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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壹·生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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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似乎比之前的几年都要冷些,连曲江池都要冻住了,一池枯叶时不时被风吹动,抖落了其上凝结的寒霜。
叶碧坐在靠窗的几案边上,双手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的啜饮。杨昭随大军东去平叛的消息,她是从食客们的三言两语中听见的。汉王杨谅与废太子杨勇素来亲近,早就不满父皇废长立幼,借着突厥叩边的机会招兵买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领着手下的八万人马起事造反,指名要皇帝翦除越国公杨素等人,其实矛头冲着的,仍旧是杨昭的父亲,太子杨广。
老皇帝得报,气得直要御驾亲征,还是独孤皇后拦住了他,又有太子从旁解劝,遂命越国公杨素领兵十万,以世子杨昭为行军元帅,开往辽西剿灭叛军。食客们讲得口沫横飞,无非是大军开拔时皇帝如何亲至送行,晋王杨昭又如何少年英武,此去必定马到功成。忽然有位老者将酒杯一放,冷笑道:“你们都太小看汉王了!”
“此话怎讲?”兴高采烈的人们被泼了一瓢冷水,显然不太服气。
“汉王杨谅,开皇初就被封为左卫大将军,领水陆大军三十万进击高句丽!”那老者不慌不忙道,“大胜之后,当今皇上又进汉王为上柱国,统领辽西三十六州,特许便宜行事,不拘律令。因此汉王在辽西经营十数年,早就把那里打造为金城汤池了。”
“城池坚固又怎样?”边上的小个子儒生哂道,“越国公打了一辈子仗,连南陈都不在话下,难道平不了一个辽西?”
“高句丽素来骁勇善战,只顾寻欢作乐的南陈将士怎么能比?”那老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汉王手下的军队多年征战,又要时刻预备着突厥人南下,其战力不是关中府兵所能匹敌。”
“照你这么说,晋王要吃败仗了?”后厨里走来一个女孩子,正是阿桃。她在后边听得惊心,忙探头出来插言,手里还提着菜刀。
“不好说啊。”那老者又斟了一杯酒,却不忙喝,只打量着手中酒盅,沉吟道,“我还听说,越国公和晋王素来不睦,太子建议他们同去,本是要借公事弥合二人嫌隙,但晋王年少气盛,越国公又功高盖世,只怕……”
楼上喝茶的叶碧呼吸一滞。食客们的话音一声不落,全数听在了她的耳内。杨昭走的时候城中万人空巷,都争相去城外瞻仰大军威仪,叶碧却没出门,只听阿桃回来学说,道“杨大哥银鞍白马好不威风”。叶碧以为,杨昭好歹算是大隋的国本,又捏了一个要命的把柄,就算杨素再怎么不忿,也不至于连身家性命都不要,在平叛这样的大事上公然拆台。如今看来,倒要防着他借机暗算,在背后放冷箭戕害杨昭。叶碧一扶桌案起身,刚迈出一步便住了脚——莫说她此刻不知杨昭身在何处,就算知道,又要以什么身份去见他呢?
是你亲自赶他走的呀!叶碧回想起当日情形,心里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杨昭送她的盒子还在案上,当初盛开的菊花早已枯萎,将花儿取出的时候,叶碧才看见,盒底有一张花笺,隐隐尚有字迹。
原来杨昭真正想要给她看的,是这个。
叶碧屏住呼吸,抖着手将那花笺展开,却是一首并无落款的诗:
一叶碧云轻,兴城雨又晴。
罗衣娇无力,倚枕听林莺。
闲庭幽芳远,残霞照落英。
心怀连理意,长共月亏盈。
一滴眼泪落下,打湿了花笺,晕染了浓黑的墨迹。未曾细细理清的心绪又乱麻一般缠绕上来,懊悔,感动,不甘,裹挟着怜惜和疼痛,一股脑涌进心底,却又无法用言语说清。
楼下忽然安静了下来,偶然有窃窃私语,夹杂着一两声惊呼:“不会吧?那晋王岂不……”
“嘘~”有人拦阻道,“小点儿声,这是我午前才从兵部听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晋王在大凌河谷中了三万叛军埋伏,身边带着的八千人几近阵亡,据逃出来的伤兵说,晋王和他的贴身卫士柴绍都生死未卜!”
“别是战死了吧?”另一个声音悄悄说道。
“你们少胡说!”方才那老者亢声道,“晋王龙日天表,自有四方神祗护佑,怎么会身陷重围?”他不安的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就算是……咱们也不能说!你们不要脑袋了么?”
食客们警惕的望望门外,见并无人偷听,忙打了几个哈哈,又复推杯换盏,一叠连声叫小叶添酒,阿桃上菜,没有人注意到,二楼栏杆内侧站着的叶碧面上血色全无,双拳紧握,指甲刺入了手心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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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坪堡大营,李靖在军帐内焦躁的踱步,等待着兵士回报。谁知出营寻人的探马尚未回来,却有亲兵入禀,道越国公杨素来拜,已经进了辕门。李靖心里一沉,忙取了架上头盔戴好,想了想,又摘了下来,将领巾一松,佩剑也不挂,大踏步走出军帐相迎。
“末将不才,有劳国公亲至,真是蓬荜生辉!”李靖一见杨素,当胸一礼,向帐内让道,“国公请!”又吩咐亲兵置酒,却被杨素拦住:“战事不利,哪有心思饮酒?还是免了吧!”
“国公说的哪里话?”李靖笑道,“杨谅反贼不堪一击,已是穷途末路,我料他不日便会请降,国公何忧之有?”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素入帐,也不推让,自坐了上座,摆手请李靖也坐了,方道,“仗打得再好,却折了世子,你叫老夫回去如何同陛下和太子交代?”
“国公谬矣!战后清点战场,只救回了柴将军,并未见到晋王的尸身,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杨素却摇摇头:“晋王失踪已逾五日,附近山林都不见他的踪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陛下和太子问起,老夫总要有个交代呀!”
交代?李靖在心里冷笑,这老匹夫若早想着交代,就不会在晋王遇伏之际借口战事吃紧,只派五千老弱残兵去救,又故意教懦弱的曹裴文领兵,在山谷外观望了半日,直到叛军退却方才入内。杨素这般措置,分明是想要借叛军的手杀掉晋王,如今又来猫哭耗子,当真以为可以一手遮天么?
他心里暗自打着主意,口中却道:“国公爷不必担心,兵者,凶也。今上和太子殿下都身经百战,岂会不懂这个道理?再说就算要追究,晋王也是死在杨谅的手里,哪里能算在国公的账上?”
杨素面上的皱纹一动不动,心中却松了一口气。他原本就是前来探探李靖的口风,据回来的散兵说,杨昭当日其实已经突围,却因柴绍还困在阵内,所以又回马折返入内去救,方才陷在重围中,至今不知所踪。晋王若是彻底死了,倒也去了杨素一块心病,只是如今他下落不明,倒教杨素惊心。军中大多是他使惯了的将佐,唯独这个轻骑都尉李靖是晋王的私人,要是透出一星半点儿去,太子那里就算不说什么,老皇帝也得要了杨素的命。
如今看来,这个李靖惯会见风使舵,得知杨昭命在不测,立刻便换了口气,一径为自己开脱,想来眼下当不至添乱,至于回京之后么……杨素用眼角瞟了李靖一眼,战后各有封赏,这人一旦有了官爵财物加身,谁还会豁出性命去为个死人出头?
他思量着,缓缓起身道:“李公这么一譬讲,老夫心头宽慰不少,这便回营去了。叛军余孽还有许多,全赖公等用命,待回京之后,老夫自然奏明圣上,论功行赏。”
堪堪把杨素送至辕门外头,看他上马去了,李靖方才直起腰身,死死盯了杨素的背影一眼,阴沉着脸返回营帐。他举头看了看天色,将牙一咬,自架上取下佩剑挂好,便要去摘头盔。岂料还未碰到头盔,就觉得耳后一阵风过,一个硬邦邦的物件顶在了他的腰上,有人在脑后低声道:“李都尉,登龙有术啊。”
“叶姑娘!”李靖大吃一惊,才要转身,却被叶碧一把按住,冷冷道:“晋王殿下待你不薄,想不到你竟如此无耻!”
“姑娘莫急,听李靖把话说完。”
“我懒得听你废话!”叶碧在他背后打了一掌,将李靖推到了矮几上,反手用匕首抵在他喉咙处,“给我画张地图,我要去大凌河谷!”
“叶姑娘!”李靖小心翼翼躲避着她的刀锋,赔笑道,“我这几日已经派了十几个探马出去打听,若殿下还在河谷周围,定能将他寻获。”
“你教人去找他?”
“姑娘不信么?”李靖说的极为诚恳,“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方才那般搪塞杨素,不过是要骄慢其心,让他不至阻挠我寻人。”
叶碧迟疑着,将匕首慢慢挪开:“可是杨昭已经失踪了这么久,你的人若是还未发现他的踪迹,我怕……”她未及说完,忽然听帐外脚步声霍霍,似乎有人正朝大帐急速走来。李靖和叶碧都是一愣,还是李靖先反应过来,几步走出大帐,挡在那人跟前,悄声问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