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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贰·咸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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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要安排你住掖庭宫的,”杨昭接过叶碧递来的茶杯,饮了一口道,“但皇祖母可能随时召唤,因此我禀明母妃,还是在万春殿里帮你找了一间宫室,这样万一皇祖母有事,我们也方便过去。对了,尚仪局来人,教过你宫规没有?”
叶碧“嗯”了一声,生生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她入宫之前,尚仪局专门派了个老嬷嬷,细细传授了几遍宫廷礼仪,哪些话能说,哪些话要绕着弯子说,哪些话就是打死也不能说,还亲自演示了如何下拜叩首,如何告退,如何应对圣人喜好,若是赐宴,又当如何在不失礼的前提下表现出对食物的喜爱,以及对恩宠的惶恐......絮絮叨叨说了一个下午,直把叶碧念得通身都烦躁不已,真想冲出门去,一头扎在曲江池里凉快凉快。
杨昭却不理会她这等心情,自走到书案前取了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图出来:“自两仪门向北,便都是后妃们的居所。进门向东,过了献春门,便是你住的万春殿......”
“你不累么?”叶碧偏着头,双手迭起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累?”杨昭有点莫不着头脑,“这又是从何说起?”
“这么大的皇城,有这么多间屋子,可是每到一处都有无数宫人內侍围随,时刻都要用一个‘礼’字约束自己......你不觉得累么?”
杨昭微微一笑,心知尚仪局嬷嬷的教导算是白费心机了。他也不恼,指着图又道:“万春殿后便是皇后住的立政殿,今日晚了,明儿一早起来,我带你去见过皇祖母,再将附近几间宫室细细查验一遍。你要谨记,不能同人说我们入宫除妖,若他们问起,就说是皇祖母想吃鲥鱼,我特意请你来,预备传授技艺给尚食局膳司的。”
“晓得啦~”叶碧长叹一声,“尚仪局的婆婆已经说了,入得宫来,不能妄言,不能妄动,不能僭越,不能犯上,不能悖逆,不能有非分之想......我倒想问来着,那我能做什么?”
杨昭缓缓将笔放下,双手抱拳,周周正正施了一个大礼道:“姑娘算是看在我们相交一场的份上,暂且委屈几日,待我们查到作祟的缘由,便可立时放你出宫。”
叶碧不防他如此谦恭,一偏身躲了,也有点赧然:“算了,你也是为着至亲骨肉,不跟你计较。”她一笑即收,近前指着杨昭画的地图问道,“你才说,娘娘住的是立政殿?那这后头的叫什么?”
“大吉殿,”杨昭用笔点了点皇后寝宫东面的一座偏殿,“都是侍奉皇祖母的宫人们居住,偶尔有外官命妇入宫朝贺,若晚了时便留宿在此。”
“最近可有宫人更迭?抑或是不甚熟悉的命妇入觐?”
“没有。”杨昭说的十分笃定,“皇祖父也虑到此处,专门命人将这里宫人和近来入宫的官员内眷名单开列出来,并无生人。”
“那就是说,极有可能是内鬼,或与皇族亲近的人干的。”叶碧望着殿顶的藻井,自言自语道。
“你认为是人祸?”
叶碧的神色极为凝重:“太极宫是检校将作大匠宇文恺的手笔,当年不知寻了多少和尚道士品鉴风水,方才选在此处营造。更何况帝后居所应有五方揭谛、六丁六甲护佑,绝不是寻常妖鬼所能轻入。若非有人行魇镇之法,那这妖魔便一定是厉害到了极点,连我都不知能不能收得了它。”
“如果作祟的是死去的宫嫔呢?”杨昭忽然想起独孤皇后的妄语,“十几年前,咸池殿中曾有一女御复姓尉迟,年轻窈窕才思敏捷,深得皇祖父的欢心,不出二年即被封为宝林。皇祖母心中不乐,趁着至尊去上林苑行猎,在咸池殿中访得此女,当场乱棍打死。皇祖父回来得知,大发雷霆,甚至负气离宫,还是皇祖母亲自去请,又答应皇祖父将尉迟追封为婕妤,这才堪堪平息了他的怨愤。”
“你疑心是她来寻仇?”
“不是我疑心,”杨昭回忆起皇后当晚情状,心中仍有余悸,“皇祖母前晚看见了她。”
叶碧“唿”的一下站起身来,抬脚便走:“我们去咸池殿瞧瞧!”
“使不得!”杨昭一把拉住她,劝道,“这里是皇宫内院,岂能随意走动?仔细遇见巡夜的兵士盘问你!天也不早了,一会儿宫门下了钥,就连我都出不去了,不如我们还是等明日......”
叶碧摇头道:“你不明白,这里人口多、阳气重,就是有鬼魂,轻易也不会在日间出来。若不趁着夜色去找,如何寻得见它们?”
“这......”杨昭听罢也犯了踟蹰,正思量间,只听叶碧又道:“你方才说,宫里有兵士巡夜?”
见杨昭颔首,叶碧喜道:“你去弄一套禁军的衣裳给我,我扮了兵士出去,就不会有人问了吧?”
杨昭默然,转念一想,若能尽早将这事解决,也免得皇祖母再受折磨,因此依言出去,不到顿饭功夫,仍旧回来,只不过手内多了一套头盔皮甲并衫裤等物,交于叶碧道:“他们身量都高,好不容易寻了套小些的,你将就着穿罢。”
叶碧抿嘴一笑,将衣物团成一团抱着,走入內室穿换,不一时出来,已经上下结束停当,连头盔都戴好,乐颠颠的走来笑道:“我里头故意多穿了几件衣裳,这样就不显着大了。”
她身量才到杨昭的肩膀,一颗又小又圆的头颅顶着大大的头盔,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杨昭纵然满腔忧虑,也忍不住一个莞尔:“还是矮了些。”
“矮又怎地?”叶碧哼了一声,“你们那些什么千牛备身,还真不一定比我身手好呢!”
杨昭又端详了片刻,点头道:“身量倒也罢了,只是面相看着不似男子。”
“我就知道你必有此一说!”叶碧撇撇嘴,拿起方才杨昭用过的毛笔,几步走到铜镜前,在自己唇上画了两笔,转身道:“这样总行了吧,我的世子爷?”
咸池殿在太极宫的西北角,太液池的后边,当年杨坚选中此处作为尉迟宝林的居处,就是不想让皇后常常见到这位美人,不料终究还是逃不过她的耳目。杨昭带着戎装的叶碧,一路出了月华门向西,沿着千步廊迤逦绕过太液池,来到咸池殿院门外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这里多年不曾有人居住,顺着虚掩的门缝望进去,院子里满是半人高的蒿草。初夏的傍晚,太液池上隐隐有风拂过,带来含着凉意的水汽,晚归的鸟儿自湖面上飞过,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在荒芜一人的宫苑里听来,显得分外孤寂。
叶碧伸出手,轻轻将门扇推开,年久失修的朱漆脱落,竟有一块漆皮粘在了她的指间,看去分外殷红,老旧的户枢许久不曾被转动,不情不愿的吱哑声听得人牙齿发酸。
杨昭看了叶碧一眼,绕到她身前,率先跨过门槛,在内张望了一下,方才朝叶碧道:“来吧,我拉着你。”
叶碧心头一暖,口中却道:“看来你家的房子还是太大,人口还不够多,不然怎么会任由这么好的一处所在荒废了?”
“据说二十年前还是蛮热闹的。”杨昭一笑,“自尉迟宝林去后便再无宫人入住,因此......”他话音未落,只见荒草里匆匆掠过一只什么动物,毛茸茸的一团白色,自二人中间夺路而逃,叶碧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捉住了杨昭的手!
“它它它,它是从我脚上踩过去的!”叶碧回过神来,气得顿足,那动物奔过来时,她和杨昭俱是一惊,竟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别怕,不过是野猫罢了。”杨昭拍了拍叶碧的肩头,还要安慰时,已经被叶碧打断:“哪个跟你说我怕了?我是生气——这么宽的院子它不走,为什么单踏着我的脚过去?我养过这么多猫,还没有一个敢在本姑娘手下调皮,要是被我抓住,非要揪住它耳朵教训一顿不可!”
杨昭唇角勾起,也不拆穿,仍是拉着叶碧的手,深一脚浅一脚,沿着草中隐约可见的青石板路向前,行至大殿正门口,只见其上赫然一只铜锁,将门锁得严严实实。
“这便如何是好?”杨昭皱眉道。
叶碧却不发愁,也不顾那锁上铜绿,伸手将它抬起,上下查看了片刻,口中念了一句什么,一手轻轻在锁身上一拍,只见那锁丢了魂似的,“哐当”一声便滑落在台阶上。
杨昭大喜,举步便要入内,却被叶碧拦住,轻声道:“你在这里替我望风,我自去查看便是。”说着自袖中摸出法铃,头也不回的进去了。杨昭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湮没在满是尘雾的殿内,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做声。
天渐渐暗了下来,太液池上的风吹得愈发的紧,周遭杨树新生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什么人在远处齐齐拍掌,又像是有人大力翻动着古旧的书本。叶碧进去了一炷香的功夫,殿中仍旧无声无息,黑洞洞的门口像极了一只怪兽的嘴,张得老大,无声无息的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杨昭脊背泛上一阵寒意,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刚要跨过门槛去寻叶碧,便听背后有个女子娇弱的声气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