胸膛里,满满打个哈欠,“陈广硕到底搞什么啊?”
爹长叹,看天头,“是啊,搞什么。”
芦屋顶袅袅悠悠起了炊烟,一直很安静,不像人心勾勒出的故事,那么血腥难堪。
我眨眨眼,惶惑问:“陈广硕在煮什么东西吗?”
爹重复,话语含糊:“是啊,煮什么。”
陈广硕尖尖的声音在里面喊:“大家,都进来吧。”
我牵着爹的手,乖巧踏入,其余人陆续跟进。
一进屋,铺满铺满的热。后面只有一扇窗,透风散热很慢,一煮开什么,便是满室的窒/人。
爹以手煽风,愤而朝厨房内嚷:“陈广硕,你搞什么!”
“大人请看。”
从两室相隔的门里,看不见陈广硕的影子,只熊腰虎背的两捕头守着,陈广硕……在里藏着。
爹不耐烦,“看什么!”
“大人仔细看看,像我们几个刚才被厨娘刘二迎进外室一样,从外面看这里面,您,能看见什么?”
“什么跟什么呀!”爹往前踏出一步。
“大人住脚!不要凑近观察,就原地而看。”
“怎么这么多规矩。看里面……看里面,有桌有椅有箩筐,嗯?桌上有菜——葱爆椒盐虾嘛!”
“大人为什么会认为这菜就是葱爆椒盐虾呢?”内/里那个声音,似乎升起一丛兴奋。
“什么怎么认为?”爹捂鼻子,“这屋子腾这么重的蒜泥味,刚刚肯定在烧那道特色虾来着,普通的道理你怎么……”
“谢谢大人!”陈广硕出来,躬身作揖,调皮十足。
“谢——我?为什么?”爹皱眉头。
“谢谢大人果断提醒,凶手已经出来了。”怎么瞧陈广硕的眉毛尖翘翘抖动,一丛坏,或者,该称之为精明。
“凶手出来了……唔唔……”看出来了,爹不懂。
我也不懂,可心口一跳一跳的,就是激动。
陈广硕走过来,话语明晰,“是啊,大人提醒的!大人说从外室看厨房,您只看到一盘葱爆椒盐虾,事实上呢——”陈广硕招手让一捕头端来那盘子,满室惊瞠,哪是什么椒盐虾,分明一盘大山薯片!炸得金黄绽亮,外形色泽很像刘二小厨的招牌菜葱爆椒盐虾,只陈广硕一人不惊不诧,笑眯到底,“大人提醒我们的,本是初夏时节,气温颇高,再加上这是一间通风甚难的小室,厨房又升火,周围更加炙热。我们都有过类似的体验,若在气温很高的情况下看事看物,事物本身没有发生变化,可我们的视线会扭曲,看物体就很模糊,难以精确判定,只凭想象。其实,大人刚才在外室看这盘菜时也是凭想象,我问过大人,为什么这么确定是椒盐虾?为什么?因为这里充斥了蒜泥椒盐的味道,况远近都知,刘二小厨最有名的就是这道菜,大人,噢,不,还有当时在场的我自己,冲口而出,这是一盘虾!确定的,肯定的,断定的!除却看见尸体惊慌失措的杨老爷,只有两个人的发言与我们众位不一样——一个是清小姐,一个,是姜慧子姑娘,她们都明明确确,清清楚楚地说:她们看到的,是炸山薯片。清小姐是在后墙透过上面的窗户窥视内景,离厨房近距离的情况下,她的看见是真正的看见。那么,姜慧子呢,同样口口声声称自己也只被刘二迎在外室,没有进去的姜慧子,怎么那么肯定厨房里摆着的,是一盘山薯片呢?原因只有一个——她是在进厨房杀人时看见的。”
“啊”?爹叫,师爷叫,我叫,姜慧子,也叫。
“大人,真是冤枉,真是笑话!怎么能凭看见什么就断定我是凶手呢!不许我目色精良,看事看物特别清楚吗?还有,刚才大小姐都作证了,我被刘二迎进去后,打更差役来巡逻查门户了,刘二还出来答话呢,差役前脚走,我后脚也出来了,哪有时间杀人啊,哈哈哈,难道你们想说……想说我……吓!”
姜慧子掩口,突然噤声了。
陈广硕欺她一步,我这会子才发现,他音容目色,像足了一只老狐狸。
今晚,看多了狐狸……
“说下去啊,怎么不说了呢?嗬嗬,害怕我们想到这层道理吧:你一进门就杀了刘二,然后——假扮她出来应打更差役的话。夜黑风高,树影婆娑,你只要扎上刘二惯有的青花头巾,半拢脸庞,模糊之中,差役很难分辨真假。但是,做过了,必然留下痕迹。我们只要察看你的发间,一定能发现刘二做菜时势必沾上的蒜泥葱末,你不要告诉我现在的养鸡场时兴用蒜泥葱末来喂鸡的。怎样?让我们大家检查一下吧。”
姜慧子放下一直拢着发的手,后退两步。
原来,一个人突然兴起什么特别的习惯了,是为了掩盖他难以言说的秘密的。
就像姜慧子一直摸着发,是害怕掉落蒜末,那么,陈广硕突然像起了狐狸……是在害怕什么呢?
姜慧子神色凄惶,讲她的故事,压柔声音后的她,有一种女性悲切的曼丽。
她讲这个平凡“传奇”,和她吆喝赶鸡时不同,有另一种可怕。
“五年前,我是个不知忧愁,忙趁东风放纸鸢,成天嬉闹玩笑的千金小姐,噢,和现在天真烂漫的清小姐差不多。我爹任湖州知府,官誉良好。我娘是在我们哥姐几个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爹多年未续,半年前,却突然讨得一房,听说新姨娘貌美性柔,是个好女人。我们为儿为女的,当然有嫉妒,可只要父亲体验幸福,我们也没有话说。然后——到了那永世难忘的一夜,那一夜……杀,杀,杀,那些人进门就只是杀人,仿佛他们生来的职责只是杀人,不问青红皂白的杀人,不分老幼妇孺的杀人。我知道,都死了……我全家都死了,我被哥哥藏在祠堂神台里,哥哥的尸体挡在外面,我没有死……我出来,就是看我爹,我姐,我哥,我亲人们的尸体的,看他们翻白朝天的眼睛,满身满膛的血迹。我呕吐,从此我看见红的东西就害怕,从此我高声说话,因为一静,我就想到那夜,杀光人后我的家,庭院里,廊子间,清月下,池塘边,也是静,都是静……静,是一种名叫“恐怖”的东西。爹带来的那个新姨娘,也是个叫“恐怖”的东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若招来的,是一个叫“恐怖”的人呢?怎么办?嗬嗬,用命抵呗。全家一百余口的尸体里,我唯一没有看见的——是新姨娘的尸体。我没见过那女人,我只认得她的味道。爹说过——他的爱妾,会烧一盘极品的葱爆椒盐虾。爹从没允许我们尝过,有一天,我去厨房,偷偷蘸过那盘底的汁吃……那个味道,我这辈子都是不会忘记的!”
姜慧子转头突然看我,笑。
眼影下的痕迹,虽浅,我却认出了,那是湿的。
她对我说:“像大小姐这样不知忧愁的姑娘,多好啊,不要像我……”
我心底否定,你不知道吗,每个女孩,不管善良的,乖僻的,热烈的,冷情的,一样在心窝里捂着不同的秘密,这些秘密欣喜的少,伤悲的多,所以,女孩子才需要被合适的男孩子寻到,用来疼。
姜慧子伏首认罪。
爹带领一丛查办人员,声势有威地走了。
我留下,尝那盘山薯片。
我不看就问:“你做的?”
陈广硕在后悄然答应:“是呀。”
我说:“和刘二平时做的小菜的味道,很像。”
陈广硕答:“因为,她的手艺,是我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