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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肆·血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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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妙这一声中气十足,丝毫不像皓首老人,他等了许久,却没有人应答。这是冬日的午夜时分,黝黑的松林被北风吹得嗦嗦有声,地上躺着的道童身上,殷红的血流乍一流出,在寒冷的空气里竟还带着丝丝热气,仿佛刚刚出锅的美味。
过了许久,散落一地的松枝忽然被踩得咯吱有声,像是野兽自林中走出,小心翼翼的,走几步便停住,似乎很不放心。凝神静听的元妙瞥了一眼道童,出脚狠狠踏住他的手臂,生生又挤了些血出来,须臾便听那咯吱声又响起,听得元妙微微一笑。
清澈的月光拨开云雾,像是压抑已久的呼吸,终于长长的透了一口气。那身影慢慢自黑漆漆的松林中冒出头来,却意外的并不弯腰控背,纤细玲珑如同人形。林梢的圆月冷冷扫视下来,那人暗黑细长的影子顺着林间小道蜿蜒展开,一直延伸到元妙的脚下,仿佛一根坚韧的绳索,悄悄爬上他的脚踝,将元妙牢牢捆住。
“你……是什么人?”元妙的声音苍老得不像是自己所出。
“我么?”那女子笑开,一口雪白的贝齿在黑暗中分外耀眼,“我是来讨债的。”
元妙揉了揉眼,只觉得自己似乎看错了什么,那女子的容颜终于完全显露在月光之下,瘦削的双肩隐隐有银色的火焰跳踉,仿佛下一刻,她就会踏着肋下的天火流云腾空而起,直冲九霄。
她的手中并无兵器,只得一只铜铃,随着脚步徐徐晃着,时不时发出“叮”的一声,那铃声不大,却直往人耳膜上钻,如同一根夺命的钢钉,一寸一寸钉入元妙的脑海。天已暮冬,她身上斗篷的白狐镶边在风中微微颤动着,自幽暗的月光下看去,这一身的梨花白色,倒像极了地府里追命的无常。
“讨债?”元妙握了握手中尖刀,已经镇定下来,“你讨什么债?”
“猴儿们的债呀!”女子晧腕轻扬,一道银光在空中乍现,元妙的后颈痒痒的,伸手去摸,却骤然摸出一把金棕色的猴毛,他怔怔盯了那毛发,忽然像是被烫了一下,忙将猴毛甩开,又把手在袍襟上死命的蹭了几下,怒道:“妖女!你在我道观现身,就不怕贫道的五雷法么?”
像是响应元妙的话,半空里忽而“喀喇喇”一阵巨响,整个帝都都被憾得一颤,黯青色的夜空炸开一个口子,狂风呼啸而来,卷起地上飘散的猴毛,疯了一般旋转着撞向墙角,猛然间火起,竟将那些毛发燃烧殆尽。
那女子明媚的眼睛被那火苗点亮,满满皆是愠怒:“雷部如今倒闲,什么人都请得动了。”说罢纤手掐了一个法诀望空一指,本来晴朗的夜空瞬间浓云密布,两个红炭团似的火球一前一后,自云中跳跃腾挪而来,直奔元妙的面门。那道人情急之下默念了一句什么,将手中尖刀奋力抛出,刺中其中一个火球,那火球登时爆开,四散的炭火流星一样飞溅出去,附着在周遭碗口粗的松树上,顿时烧了起来。
元妙瞪着那火发呆,不防后头仍有一个火球,须臾已到跟前,暴怒着扑入他的胸怀,“轰”的一声在元妙周身燃起熊熊火焰,转瞬即成火人一般。
女子的脸庞被火光照亮,微微眯着眼睛,毫不怜惜的打量着烈火中尖叫的元妙。不防有只猴子自斜刺里冲出刚想要近前,就被火焰的高温燎得退后了一步,只好躲入女子的身后,龇牙咧嘴的朝着元妙吠叫。
“阿碧,不要杀人。”杨昭追着小叶跑出来,见此情景也是一惊,忙按住叶碧的手劝道,“我们留他还有用处,更何况……”
“晓得啦,又是你那一套。”叶碧不情不愿的撤了法诀,一甩手道,“我本也没打算杀他,不过教这臭牛鼻子知道我厉害,不敢造次罢了。”随着她的话音,元妙身上的火势渐次消减,不一时便熄灭得连个火星也不见,只留下老道士被火燎得焦黑的前襟,一部雪白的长髯已经全数化为灰烬,连眉毛头发也去了大半。
老道人错愕了一霎功夫,已经意识到自己并无严重伤损,双手一撑地面,以完全不符合自己年龄的速度弹了起来,迅速向密林深处发足狂奔。叶碧还在发愣,杨昭已经带着小叶追了上去,气得叶姑娘一跺脚,足下顿生两缕瑞云,朝着他们的背影赶了过去。
元妙方才被烟火呛得不轻,那林子又甚密,将月光遮挡得一丝不漏,他深一脚浅一脚跑了不远,早就已经气喘吁吁,忽然脑后一阵凉风袭来,有人在他肩上狠狠推了一把,元妙脚下一个踉跄,来不及用手肘撑住便扑在了满地的枯枝败叶之上,没了胡须的圆脸被松针扎得到处都是血点,腮边还有一处竟然被树皮划破,点点滴滴流出血来。
原来流血会这么疼!
老道人连滚带爬的坐起,却被一张猴皮兜头罩住,那人手腕翻转,将披头散发的元妙裹在猴皮中,只能透过缝隙朦胧见到他的青缎靴子。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你说呢?”
另一双娇小的鹿皮靴子踱过来,堪堪立在元妙眼前,语气凉得叫人品不出滋味:“我听你的,可以不杀他。”元妙心中暗喜,却听那女子接着说道,“但此人行迹太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身上也划出几百条口子,塞入这猴皮试试。”
老道人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部,冲的耳边嗡嗡直响,那猴皮只能纳入总角孩童的身量,要将他这般长大的身躯放进去,唯有剁手剁脚方能完成,这办法不是杀人,胜似杀人,亏这女子竟以那样轻松的语气徐徐道出!
“二位……侠士,老道知错了,知错了!”晕头转向的元妙变坐为跪,慌忙叩首道,“老道也是替人作嫁,才会残,残害生灵,二位侠士饶过我这遭,老道必定……”
“你说什么?”杨昭急道,他早知元妙游走于皇室宗亲之间,其中必有内情,但此刻听他亲口到处,又觉得万分忐忑,生怕元妙背后是自己的父皇,杨昭的心脏狂跳,好容易压制住,只近前一步冷笑道:“我们奉命来处置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倒不介意留你一命,但我这同伴却抱怨带个活人费事,你看……”
“我……老道历年积攒的体己都在丹房下埋着,都给你们!”元妙越发惊恐,他已经认定杨昭是受人指使,忙求告道,“我知道,秦州那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够周严,请千万带我去见越国公,求他看在我多年用命的份上,留我下来为国公效命!”
起意杀秦王的居然也有杨素!叶碧看了震惊中的杨昭一眼,蹲身下来笑道:“国公只说你办砸了黑风山一事,却未提秦州,你倒把我弄糊涂了。”她把“黑风山”三字咬得极重,听得旁边的杨昭心脏一阵抽痛,蓦然回忆起胸膛中那支冰冷的袖箭。
“黑风山?”元妙呆住,摇头道,“黑风山是什么事?”
“少跟我装蒜!”叶碧勃然作色,厉声道,“为这事,国公爷气得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你竟然还跟我扮憨儿!”
“姑娘!”元妙急得声音里便带了哭腔,“你已经废了我的法力,此刻老道就是那案板上的鱼,做什么还要骗你?”
叶碧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再说,只见杨昭一把攥了她的手退后,朝小叶笑道:“他是你的了。”说罢拉着叶碧出了林子,身后是元妙凄厉的哀嚎声,隐约还有衣衫皮肉撕裂的声响,叫人不忍卒听。
“为什么不将他绑了去见你父王?”叶碧诧异道,“就此除了杨素不好么?”
“我知道你想给婵娟报仇。”杨昭叹道,“只是你想过没有,杨素只是个区区尚书令,为什么要和崔妃联手,去谋害我王叔?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旦败露,是要诛九族的!”
“除非……他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杨昭点头:“杨素是个赌徒。为了功名,他不惜屈身同婵娟虚与委蛇,如今他位极人臣,要想更进一步,自然只能压更大的赌注,冒更大的风险……”他没有再说下去,叶碧却听出了杨昭的话意:杨素一手将当时还是藩王的杨广推上储君位置,自然也把自己一家绑上了杨广的战车,若没有杨广的意思,杨素怎么敢对老皇帝的亲生儿子下手?叶碧望着愁眉不展的杨昭,那人眉心的川字纹在月光的阴影下分外深刻,想到新皇登基之后的一系列谕旨,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无情最是帝王家。”杨昭自齿缝里迸出这一句,像是自嘲,又像是带着满腔的愤怒,只是无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