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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海山明月

      一、孟晟
      有人说,我是个带着诅咒出生的孩子,甚至劝我父亲趁早杀了我。他还说,如果我不死,一定会克死父母、败家败业的。
      父亲自然没听这种江湖术士的疯话。
      家父孟天宁,是天南孟家的宗主,又坐拥威震天下的天刀流。他一生的功业和荣耀,那是无数江湖人梦寐以求、却又无法抵达的巅峰。我母亲姓秋,当年也曾叱诧风云,至今江湖上提到秋夫人之名,还是闻风色变。
      有着这样威势绝伦的父母,却有人胡说什么败家败业,也是父亲涵养好,并没有动怒,只是下令把这说疯话的术士送走了。
      可那时候我不知道,这诅咒竟然有应验的一天。原来,再强大的一代宗师,也难保一生不灭不破。
      那一年,天南时疫横行,天刀流的死敌飞龙会趁着我母亲病故、父亲感染时疾之机,大举来攻。父亲虽然全歼敌人,自己也受了重伤,不治身亡。
      一夜之间,我失去了父母。
      族中几大长老守在父亲床前抹眼泪,一个个都是或病或伤。他们叫我少主,有的眼巴巴看着我,也有的眼中带出可怕的神情。我只好对着他们发呆,心里乱的一塌糊涂。
      我知道情形很不妙,内外焦煎,一切风雨飘摇,沉沉压到我肩头,可我才十四岁。
      我甚至不敢为父亲发丧。一旦他死讯传出,飞龙会大概会趁机再次攻打我们吧?天南孟家和天刀流中想争权夺位的人,大概也会趁机发作……
      我不知道怎么应付这可怕的一切,可我必须应付。
      看着族人急切的目光,我忽然觉得一切如此渺茫不安,只想痛哭一场。
      泪眼模糊之中,父亲的脸逐渐苍白褪色,纵然一世雄豪的他,此刻让我有了虚无缥缈的感受。
      就在这时,小厮霁湖急匆匆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少主,少主,外面有人要进来——”
      我心头一跳:“什么人?”难道是飞龙会不肯死心,居然胆大包天要强闯天南孟家?
      霁湖只是摇头,喘了好一阵才说:“是大小姐。她说接到老爷的急信,所以星夜赶来了。”
      我愣了好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谁。
      宁伴月。
      心里有些迷惑,父亲怎么会写信给她?父亲一生雄武,怎么可能开口求人?更何况,怎么可能是她,宁伴月……
      霁湖似乎看出我的茫然,赶紧呈上一封信,我一眼认出那信封果然是父亲亲笔。
      我心头莫名一跳,匆匆拆信一看,父亲端凝有力的笔迹跃然眼前:“伴月贤侄如晤,事急,速回家相助。”
      我机伶伶打了个哆嗦,心中无法不迷惑不痛苦。
      那个女子,宁伴月,她虽然姓宁,其实本是孟家兄妹□□的产物。还没生下来就害得她的父亲身败名裂、被天下英雄追杀而死,出生时候又害得她的母亲难产身亡。
      她才是带着血与火的诅咒出生的孩子。
      我知道她的名字,可我从来不想见她,她是个不祥的人,一个可怕的存在。
      想不到,临终却写信要宁伴月那样的人回来相助。原来他心中如此不看好我执掌帮务之能,甚至不惜召回一个家族丑闻的后代来支撑大局。
      忽然发现众人都在牢牢看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其中某些不怀好意的眼神……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是吧?
      吸口长气,我咬牙说:“好,请她进来。”
      我听到环佩叮咚,十分悦耳,远远地有女子轻盈的脚步姗姗而来,可以想象这人姿态盈盈、袅袅娜娜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一阵头痛。不用见面,我已经有预感,这宁伴月其实没啥江湖气,她能帮到我什么?别碍手碍脚都不错了。
      正在发愁,宁伴月已经到了。灯花微颤,我揉揉眼睛,看到她缓步而入,对我点头:“晟弟,我来了。”
      然后她看到床上苍白惨淡的父亲,眉心一皱,轻呼一声移步上去,微颤的手指似乎想碰碰父亲的鼻息,却终于没有这么做,只是询问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秀美的眼睛,沉闷地说:“没错,父亲……过世了。”
      她接下来的反应,让我一点也不意外。
      惊呼,叹息,眼角湿润,然后和各位叔伯长辈和几位帮中要人见礼,又婉言劝慰我节哀。
      我茫然看着她老练稳重的一言一动。
      可我有点失望。
      没错,她很美丽,美丽得甚至超过我想象。我母亲当年被称作绝世佳人,我想宁伴月的容貌并不比她逊色什么吧。可她缺一点东西,整个人十分的俗和平庸。
      这个宁伴月,走路步履轻盈,大概轻功不错,说话也算端庄温文,看得出性情不错,有长姐风范。面对房中天刀流几大坛主和孟家几个位高权重的长辈,表现堪称不亢不卑。
      但她并不像威震天下的孟家儿女。说得不客气一点,她这样子,倒好嫁给大户人家做个当家主母,也算有条有理,却没有我父母那种江湖霸主的威仪和气势。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临终还着急要她过来帮忙。
      这个人不帮倒忙都不错了。
      可不久之后,我就觉得其实是我错了。宁伴月虽然没啥用处,也算聊胜于无。
      她有父亲的遗书作为凭证,顺理成章成了天刀流的大护法。我其实宁可让宁伴月做护法,让她顶着这场忽如其来的惊天权势硬着头皮支撑吧,也好过我被一帮想争权夺位的长老虎视眈眈。
      我甚至唯恐加在宁伴月头上的头衔还不够多,口口声声叫她姐姐,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表现得很有兴趣、言听计从的样子,明确无疑向所有人宣示她在我天南孟家的正统地位。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反正宁伴月也算略有几分能干,而且父亲也的确写信请她回来帮忙,我自然要多用她几分,消解一些我身上的压力。
      所以我又送她一顶高帽子,推说父亲的遗命,让她正式认祖归宗,做了天南孟家的大司祭。这是仅次于族长的第二号实权位置,我叔父孟捷已经打了很久的主意。与其让野心勃勃的捷叔得手,我还是宁可继续捧着宁伴月。
      我要把她装扮成江湖上罕见的女中高手,天南孟家首屈一指的后起之秀。让捷叔他们去眼红宁伴月,和她过不去吧。伴月姐姐,对不住了。你多担待一些,我的麻烦就少一些。
      宁伴月的父亲本是天南神龙孟天戈。据说,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连我英雄无敌的父亲也被压得无法出头。那人曾经前途无量,却陷入和自家堂姐一场孽缘,从此万劫不复。如今孟天戈虽死,余威尚在,老一辈的江湖豪杰听到这个名字还会心惊神动。我要把宁伴月打造成新一代的武林神话,正好借重当年孟天戈那些凄迷血腥的传奇。
      族人不大看得起宁伴月,他们喜欢在背后对她指指戳戳,窃窃私语。她血腥神秘的身世,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我都知道,但我乐于这样的情形。我虽然要捧着宁伴月,可不想捧她太高,盖过我的存在。
      宁伴月也算争气,居然帮着我接连打退了飞龙会的几次进攻。虽然帮中人都知道是我谋策之力,不过对外我宁可宣称这是靠着宁伴月的能干,她的武功也一步步被传扬得出神入化。
      我并不喜欢出头露面,弄出一个神话一般的武林玉女,自己正好坐镇指挥、韬光隐晦。毕竟我现在实力还有限,不想和飞龙会硬拼,一切都等我羽翼丰满了再说吧。
      不过各路帮派可不想这么放过我们,父亲死后,我地位不稳,正是他们大举来袭的好机会。短短三个月,我们居然打退了十余路江湖人士,侥幸一直不败,想想都该擦一把冷汗。
      最惊险一次,宁伴月一剑削断了连云十八寨大寨主的琵琶骨——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其实在她剑到之前,我从衣袖中悄悄射出一道洞金指力,打得连云寨主趔趄了一下,宁伴月趁机得手。
      那个人在江湖上成名多年,武功强悍无匹。他一败,宁伴月惊神泣鬼的剑术,也这么一步步传扬出去。
      其实我和宁伴月也算有缘。从小被父母严厉教训着,我很少信得过人,可我信得过这个慢条斯理、四平八稳、有些能干又不过分能干的宁伴月。
      还记得父亲头七那一夜,我抱着父亲的灵牌默默流泪,甚至不敢让人知道我在哭,只有宁伴月悄悄来了,她摸着我的头不住说:“小晟,小晟。”低声劝慰我。
      我那时候也是哭得迷糊了,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宁伴月。”
      她摇头,美丽的眼中涟漪着柔缓的光芒,低声说:“有我。”
      那一夜,我哭得抱住她腰身睡着了。第二天才发觉,我被她放回卧室,被子盖得妥妥贴贴。一如她平时细心温和的做派。
      虽然我算计她,我并不讨厌她,也不想害她。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真有一个这样温柔可亲的姐姐,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我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够,只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力量……反正,我也报答她了,给她这么大的威权和声誉……
      可我慢慢觉得,也许我错了。
      无论是飞龙会、是捷叔,还是天刀流的宿老,都没能打垮她。她靠着我的帮助,每次都惊险万状地撑了过来。
      我给了宁伴月太多东西,日子有功,她逐渐成为逾越我之上的一个传奇的存在。
      我的亲信霁湖甚至悄悄暗示我,我已经十七岁,足够亲自出面处置帮务了,老这样隐于幕后,如今帮中已经是只知宁伴月不知道帮主……
      这话暗藏的可怕后果,令我有些心惊。
      我把这头猎鹰放出去太久,也是时候收回来了罢。
      我并不想杀她,但我必须收回权利。
      或者,最好的办法是,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宁伴月出嫁之后,跟随丈夫而去,自然不可能再担任帮中职务,孟家大司祭一职也可顺理成章换人。
      二、顾海山
      我遇到宁伴月纯粹是个意外。
      我身为南海顾家的唯一传人,三岁练剑,至今十余年,江湖人多称我神剑顾大公子。这些年,我也闯下不小名头,总算没有辱没家声。
      为了某种原因,我甚至故意比别的江湖游侠儿做得更倜傥好色一些,武林中颇有“小顾风流”之说。
      不过,除了我家人和贴身侍女,外面没人知道,威风凛凛的顾大公子,其实是个女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母亲身子虚弱,生下我的时候就差点死掉。父亲爱惜妻子,再不肯让她生养。据说,当年爷爷曾经逼他纳妾,父亲怕母亲难过,就是不肯,被逼得急了,就笑着说:“我老顾家的女儿,比儿子还能干,爹你就别着急了。”
      这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居然真的决定了我的命运。
      于是我从小女扮男装。本来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是海珊,也就此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顾海山。
      我不敢不用功,我怕稍有懈怠,爷爷又要唠叨着让父亲纳妾什么的。如果我争气一点,起码能让母亲过得轻松一些吧。
      其实我清楚父亲的打算,他让我用男人身份行走江湖,等长大成人之后,再找个女婿入赘,堵住爷爷的抱怨。
      可惜,现在我早就长大成人了,却实在不想找什么女婿,只好找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混赖过去。
      直到遇到宁伴月,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老实一点,我得对自己承认,其实我喜欢的是女娇娥,而不是男儿郎。
      那一天,春雨如麻,春山郁郁。明红纸伞,长亭外。
      我被兜头盖脸的大雨搞得十分狼狈,在山路上狂冲一阵,总算找到一个亭子避雨。
      女扮男装走江湖,我别的不怕,有点怕淋雨。如果再泡一阵,宽松的长袍被雨水浇透之后,贴身粘着,看上去难免有些异样。我可不想这么快被人看出女子身份,被迫提前嫁人。
      其实亭中已经挤了不少人,我再这么跑过来,只能勉强挤在边儿上。不过总比这么湿漉漉在外面跑着好多了。亭中的人被我湿漉漉地一挤,纷纷抱怨起来。
      更有一个毛躁小子催我出去:“老弟,你这么一身湿淋淋地挤过来,咱们没淋雨的也不行了。反正你身上都淋湿了,不如出去另外找个避雨地方?”
      他这么一说,居然有几个没良心的家伙纷纷点头称是。
      我听得哼了一声,自然不想出去。不过我南海顾家是侠义出身,要我为了避雨跟人打架,那也太跌份。
      正在为难,一个柔缓的声音说:“无妨,把我弟兄俩的行李挪出去,也就腾出地方了。”
      这声音实在好听,以我做了多年色鬼的经验,不禁精神一振。柔润可人,说话的一定是个美人,而且是温存幽娴的大美人。
      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青衣小帽的书生对我莞尔一笑。
      我心里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妹妹呀,你要女扮男装,好歹也弄得像一些才是。眉目这么柔和,笑得这么温存,肩膀这么单薄,腰身这么纤细,你要说你是男人,谁肯信啊?
      心里小声补了一句:你这样子太露怯了……好歹也学学我么……
      不过老实说,她穿这身衣服还真漂亮,有种雌雄莫辨的优柔俊逸。这种美丽,甚是胜过那些刻意打扮过的姑娘小姐们。
      她身边一个玄衣少年似乎注意到我热辣放肆的目光,面色微变,盯了我一眼。
      好重的煞气,这小子只怕身份不低。
      我回给他一个放肆不羁的笑容。
      玄衣少年目光一冷,竟是杀意如刀,我甚至疑心他是不是想真的一刀挑了我的招子。不过我顾海山纵横天下,怕过谁来?这小毛孩瞪眼也不算什么。
      避雨的众人若有所觉,不安地让了让。连那毛躁小子也宁可淋雨,不想和我混一处了。
      那美人果真有点呆,居然没看出来我们之间的古怪气氛,还是盈盈一笑:“晟弟,你让一让。霁湖,来,我们把这挑子腾出去,给这位公子挪个地方。”
      那个叫霁湖的小厮苦笑不答。美人茫然抬头,这才发现众人居然让了个干干净净,皱皱眉:“嗯?都走了啊……”于是歉然一笑,轻责那玄衣少年:“晟弟,你脾气老这么坏,吓到别人了。”
      玄衣少年冷冷转头不理会她。我看得出他对这位美人姐姐其实也不怎么尊重,不过好在美人也不是什么机灵纤细的性情,还是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和他闲聊。玄衣少年神色冰冷,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她。
      我看的暗自好笑,装作毫无觉察。还好那玄衣少年毕竟知道忍耐,冷冰冰看了我一阵,还是收回视线。
      外面的雨却越下越急了。
      我想着明天约了崆峒派青阳子比武,心中焦急。再这么避雨下去,只怕要误了时辰。到时候青阳子莫要以为我临阵退缩,岂不是大大地倒了我神剑顾海山之威?
      说不得,淋雨就淋雨吧。就算我淋了个前凸后翘又怎么了?谁敢看到,见一个扁倒一个,见一双揍昏一双!保证他们醒来都以为发了个噩梦而已。
      一横心,我离开凉亭。不过走的时候还是没忘记作为顾大公子该有的礼仪,对美人姐弟微笑拱手告辞。
      她听到我要走,显得有些意外地说:“这么大的雨,公子,你再淋湿了只怕要着凉呢。”
      果然是好温柔细腻的美人,我都有些感动了,心想要不是我实在长得帅,要不就是她实在温存可人……
      于是连忙称谢:“不妨事不妨事,在下习武之人,体魄甚好,淋点雨小意思。”说着对她微微一笑。
      虽然多数时候我显得酒色过度,我存心耍帅的时候还是很有看头的。我的眼睛像母亲,笑起来弯弯的勾起,天生就是很多情的样子。只要我这样对人笑一笑,对方多半会不安地移开目光,屡试不爽。
      所以今天我放肆地用眼光在她脸上勾了勾。
      这美人妹妹瞧着不太机灵,只是温柔,可这温柔也挺醉人的。基于不知道什么理由,我似乎有些喜欢她。
      不知道若干年后,她已经嫁人生子,会不会还记得我,会不会搂着孩儿闲闲说起,某年某月某日,长亭外古道边,有个翩翩少年对她湛然一笑?
      我正在胡思乱想,她已经轻快地从行李中找出一柄明红纸伞,递到我手中,浅浅一笑:“那么,不如带把伞上路吧,多少遮蔽一些。”
      我楞了楞,那玄衣少年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姐?”
      她回给少年一个柔和的笑容:“急人所急,君子之义。反正咱们也要等雨停了才上路,待会到集市再买一把也就是了。”
      这话认真说的好,我虽然觉得美人温柔有余机灵不足,也听得暗自称赞一声,忽然觉得她只怕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
      于是也不客气,接过纸伞,微笑着殷殷询问:“承蒙两位惠赠,在下十分感激。敢问两位高姓大名,日后在下也好奉还此伞——”
      虽然是色狼,我还是知道一点礼貌,称谢的时候把那玄衣少年也绕了进去,免得他料定我想摸上门把妹妹,又发作起来。
      我话说的客气,那少年的态度果然也和缓了一些,浅浅一笑:“在下天南孟昊,这位是舍姐伴月。”
      我心里咕咚一声,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一眼。
      孟昊和宁伴月,原来是他们……据说青阳子怕打不过我,找了人来扎场子,请到的正是威震天下的孟家大小姐。
      孟天宁病故之后,世人都道孟家一定败落。但这老孟也算厉害,临死还不知道怎么地找回了当年天南神龙孟天戈留下的遗血。
      据说这女子从小寄养在江左名士宁如奇家中,那宁如奇最爱结交武林豪杰,宁伴月师承众家所长,剑术通神斩鬼,凌厉无前,凡事胆敢挑战孟家威严的人,都做了她剑下败将。
      宁伴月出道三年从无一败,连威风赫赫的飞龙会也奈何不了她,她的名声响震长江南北,甚至把当今的孟家少主孟昊遮盖得黯然无光。
      宁伴月,八面威风的宁伴月,竟然是这样一个温柔得有些平庸的美丽少女?
      果然人不可貌相。我揉了揉眼睛,又看看她,一笑而去。
      我的美人妹妹,本道是一面之缘,想不到咱们明天又要再会……不知道你见到我,又会作何感想?

      我甚至是有些盼着和宁伴月再见一次。为了让她高兴,我不介意对青阳子那家伙做些让步。
      所以,第二天的见面,本来是杀人干云的,却变得意外地顺利。我客气地表示愿意放弃比武,并与青阳子结为异姓兄弟。
      本来崆峒派上下都打算跟我决一死战了,居然这样圆满解决,每个人都很高兴。我名头不小,南海顾家的实力更是不弱,能和南海顾家结为兄弟之好,对崆峒派决计是个大好事。他们杀鸡宰羊地庆贺我跟青阳子结拜。喧闹之中,我没有看到孟晟和宁伴月,不觉有些失望。
      好容易应酬停当,我抽空问青阳子:“大哥,不是听说天南孟家的人也要来么?小弟本想结识一下,怎么没看到?”
      青阳子这人不发脾气的时候其实还挺忠厚的,当初我和他差点死磕,其实也就是一言不合对上了,这时候已经化解恩怨,对我十分亲厚,闻言挠着头说:“海山兄弟,你说的是孟公子和宁姑娘?”
      “怎么?”我听出某种不对的味道……
      他呵呵一笑:“孟家两位公子小姐派人传信来说,他们已经见过你一面,知道你人不错,不会为难我的,所以今天一定不会有事,他们在其它地方还有要务,就不过来了。愚兄本来还有些疑惑,想不到贤弟一来如此谦恭,倒让愚兄十分感愧。”
      “啊……”我张了张嘴巴,摸着还背在背上的明红纸伞,忽然有种被人捉弄了一下的感觉。
      是恼怒?是烦躁,还是喜欢?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我是顾海山了。这姐弟二人说不定就是故意等在凉亭,打算截击我的。怎地就不出手?
      可笑我还对着温柔幽娴的美人妹妹大发花痴……
      宁伴月,你连出手也不屑了吗?我就表现得这么呆傻可笑?
      我自以为是对着她大抛媚眼的时候,宁伴月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我气得直发抖,咬牙切齿出神一会,直到青阳子担心地碰了碰我的手:“贤弟,你,你这是——”
      我只怕吓到他,连忙歉然一笑:“小弟酒意已深,想歇息一下了,给兄长告罪则个。”
      青阳子人非常好,马上亲自送我回房,又唠叨着要下人为我做解酒汤,直到我不耐烦起来,把他推出房门,自己倒头闷睡。
      其实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眼前都是宁伴月的影子。春风一笑,眼波盈盈,犹如倒映了天光,她可真好看。
      看着这么温柔,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可真看不出……捉弄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呢?
      我咬牙直笑,却又觉得很兴奋,血管中某种野气和乖张的东西似乎被人撩拨起来,烈烈地烧得我坐立不安。
      宁伴月,好吧,宁伴月,我记住了。
      三、霁湖
      知道太多秘密,我有时候觉得,这样活着也辛苦。
      天南孟家,这个古老威严的家族,藏了太多太多事情,也是我倒霉,十来岁的年纪就这么深深搅和进去,再也无法脱身。
      比如说,我知道宁伴月的武功神话其实是少主故意派人放风吹嘘出来的。她并没有那么厉害,有几次她能取胜,甚至靠的是少主暗中相助。
      比如说,我知道少主其实很讨厌宁伴月,尽管他叫她姐姐,态度亲密。我猜测,他多少有些妒忌她罢。
      虽然是个年青女子,宁伴月做事井井有条,遇变不乱,很有当家主母的做派。就是宗主刚去世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有她支撑着,大家也安心了许多。
      慢慢地,宁伴月的武功还真是一日千里,虚假的战绩大概为她积累了很大的威势和信心,她真的能仗剑天下无所畏惧了。而我们也逐渐习惯了以她为天南孟家的标志。
      功高震主,对于少主来说,这真是一桩可怕的事情。
      我甚至猜测,少主对她动了杀机……
      这让我觉得有些难过。
      最初其实我很讨厌宁伴月,可我生病在床上烧得快死的时候,没人记得我,连少主也忘记了我的存在似的,只有宁伴月不知道怎么晓得了我的病情,特意过来看我,又给我请了大夫。
      我那时候也是真的烧糊涂了,居然瞪着她冷笑:“不劳你假好心,我知道你想图谋少主的东西——你可没好心的!”
      她怔了怔,拍拍我的脸颊:“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光胡说。”正好药已经熬好了,她便要我喝下去。
      我又冷笑:“你被我发现了真面目,一定想杀我灭口,我为什么要喝药?”
      她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喝药病才好得快,小鬼头。”就这么看着大夫捏着我鼻子,强行把药给我灌了下去。
      我呛得直咳嗽,以为要死了,拼命骂她。可她只是笑笑:“我走了,明天来看你。如果你敢把药吐出来,我明天直接灌你砒霜水如何?”
      瞧吧,这妖女,背着人总算露出真面目了,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人!
      我还没骂够,她居然一笑而去。
      我躺在床上直喘气,以为这次死定了。想不到第二天,我退了烧。这妖女灌给我的居然真的是退烧药,而不是夺命剧毒什么的。
      我觉得有些迷惑,躺在床上出神。忽然记得她用手轻轻拍我面颊,试探体温的时候。她手上有幽婉的香味,也不知道是薰香还是什么,委婉淡薄十分好闻。
      我忽然就红了脸,把头埋在枕中,借着竹枕的冰凉压制脸上烫热。
      莫名其妙地,我有些盼着她过来看我。可恨我的病就要好了,怎么好这么快呢。
      宁伴月果然依约来看我了。
      我觉得有些窘迫,看着她不知所措,也忘记开口道谢。
      她又碰了碰我面颊,满意的微笑:“嗯,已经退烧,再躺一天该好了。”
      还是那张看惯了的温柔笑脸,一成不变的笑容,可我不再觉得她居心叵测。或者说,她就算居心叵测,起码对我真不错……
      忽然发现她眉目生得真的好看,奇怪少主怎么老说她俗气平庸呢。
      宁伴月是喜欢打扮得满头珠翠,胭脂粉黛一丝不乱,十分端庄老成的样子,可她是天南孟家的大护法,装扮隆重端正一些,也好现出孟家的大家风范。
      我甚至猜测,宁伴月老是这么端庄得可怕,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出身太邪气太离谱。父母都有□□之名,她要好好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丝毫不能行差踏错。
      胭脂水粉、珠围翠绕的后面,她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我居然看不清。
      这个人,也是从小父母双亡,她有过孤苦寂寞难堪无助吗?背负着天下骂名长大,为何还能长成这样端庄有度的大家闺秀模样?
      我浮想联翩,甚至忘记开口。见我不吭声,她也没生气,只是浅浅一笑:“既然你好得差不多,我就告辞了。霁湖。”
      我见她起身要走,一着急,连忙说:“等等!”
      “嗯?”她明若秋水的眼睛微笑着看我。
      我忽然涨红脸,鼓足勇气说:“为什么救我,明明我还骂了你——”
      她噗哧一笑:“因为我居心叵测要收买你?”
      我瞪大眼睛说:“我才不会被你收买,我是忠于少主的!”
      她似乎被我逗乐了,又是莞尔一笑:“好的,我知道。告辞了。”
      我瞪着她姗姗而去,忽然感觉很泄气。
      分明不把我当回事,大概是收买我都不屑了……也许,她救我,就跟救一只饿极了的小狗似的,连用心都不肯的。
      宁伴月走到门口,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回头,微笑说:“我以前发烧时候也没人管的,所以我就想,如果我有能力,一定要管别人。”
      我听得傻住,看着她背影出神良久。
      宁伴月是说,她当年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和我差不多吗?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心里反复琢磨她的话,忽然觉得其实她身上都是谜团,明明很简单的身世经历,总有些奇怪的感觉。
      可惜宁伴月跟我实在是身份不一样的人,我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病好了就不想什么了。
      不过,我发现少主对她的杀机,还是感到心惊肉跳。
      我不想她死,于是故意劝少主提防宁伴月,借机劝说他让宁伴月出嫁。
      当然,她这样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嫁给我的。其实嫁给谁都无所谓……总好过她被少主杀死。
      我心里有些发苦,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得意。原来,我霁湖,虽然是个低三下四的人,也可以为她做点事情。总算扯平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把这消息告诉了宁伴月,故意若无其事地说:“小姐,少主说你为孟家支撑这么多年,实在辛苦,又恐误了青春,所以有心为你择一良人呢。”
      她听着微微一怔,看着我不作声,我似乎感觉到她微笑的面具有了一丝裂缝。
      原来,宁伴月的礼仪风范也不是无懈可击的硬壳……可我看不清她春风一般微笑的眼中到底荡漾着什么情绪。
      被她这样笑盈盈看着,我忽然有些痛苦,忍不住冲动地说:“你不想嫁吗?”
      她明显怔了怔,目光凝注着我,皱眉欲言又止。
      我忽然有个狂想,一切都豁出去了,我这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于是我一边哆嗦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是不是喜欢我呢,所以不想嫁……”
      明知道是痴心妄想,我还是激动地颤抖了一下,眼巴巴看着她。
      她轻轻叹口气,侧开视线:“你想太多了,霁湖。你只是个小鬼头。”
      我明知道答案,一点不奇怪,可还是感到痛苦,哆嗦着问:“为什么,你,你有喜欢的人?”
      她不答,沉默凝视远方。今天她大概才练武过了,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匀脸梳妆,头发用丝带随意束着,被风一吹,就微微飘拂,阳光在发丝上跳跃。可她的脸却是苍白的,纵然日光也不能让她染上动人的颜色。眼珠带着一抹轻蓝,活像春日的冰,美丽得摄人魂魄。
      这个样子的宁伴月让我感到陌生得害怕。
      久得让我感到呼吸艰难,宁伴月忽然开口了:“没有,我谁也不喜欢。霁湖,我对你好,因为你和我一样可怜,没有别的缘故了。”
      可怜,她居然说我和她一样可怜……
      我傻住了,看着她不能出声。良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从没忘记她的身世来历。
      她再光辉荣耀,却有那样一个被万人唾弃的开端,她生下来就是个不祥的人,甚至不该来到这个人世……
      宁伴月这么竭尽全力扶助孟晟,是不是想弥补当年她父母欠下的一切?
      宁伴月见我发呆,浅浅一笑,摸摸我的头发:“看吧,你又想多了。”她平静地说罢,盈盈而起,走了出去。
      我被她柔软的手轻轻碰了碰头顶,觉得一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有些脑袋发昏。
      宁伴月总用对付小孩子的口气,漫不经心和我说话,可我能感觉到,她其实在我面前反倒更像个活人,而不是微笑的面具。
      出神良久,我忍不住跟了上去。
      我想,我说错了一句话,我忠于少主,那自然是真的,可我想帮她,那也是真的。
      借着端茶的机会,我偷听了少主和宁伴月的对话。
      不出所料,少主向她提出了遣嫁之事。又故意做得很快活的样子说:“我都给姐姐计较过了,北国御家的二公子尚未娶妻,听说人品武功都十分出色。姐姐嫁到御家,也算天作之合。所以我想派人给御老提及此事,姐姐意下如何?”
      北国御家?想不到少主越来越精明了,他是想借着这次联姻,一则把宁伴月嫁出去,二则进一步扩大天刀流的势力范围吧?
      我可不信,少主要宁伴月嫁给那个出名花心的御睿,是真的为她着想。
      我的手忍不住微微一抖,差点弄洒茶水。还好少主目不转睛看着宁伴月,并没有注意我的失态。
      宁伴月倒是没什么意外的样子,泰然浅缀了一口茶,缓缓说:“晟弟想的很是,女子年长不婚,反而不美。愚姐的婚姻之事,原也该计较了。”
      少主眼看事情顺利,便也微微一笑。
      宁伴月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只是,北国御家势大,久有南下扩展势力之心。我天刀流在北方向来不甚得志,也是御家的缘故。如果我嫁过去,只怕……御睿有趁机合并天刀流之意。那时候反为不美。”
      少主吃了一惊,面色微变,凝思一会,默默点头:“姐姐说得也是。那么……弟弟再另行物色一家。姐姐为我所作良多,弟弟感激于心,总要让姐姐后半世安生如意才好。”
      我听得有些佩服少主,他真是脸皮越来越厚,什么事都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宁伴月点头“嗯”了一声,似笑非笑看着他:“晟弟美意,愚姐也是感激于心。”
      少主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垂下眼:“我怎么对姐姐,那都是报答不够的……”
      宁伴月浅浅一笑,眼中春风荡摇,可我却有些不安,总疑心那里面有点讥诮的意思,也不知道少主看到怎么想。
      也许是我的错觉罢,她向来四平八稳,十分玲珑温柔,怎么会有这样明显不敬的情绪……
      却听她缓缓开口:“愚姐这些年为孟家和天刀流竭尽丹诚,原是分内之事,可也结下不少恩怨。一旦远嫁,未必能够自保。此则其一。离乡背井,离开晟弟和各位帮中元老,心中不舍,更不放心帮务,恐飞龙会之流借机作乱,此则其二。也不知道夫家今后是否与孟家相安无事,一旦有什么纷争,愚姐恐届时难以自处,此则其三。”
      她眼中满含温情,脉脉看着少主:“有此三件为难之事,为姐实在不放心远嫁。晟弟你说呢?”
      少主听得倒吸一口寒气,若有所思,揉了揉额头:“姐姐的意思是?”
      宁伴月微笑道:“不如愚姐设擂台择一夫婿,入赘孟家。日后我夫妻二人继续为晟弟效力,也好放心。”
      少主虽然口才还不错,脸皮也够厚,被她一番恳切言语说下来,居然反驳不得,迟疑半响,皱着眉头勉强答应。
      我端着茶盘,躬身默默退下,嘴角却忍不住挂上一丝微笑。
      宁伴月就是宁伴月,想不到她这么三言两语就应付了遣嫁之事。
      我忽然疑心,如果少主真的起心想杀她,只怕不知道死的是谁……
      四、顾海山
      在洛阳白马山庄宋庄主的寿辰上,我又遇到了宁伴月。
      宋逸臣昔日和我同列武林四大名公子,十分风流倜傥,和我也颇有些交情。他去年娶了个大美人老婆,倒是收心了很多,居然有几分稳重气象了。一看到我,大笑招呼之后,兴致勃勃为我介绍一侧的碧衣美人。我看了一会,猛地认出来,这人居然是宁伴月。
      她今天自然是女子装扮,一身轻碧衫子,越发显得袅袅娜娜。远看自然是个十足的美人,搞得我心里乱跳加口水直流,走近了一瞧,眉是画而翠,唇是点而红,脸是敷粉而白,着实雕琢太重,远不如当初小亭初见、一身青衣那个秀美书生来得好看了。
      我盯着宁伴月,挥了挥折扇,潇洒一笑:“还没谢过宁姑娘的红纸伞呢,改天在下再奉还拜谢。”
      这话故意说得十分暧昧,我想我有点存心报复的意思。宋逸民一听,愣了一下,以为我们有什么不妥,连忙笑着打了个哈哈,打算掩饰过去。
      宁伴月微微一笑,只当没听到,还是和颜悦色与我见礼。
      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有气:好家伙,真当我顾海山是可以耍着玩的?于是双眉一挑,又想给她出点难题。
      不知道宁伴月是不是看出我的不对劲,对宋逸臣浅浅笑道:“上次来访,嫂夫人说新学了一种绣花样子,正在尝试。隔了这几个月,想是绣好了吧?我想去看看嫂夫人呢。”
      宋逸臣听出意思,连忙说:“是了,你们姐妹淘隔了几个月不见,一定有体己话要说。你嫂子就在内堂,伴月快去见她吧。”
      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避战走人了。这一拳打了个空,令我倒有点惆怅。
      宋逸臣见我悻悻然的样子,忽然神神秘秘地一笑:“顾大公子若有所思,难道是……看上了宁姑娘?“
      我吓一跳,下意识地连忙否认:“咳咳,胡说胡说,哪里哪里。“
      宋逸臣又是古古怪怪地一笑:“宁姑娘美貌绝尘,顾兄心存爱慕又有何奇怪。内人和宁姑娘也算闺中密友,若顾兄有意,兄弟我说不得还可略尽绵薄之力,做个媒人呢。“
      我连忙干笑两声:“真是宋兄误会了。”又故意嘴硬一句:“这宁姑娘一脸脂粉,涂得眉目五官都看不出原型了,美则美也,泥塑木雕有何趣味。”
      还没说完,我忽然觉得脚微微一痛,居然被人踩了一下脚后跟,火辣辣地还挺疼。回头一看,原来是孟家那小厮霁湖,想不到他也来了。
      霁湖对我歉然一笑:“对不住啊,这位公子。是小人走路不长眼——“
      我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他不乐意听我贬损他家大小姐。倒霉,我自然不能和一个小厮计较,也只能瞪他一眼算数了。
      喝酒应酬了一阵,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气闷,就到后面花园游走散心。
      时值牡丹时节,姹紫嫣红十分美丽。我看了一会花,烦躁之感慢慢散去。忽然听到不远处花亭中笑语盈盈。
      “这一处的针法叫做蕙节绣,这一处叫做飞云挑,我便是把两种揉合一起。妹妹你看如何?“这声音柔软娇媚,大约是宋逸臣那个有针神绰号的夫人秦牡丹了。
      “姐姐奇思妙想,果然大好。小妹之意,此针法可称为牡丹绣,一来应了时节,二来也可见得姐姐巧思。“回答的声音十分熟悉,一听就是宁伴月。
      我听得哼了一声:“真能拍马屁。“想不到宁伴月遇到什么人都乐意顺手一顶高帽子,怪不得她人缘这么好。这不,三两下把宋夫人哄得娇笑连连,两人不知道多亲热。
      巧言令色近乎贼。哼哼。
      “什么人?“宋夫人忽然喝问。
      我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才居然自言自语,把这句巧言令色说出口了。一时间十分尴尬,干咳一声,正在计较如何应答,就听耳边风声微动,一道淡碧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小心!“
      那影子飞快掠过我身边,就见光影跳动,血腥味陡然冒出,夺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刺中。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红褐色的小蛇,被刺中七寸,牢牢钉在地上,尚且不住扭动。那银剑刺在蛇身之处却已飞快变成了墨黑色。
      好厉害的剧毒,如果被这玩意咬中,就算我顾大公子武功绝世,只怕也难逃一命。想不到,这女人武功一点不含糊。我还以为她是虚张声势呢,可真走眼了。
      我倒吸一口寒气,摸了摸鼻子,又是心惊又是尴尬,咳嗽一声对宁伴月道谢:“多谢宁姑娘相救。亏得这一剑,否则我怕是……嗯,你武功还不错啊。“想了想讪讪又补一句:” 这小蛇来得好轻悄,连我都没发现,亏得宁姑娘反应这么快……“
      她大约看出我有点窘迫,微微一笑:“没事了。顾公子那是性情豪雄不羁小节,不屑此等宵小伎俩而已,若是留意,定能快剑斩蛇。“
      我被她一句“性情豪雄不羁小节”捧得微微一乐,居然也笑了笑,末了才发现,糟糕,我岂不是也被这女人收买人心了?
      可是,看着宁伴月盈盈的笑眼,我想板起面孔也难了。
      果然是宜喜宜嗔春风面,我似乎醉在她深静如湖水的眼中,连她那种俗腻腻的妆扮也觉得好看起来。
      忽然想起之前宋逸民神神道道的取笑,我不禁惕然心惊。
      我,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吗?那可怎么成……
      我连忙收拾心神,正色说:“这事可奇怪,好好的花园,怎么钻出如此剧毒之物。难道……有人想和白马山庄过不去?”
      话音未落,围墙外一声轻笑:“顾大公子,可让你说对了。”
      我凝神看去,外面轻飘飘飞入一人,姿势甚是潇洒,半空中尚且长笑不休:“会主有令,今日要拿下白马山庄。识趣的躲开!不识趣的就一起打发了!”
      此人轻功十分了得,我虽然觉得他嚣张,心里还是暗暗赞了一声不错。
      想不到飞龙会主人会挑着这个群雄云集的日子和宋逸民过不去。难道他龙潜多年之后,终于决心一统黑白两道,所以先挑了白马山庄这个众人瞩目之地下刀?
      我自问收拾下此人也不是太难,但忌惮着他是飞龙会的人,一时间有些委决不下。我要不要为了宋逸民开罪这个□□龙头大帮呢?
      正在迟疑,碧影一动,淡淡香息掠过鼻端。我心头一动,知道是宁伴月动手了!
      “为何躲开?”一声轻笑,宁伴月剑出如风,霍然斩向那空中的飞龙会使者。
      空中陡然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我暗叫一声不好,这女人竟然一言不合立刻杀人吗?
      没等我回过神来,啪地一声,那飞龙会使者的身体轰然落地,只略略一挣,就此不动了,分明一剑毙命。
      宋夫人匆匆赶来,见状惊得花容失色,宁伴月却毫不犹豫又是一剑斩出。剑在空中,带出一声刺耳的长啸,声势犹如大刀劈风,居然直直指向那飞龙使者纵身而来的粉壁。
      轰然一声,粉壁被她凌厉的剑风一下子震塌。
      墙破处,现出黑压压的大批飞龙会众,一个个玄衣白刃,正自严阵以待。他们不料宁伴月忽然断壁现身,吓了一跳,发一身喊,连忙聚众列队,准备迎敌。
      我眼看飞龙会众人脸上略有惧色,这才明白宁伴月刚才为何如此狠辣。她要的就是杀敌立威,让飞龙会的人一见之下生出畏惧,才有转机。
      宁伴月笑吟吟看着前方敌众,轻提长剑,那剑锋上的鲜血便一滴滴流到地上。飞龙会众微微失色,提刀戒备,一时间安静得可怕,血液落地的声音居然格外清晰。
      宁伴月便又笑了笑:“司马会主之前知道我在此么?”
      其中一人似乎是头领模样,一咬牙,壮着胆子回答:“我司马会主剑锋所指,谁敢不从?知道你在这里又怎么了?”
      “知道还敢来?”宁伴月噗地一声轻笑,口气还是那么四平八稳,话音未落,一剑击出。
      众人见她绿影一动,都是大骇,急忙把长刀舞得雪花似的,奋力护住那头领。就听断金切玉之声响成一串,那道碧色影子的去势却半点不弱,血光过处,人群如潮分开。
      就听长笑声中,宁伴月已越众而出,稳稳站在原地,犹如从未移动过——可飞龙会排在最前面的所有人,手中长刀都已被她运剑硬生生削断。就连那头领也不例外。刺眼的阳光照着一地的闪乱刀锋,居然有种奇特的森严凌厉之美。
      我看到这里,不觉也脱口称赞一声:“宁大小姐如此剑法,不愧当代神剑之名。”
      江湖上之前说她颇有浪得虚名,想不到今日一见,此人实力原来如此了得。我自问剑术虽然不错,要这么一口气折断几十把钢刀,那可是难如登天。这么一想,瞧着宁伴月的目光顿时十分佩服。
      飞龙会众人更是惊得面色发青。大概他们也没想到宁伴月的武功进展一至于此。
      那头领微微哆嗦一下,沉默不语,与属下交换了一个惊骇之极的眼色,似乎在犹豫如何善后。
      宁伴月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有我在此,你们不是对手,也不用无辜送命了。回去给你家司马会主说,有我宁伴月一日,还容不得他张狂。就这么着,你们走吧!”
      飞龙会众人略一犹豫,那头领倒也光棍,爽快认栽,带着部众掉头就走。
      宁伴月微微一笑,还剑于鞘,神情居然甚是潇洒。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皮笑肉不笑之外的表情,心里泛过一阵莫名的滋味。
      宁伴月,宁伴月,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秦牡丹本来一直战战兢兢躲在一边,眼看飞龙会众人狼狈而去,十分欢喜雀跃,连忙跑上来拉着宁伴月衣袖欢呼:“原来妹妹的武功这么强!差点吓死我啦!”
      不料宁伴月被她一推,居然一个趔趄,闷咳了一声,嘴角现出一丝血痕。
      秦牡丹大惊,一时楞住。我眼看宁伴月摇摇晃晃,连忙上去扶她一把。这才发现她额头上冷汗盈盈,分明不甚妥当。
      宁伴月轻咳一声,反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掌。我感到她的手在剧烈颤抖,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宁伴月却已微微一笑:“姐姐,没事就行了。既然飞龙会已经退去……冤家不宜多结,暂时就这样吧。”
      秦牡丹见她又笑得若无其事,迷迷糊糊点点头。
      我感到宁伴月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心头更是骇然,只怕这宋夫人再唠叨什么,连忙笑道:“宋夫人,我和宁姑娘也是旧识,很久没谈心了,十分想念于她。不好意思啊,借用一下,告辞告辞……”
      宁伴月听得盯了我一眼,我干咳一下,只装没看到。
      秦牡丹一怔,眼看我居然和宁伴月手拉着手,对方也没什么反对的意见,一下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神神秘秘一笑:“原来如此……”
      我懒得再和她罗嗦,半扶半拖着宁伴月,施施然而去。
      好容易走到客房中,宁伴月喘口气:“总算到了……”噗哧一笑,忽然身子狠狠前倾,差点倒地。
      我连忙一把将她拉住,低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宁姑娘?我……我能帮你什么?”
      她摇摇晃晃站定,喘息着摇摇头:“这弧光剑威力太狠,用一次自损得厉害……怕要养几个月才恢复元气,你帮不了我什么。”
      我看着她惨白汗湿的脸,忽然觉得这威风八面的孟家大司祭其实活得十分可怜。不觉叹了口气:“何苦呢,为了维护那点表面上的威风,把自己身子折磨得这样凄惨。”
      她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微微一扯嘴角:“我没你那么好命,顾大公子。”说罢闭上眼睛,径自盘膝疗伤。
      这女人,一句话不说就只管入定,我都不知道她是太相信我,还是伤势太重,什么也顾不得了。这可好,算不算赖定我给她做护法呢?
      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宁伴月,我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滋味。
      她脸上的汗珠把脂粉冲得乱糟糟,照说这样子挺可笑的,可不知道怎么,我居然觉得顺眼得很。这个惨白淡漠的宁伴月,似乎和春雨中初见的样子更加贴近一些,眉梢眼角,有着某种令我心动的奇怪感觉。
      她眼帘微微阖着,呼吸清浅,因为隔我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淡淡的体温。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亲近感受。多看她一会,我居然有点脸红心跳。
      天,我不知道我这是什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气色好了些,对着我微笑:“今日多亏你了,顾公子,多谢。”
      可我难忍心中困惑:“为何司马洛阳要找白马山庄的麻烦,你却如此强出头?”
      宁伴月的神色有些奇怪的忧郁:“宋逸民的武功虽然一般,宋孟两家祖先经常切磋武功,彼此套路都十分清楚,是以宋家刀正好可以压制孟家剑法,只不过宋逸民自己没能发挥祖上刀法的威力。司马洛阳对付白马山庄,其实是为了学会宋家刀法,对付天南孟家。”
      我听得忍不住皱眉:“既然这样,你总不能一直守着白马山庄,等你走了,司马洛阳又派人来攻打怎么办?”
      宁伴月倒是神色泰然:“这次飞龙会不过是仗着突袭。白马山庄自己势力也不弱,以后宋逸民有了防范,他们要得手没那么容易。”
      我其实不信她这么轻描淡写就不管了,不过眼看宁伴月再不肯说什么,只好勉强按下种种思虑。
      宁伴月看了我一眼,忽然浅浅一笑:“今日得公子相助,伴月十分感激。日后南海顾家和天南孟家就是朋友了。若有甚么事,只要顾公子一句话,我孟家一定竭力相助。公子有闲时也可来我天刀流一会。”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并不肯看着我的眼睛,轻垂着眼帘。因为隔得很近,我甚至能看清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她是羞涩还是掩饰着什么。虽然还是四平八稳的一句客套言语,可她这种微妙的反应,让我心里也有了微妙的感觉。
      我还是第一次听她用这么不一样的态度跟我说话,心中一动,笑了笑。老实说今天我不过守了她几个时辰,也没帮到什么忙,得宁伴月如此,心中有愧。顾家和孟家做不做朋友,我也不当回事,我和她做个朋友倒是不坏的主意。
      用脚趾头也想得到,我今天想必表现得温柔大气又有风度,她想必对我印象不错……
      可惜我也是个女人,否则,我便赖上门访一访佳人又如何?
      其实之前也不是没做过寻花问柳的风流阵仗,否则我这个“小顾风流”的名头也不是白来的。不过要对宁伴月玩那些虚凤假凰的花样,不知怎么总觉得不妥。她,是不一样的。
      我随即惊觉自己的荒唐。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难道我已经开始认真了?两个女人……她会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这也太胡闹了罢。
      可是,她这番话倒像某种暗示,怎么听也听得出她对我颇有几分意思。人帅了就是不好,我不招惹美人,随随便便帮帮忙,也有美人看上我的。这可不怪我荒唐罢?
      是她要招惹我的,怎么好怪我呢?
      用力摇摇头,我甩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绮念。心里有些烦躁,某种奇异的小火苗在心中顽强地烧燎着。
      宁伴月忽然微微一笑:“顾公子如此出神,在想什么呢?”
      我“啊”了一声,脱口道:“我可是小顾风流,谁怕谁——”
      “唔?”宁伴月困惑地看着我。我惊觉不对,窘笑一声,顾作潇洒地轻摇折扇:“这里有些热呢。既然宁姑娘已经没事,在下就告辞了。”
      宁伴月莫名地又点点头,我赶紧溜走。
      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好像长了脚似的,我都转出去了还能感觉到。
      真是个美人啊……我吞吞口水,不禁感叹。
      忽然想起一事,不觉暗叫倒霉。
      现在不过四月天气,我却说什么太热,我露怯了,我一定露怯了!希望不要影响美人对我的美好印象啊……
      五、孟晟
      我最后还是依了宁伴月的意思,并没有逼她嫁人,而是容她开擂台比武招亲,招个夫婿入赘。
      我这辈子很少让步,但这次和宁伴月谈下来,我让步了。
      也许是宁伴月那种隐含煞气的态度触动了我,我忽然明白,遣嫁是她的底线。如果我坚持,她很有可能翻脸动手,必有一场火拼。
      这让我有些伤感,又有些高兴。
      原来温柔大度的宁伴月也是有野心的,她不会放下手中权利。她帮我,并非一无所求。
      也幸好如此,今后我可以毫不愧疚地对付她了。
      宁伴月,你以为赖在孟家就可以抓住权利不放么?不是你的,毕竟不是你的。
      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古有明训……不过我不必着急,大可以慢慢来。
      其实也好,以宁伴月的名声设个招亲擂,来的人想必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少年英雄,正好为我天刀流多物色一些人才。实在不行,多结纳一些人也是好的。
      不出我所料,孟家设招亲擂的消息一出,天下轰动。一时间群雄云集。
      应擂的人多得出乎预料,不乏成名高手。我每天光是忙着宾客应酬已经累得一塌糊涂,倒是趁机结纳了不少有用之人。
      有时不禁有个荒唐念头:幸好我孟家只有一个女儿,否则那还得了。也可惜只有一个女儿,否则天下英雄岂不半入我手?早知道招亲这么有效,我爹多认几个义女也好啊……
      随着招亲擂一天天的进行,峨嵋少掌门、七星帮少帮主、兰陵安小候等人脱颖而出。
      我甚至开始计较:到底把宁伴月嫁给谁最管用?
      峨嵋派的少掌门人不错,不过太精明强干,我怕他和宁伴月串通了作乱。七星帮的少帮主也是个人才,可七星帮的势力还配不上我天刀流,就算之后我合并七星帮,也好处不大。兰陵的安小候地位倒是尊贵了,人是个蠢才,弄来也没大用。
      看来都有问题,不过招亲擂还有七天,不知道还有哪些英雄豪杰会来?
      想不到,等到后面冒出一人,让我大吃一惊——南海顾家的少主顾海山也闻风而来。
      这位顾大公子,我和宁伴月曾经遇到过几次。他武功了得,做人十分风流自许,成日家在武林中游走,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可除了寻花问柳也没甚么大事迹。仗着其父是威震天下的武学大宗师南海顾参天,黑白两道都卖几分面子,顾大公子也混得如鱼得水。
      我对这种仗着父辈余萌的花花公子向来十分不屑。如果他真的如愿娶了宁伴月,和这种人做亲戚,那可难受。
      好吧,我承认,也许我有些妒忌顾海山的好命。
      凭什么他可以一把岁数还仗着顾参天的威风到处招摇过市,凭什么我却要十四岁开始独立支撑整个家族和天刀流?我讨厌这种太幸福的人。
      顾海山很快横扫了阻拦他的一切对手,成为续峨嵋、七星、安小候之后第四个上位的求亲者。我知道他有神剑顾大公子之称,不过更多时候人们乐意称他一句小顾风流,对他的剑术倒是很少提及。这次倒是实打实的真功夫示人,居然很不错。
      我向来瞧不起他,认为他只是个绔子弟,到这时候也不得不对这个花花公子另眼相看了。看来顾海山能横行江湖,还是有些真功夫。
      放下对他那些轻蔑,我得承认,如果非要在这四个人里面挑一个,顾海山还算不错的结亲对象。南海顾家势力雄厚,他本人武功极高,又轻薄好色,不是什么难缠的主儿。如果他娶了宁伴月,我还有希望继续控制这对夫妻。
      连我都这么想,顾海山本人更是意得志满。
      他已经一口气赢了安小候和七星帮少帮主,现在又得意洋洋跟峨嵋少掌门对上了。也亏得他有精神,一边轻描淡写对付挑战者,一边抽空对宁伴月大抛媚眼。
      我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便问宁伴月:“若得此人为婿,姐姐意下如何?”
      因为有招亲擂台的缘故,宁伴月打扮得十分隆重,紫绣花冠,端端正正坐在一侧。可璎珞围绕之中,我不大看得清她脸上表情。她凝视着擂台上身形潇洒如行云流水的顾海山良久,轻饮一口杯中茶,徐徐道:“他武功不坏,可未必赢到最后。此时谈论顾海山,为时尚早。”
      她口气和平时一样平淡无波,我听得心里暗暗狐疑。婚姻大事,怎么宁伴月还是这个无所谓的态度?难道她真是做淑女做迂了?
      其实我听过手下密报,之前宁伴月和顾海山颇有些私交,否则南海小顾风流如此,怎么会来打什么招亲擂。宁伴月现在的样子,到底是假撇清还是另有缘故,倒有些奇怪。她不会想玩什么花样吧?
      我想了想,微微一笑:“那也未必,如果姐姐喜欢他,我会想办法确保他赢到最后。”
      宁伴月也笑了笑:“弟弟,你很希望我嫁给他么?”她用平静的口气说着,丹凤眼微微挑起,便显得有些冰寒之感。
      我被她看着,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笑道:“这……为弟说笑一下,姐姐莫恼。”
      宁伴月淡淡补了一句:“婚姻大事岂可说笑。”我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里着恼。
      这个宁伴月,竟然越来越气势逼人了。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宁伴月似乎看出我的尴尬不快,浅浅一笑:“晟弟,我有些倦了,想歇一歇。”
      场上两人激斗正酣,获胜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她未来丈夫。宁伴月却就这么满不在乎地拂袖而起。
      我瞪着她的背影,心中气闷。
      或者,我从来不曾了解她。这个永远微笑的女人,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她在意什么?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我居然一点不知道。
      就这么出神一阵,前面轰然叫好。我回过神一看,擂台上胜负已分。
      ——顾海山果然拿下了峨嵋少掌门。花花公子挥了挥那把巨无聊的白折扇,潇洒一笑:“承让。”
      台下观战的女眷发出隐约的唏嘘叹息,看来都对这花花公子的卖相十分欣赏。
      老实说,他长得是很不错,雪白的折扇衬着微泛着桃红的脸,越发显得容颜明亮。
      可惜,漂亮得像个女人,其实比女人还漂亮。
      我看得直摇头,心想怪不得宁伴月不怎么乐意的样子,这顾海山名头虽然大,细看长相分明是个娘娘腔啊。
      峨嵋少掌门涨红了脸:“顾兄好武功,黄某十分佩服。”
      顾海山居然也很会做人,见他有些不快,立刻客客气气回了一礼:“这都是黄兄见小弟对宁姑娘一片赤诚,有意容让,没有用尽全力,否则刚才那招神飞三剑,小弟我便躲不过了。黄兄高义,小弟十分感激。日后若有机缘,还请黄兄多来我南海顾家切磋剑术,小弟当倒履相迎。”
      这番话说得居然甚是圆滑,给足了黄少掌门面子。他本来还有些悻悻然,被顾海山这么一捧,也勉强笑了笑,拱手道:“一定一定。在下定要叨扰顾兄与宁姑娘喜酒的。”
      几句话理顺了黄少掌门,看得出顾海山甚是快活。这大少爷大出风头,居然一口气横扫群雄,越发显得意气飞扬,眼角翘得都要飞起,一双桃花眼滴溜溜乱转,不住朝着台下扫来扫去。
      我知道他在找宁伴月,可惜他当然找不着。顾海山乱瞟一阵,脸上掠过一丝惆怅,随即朗然一笑,拱手笑道:“还有哪位朋友要和顾某切磋武功?”
      一连唤了数声,无人答应。
      在座的人都是成名高手,见过他一口气力挫几大高手,知道顾海山武功厉害,顾及自己声誉,纵然眼热宁伴月,也没人肯轻易出头挑战他了。
      我心里暗暗叹气,看来不管我乐意不乐意,大概要和这花花顾大少做亲戚了。往着好里想,这人总比黄少掌门之流好相与一些……
      就在这时,远远一人应道:“还有我。”
      这声音也不甚大,口气也不怎么张扬,隔得分明很远,偏偏清清楚楚传了过来。随着这句话,横梁上的积灰被震得扑簌簌落下。
      我听得心头一震:这人内力可厉害得很,是哪路高手到了?
      顾海山本来还在顾盼神飞,冷不防沾了一点灰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之前的潇洒不羁顿时有了几分狼狈。
      我本来就不怎么待见顾海山,见他如此,倒是禁不住一乐。
      来客声势惊人,顿时满场子的人都盯着他。他倒是神色泰然,一步步走进。步伐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轻捷有力,决计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等他走得近了,坐在前面的女眷们又是一阵叹气——这个来得声势十足的怪客,长相十分平庸,个子也不算很高,整个人瞧着灰不溜丢没什么特色。比起风流潇洒、俊雅不群的顾大少,那是差了一大截。顾海山来得虽然时间短,分明已经得了不少人心。这帮女子居然为他啧啧起来。
      我心里也在叹口气,知道顾海山算是遇到对头了。这无名怪客的武功可真够瞧的。可这种高手,放眼武林应该数不出几个,我居然不认识此人,真是怪事。
      来客也不作势,轻轻一纵上了擂台,用的居然是武林中最常见的“旱地拔葱”。本来众人已经被他一言惊得不能开口,见他用出这招,几个见识浅薄的少年便哄笑起来。
      顾海山却没有笑,向来倜傥的桃花眼中一片沉稳之色,凝视来客一会,拱手道:“兄台果然高人,小弟有幸与兄台切磋,也是人生快事。”
      这口气出乎意料的谦和,分明已经把对方视作劲敌。
      那人仰天一笑,悠悠道:“甚么快事不快事的,你下去罢。”
      顾海山风度居然甚好,微微一笑:“兄台能胜过顾某长剑,顾某自然就下去了。”
      那人摇摇头:“不成,我可不和小姑娘打架。”
      这话一说,语惊四座!
      我倒抽一口寒气,也清晰听到了众人的吸气声。
      他在说甚么?小姑娘?他难道是说——
      顾海山面色微微一沉,随即潇洒一笑:“原来兄台喜欢说笑啊,可惜这玩笑开得十分糟糕。”
      那人仰天一个哈哈,悠然道:“在下从不说笑。”
      顾海山一直笑漾春风的眼中现出煞气,沉沉笑道:“正好,在下也不喜欢这个玩笑。既然如此,咱们手下见真章!”
      那人却还是摇头:“不,我说了不和小姑娘打架。我输了没老婆,你赢了,一个小姑娘娶了老婆做甚么呢?所以,我为何要跟你动手啊?顾大小姐,既然黄掌门可以谦让你,不如你也谦让在下一回罢?”
      他人长得平平无奇,说起话来面无表情,脸上肌肉都不怎么抽动,这番话却说得颇有些促狭,分明是故意作弄顾海山来了。
      顾海山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喝道:“还敢胡说!”长剑一振,势若雷霆,呼啸着杀向那人。
      那人一声长笑,纵身而起,堪堪躲过顾海山快剑追风,人在半空,却若无其事狂笑道:“果然小女孩脾气,一说不过就动手。看来顾参天的家教也不过如此!小姑娘家这么性急,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他看着也不怎么老,这番话却说得老气横秋,俨然代南海大师顾参天管教起姑娘来了。众人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相顾骇然。连我也忍不住笑了笑。
      忽然惊觉——不对,他一口一个小姑娘,似乎十分有把握的样子,难道是真的?
      我忽然想起刚才顾海山大获全胜之时轻摇折扇的样子,当真是桃花人面,我还嫌弃他比女人还漂亮,心生不屑。难道他真的是……是……
      这么一想,我犹如被甚么重物狠狠敲在脑门上,差点站了起来。
      顾海山,长着一双桃花眼的顾海山,喜欢贼忒溜溜看人的风流小顾,神剑威震八方的顾大公子,真相原来如此?
      武林中人早就对顾海山的风流貌美颇多传言,被这来客忽然一口一个小姑娘的叫着,顿时都哄笑起来。也不管真假,能让风流之名遍天下的顾大公子如此好看,想必大家都开心得很。
      随着台下众人的唏嘘声,顾海山面色越发难看。若他真是女扮男装,此刻对他想必十分难堪。被人说破身份,只怕不比打输了好受。
      不过他也是个人物,面色虽冷厉,手中剑法一门不乱,剑势竟然越来越强,气势如沧海回波,汹涌澎湃。剑锋所到,居然带出海涛般的轰鸣。
      我看得心下骇然——想不到这顾海山神剑之威一至于此,顾参天的天海剑法果然是武林一绝。看来就是我亲自下场,也未必能够讨好,大概要我亡父重生,或者飞龙会司马洛阳出头,才可拿下此人。
      众人本来还在嘻嘻哈哈,看到他剑术如此凌厉,顿时都收起了笑容。连之前微带不快之色的黄少掌门也不住点头,看来彻底心服了。
      也亏那无名客实在了得,说不动手就真不动手,飘然在顾海山纵横如电的剑光中闪避来去,居然俯仰自如。一举一动,俨然自有节律。
      顾海山一轮怒涛般的快剑下来,居然让那人轻轻松松在剑光中游走自如,眼中不觉带上怒意,忽然长啸一声:“海天一色!”
      我听得心下一跳。之前父亲说过,南海顾参天喜得爱子之后,甚感人生快意,大醉欢喜之下,自创十八路天海剑法,从此横扫天下英雄。顾参天平生挫败强敌无数,十八路天海剑法却从没用全过。纵然世人都知道最后还有一招惊世骇俗的海天一色,却没人有眼福看到过。
      如今,这无名怪客要激得顾大公子用出最凌厉的一招了吗?
      那怪客轻笑一声:“还要打么?姑娘还是整整仪容再说罢,在下是守礼君子,看不得小姑娘们衣衫不整。”忽然一个跟斗纵身而出,远远站定,举起手中一根淡青色的腰带,微微一笑。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顾海山本来蓄势待发,一下子看清楚那根腰带,顿时涨红了脸,随即面色变得苍白异常。可他剑势已发不可收拾,长啸不绝,陡然一剑飞出,堪堪斩飞那人头上斗笠,余势未尽,斜飞到横梁上,夺地一声深深没入,倒是惹得横梁好一阵扑簌簌灰尘直落。长剑犹做阵阵龙吟,回响大殿之上,声势大为惊人。
      众人见他一剑之威如此,都感叹起来:“顾公子好剑法!”
      顾海山却苍白着脸,轻轻一哼:“是顾某输了。恭喜阁下赢得美人归。”
      ——他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怪客能在他凌厉无前的剑势中强夺他的衣带,却让他本人毫无觉察,这份武功自然高出一筹。
      可这怪客高明是高明,如此作为未免促狭。也是顾大公子倒霉,不知道怎么惹上这怪人,输了擂台不说,还闹得丢人现眼。
      那人呵呵一笑,拱手道:“好说好说。这都是顾小姑娘见在下对宁姑娘一片赤诚,有意容让,没有用尽全力,否则刚才那招海天一色,在下我便躲不过了。小姑娘高义,在下十分感激。日后若有机缘,还请小姑娘多来我处切磋剑术,在下夫妻当倒履相迎。”
      这人果然促狭得很,居然一字不漏把之前顾海山对付黄少掌门的客套话全都搬过来了。人群中爆出一阵闷笑。
      顾海山脸上一下子涨红,随即又苍白之极,分明已是大怒,勉强克制不发。他盯了那无名客一眼,沉沉一笑:“好说。”就此纵下擂台,拂袖而去。
      无名客淡淡一笑,目光环视擂台下的众人:“还有人想和在下动手吗?”
      他说话还是那样平平无奇的口气,样子也还是那么不起眼,可再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他的份量,更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
      无名客便叹口气:“想不到这美人抱得如此轻易……”说着一笑看着我:“孟帮主,令姐的招亲擂,在下这算是赢了罢?”
      我听他这捉挟口气就心里不快,总觉得这人没半点正经。可他确确实实赢了。
      想不到我琢磨半天算计半天,跑出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野狐禅。我孟家不能失信于人,宁伴月的亲事自然得算数的。
      无名客又催问一句,我无奈一笑道:“自然,承蒙阁下不弃,这亲事就算定下。今后阁下就是我孟家人了,还请出示姓名来历罢。”
      六、霁湖
      宁伴月成亲了。人人都说,她的丈夫来历神秘,没人认识他,可武功高得可怕。
      少主又兴奋又不安,大概他觉得又有可以利用的新对象了。
      少主对我向来推心置腹,也没怎么掩饰种种情绪。我看着他算来算去,忽然觉得他狠可怜。
      其实,他甚么也不知道。
      那男人自称“吴鸣”,这分明是“无名”的谐音,连名字都是假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用得到。
      成亲第二天,吴鸣就说要游历天下名山,飘然而去。他很少回到孟家,也很少人看到他和宁伴月夫妻二人是如何相处的。
      其实我知道一些其中的奥妙,但那是宁伴月相信我,才交托给我的秘密,我自然不能辜负她……
      很快,少主就觉得控制不住宁伴月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丈夫。他想把这夫妻二人一并除去。我知道他们早晚会翻脸,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其实少主只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孩,本来该好好过日子,快活一些的。可他心里只有权势,从不知道一点点人情滋味。
      少主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不是宁伴月的对手。可叹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连他认为是亲信的我,也慢慢倒向了宁伴月。相信孟家的人多数和我一样……
      没办法,在我病得要死的时候,少主不曾管我,只有宁伴月知道我是活人,不是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病狗。
      我霁湖,不会记仇,可我知道报恩。
      宁伴月对我如何,我便如何回报。这是做人的基本规矩,我就算是个低三下四的仆人也懂得这道理。
      少主这么聪明,可惜他反而不懂。当年宁伴月为他出生入死,为孟家做下无数惊天动地的功业,他并没有感激过。他心中只有杀戮和算计,而宁伴月又岂是久居人下、束手待缚之辈?
      他们角力不过短短半年,少主事败了。
      天刀流各路长老和几位族中宿老一起合议,都说少主无德无才,不配做天刀之主,决定废弃他。
      就这样,少主被废掉武功,软禁在杏子小院。
      宁伴月赢了宗主之争,成为武林中第一位女族长,威权一时无二。
      为人如此,权势堪称到了登峰造极。但就算是她正式登位那天,她那个神秘的丈夫吴鸣也没有回来。
      到了最后,宁伴月的庆功宴不过是一个人在月下独斟,一杯又一杯,她始终笑容满面,可眼中没有笑意。我不知道她是太欢喜还是太不欢喜,看得有些怔住。
      终于,我忍不住开口了:“大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真的高兴吗?”
      她微笑着瞟了我一眼:“人生得意,不过如此。为何不高兴?”
      ——自从打败少主之后,她似乎再也懒得用脂粉掩饰自己的锋芒。一尘不染的脸,美丽如神话中人,却有种令人恐惧的凌厉和霸气。我甚至不怎么敢直视她的眼睛。
      可我还是觉得她并不快活,忍不住叹气:“我知道你其实不想把少爷做下去,你明明狠看重亲情的,为什么不肯再忍忍呢?”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招招手:“你过来。”
      我觉得她口气不妙,可我还是于是走了过去。
      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我的下巴,盯着我的眼睛,淡淡一笑,一字字说:“别把我想太好。你是知道我出身的——我要是好人,怎么活到今天?”
      这动作实在十分傲慢不羁,也亏她做得出。不过宁伴月到了现在的地位,大概也可以为所欲为了。当年那个微笑着逼我喝药的宁伴月,还是不是眼前这美丽如神魔的女子呢?
      宁伴月手指一松,放过了我,顺手又自斟一杯,一饮而尽,笑吟吟说:“别这么愁眉苦脸,霁湖。”
      我盯了她半天,还是说:“你不高兴,就别喝了。”
      宁伴月大概也有些醉了,居然好脾气地笑了笑:“我这么高兴,你知道甚么,该打。”
      我摇摇头:“高兴不高兴,难道还看不出么?其实我真不明白,你把自己搞得这么孤孤单单的有什么好呢。比如那个顾海山——”
      她面色微变,淡淡道:“霁湖?”
      我心中一惊,立刻闭嘴。这不是一个好的话题,自然不能再说。
      可我真的不明白她。
      宁伴月笑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醉眼轻斜:“今日很够了,我醉欲眠君且去——”
      说是这么说,她晃了一下,被长裙绊倒,眼看着就要磕到白石栏杆。我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她,眼前黑影晃动,早有人抢在我前面扶住宁伴月。
      宁伴月大醉之下居然还知道礼貌,客客气气说:“多谢。”说着轻轻打了个酒嗝。
      那人便说:“不客气。”
      我一听这声音熟悉得很,居然是失踪甚久的顾大公子!顿时吓了一跳,这个人来做甚么?
      当初招亲擂上,吴鸣非要说顾海山是甚么小姑娘,把神剑大公子闹了个尴尬不堪,搞得顾大公子十分下不来台,事后就此绝迹江湖,至今已有半年。想不到,他居然在这里……
      难道,顾海山一直隐身潜伏在宁伴月身边?莫非她已经知道了吴鸣的秘密?
      比起宁伴月的满不在乎,我显得十分心惊肉跳,傻瞪着顾海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半年不见,风神如玉的顾大公子似乎略有些憔悴,大概他之前也没受过甚么挫折,这回吴鸣的事实在让他太难堪了。
      我不由得有些代宁伴月难受,顾海山若不是喜欢她,想必不会受这场难堪。宁伴月那么孤单,性格又古怪不讨好,难得有人肯不嫌弃她,巴巴贴上门来,她却又不当回事。
      宁伴月皱皱眉,好像慢慢看清楚了眼前之人,一边摇头一边笑了起来:“我就说,怎么觉得有人藏着偷窥,原来是你——”
      顾海山叹口气,悠悠道:“是啊,是我。”
      简简单单一句回答,却似有万种思量,脉脉郁郁。我听着差点噎住,心想这花花大少难道对宁伴月动了真情?
      宁伴月不知道是不是酒醉头痛得很,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说:“小姑娘,你还来做甚么?”
      我被这句话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是吴鸣的口气啊,见鬼,这女人真是喝醉了,居然对着顾海山胡说八道!她,她也不怕——
      顾海山一震,凝视着宁伴月,缓缓问:“吴鸣?”眼中似有光辉流动期间,似乎很惊愕,又似乎忽然很高兴。
      我忽然发现,他的手形状很秀美,在暗夜中微微颤抖着,活像夜风拂动了白兰花。
      这么漂亮的手……我忽然疑心起来,难道顾海山真的是个女人?这人武功极好,可偏偏希罕宁伴月,也是遇到了克星。吴鸣当初要不是一口一个小姑娘,激得顾海山心浮气躁,只怕没那么容易得手罢。
      宁伴月听到这句吴鸣,酒意陡然醒了不少,凝视着顾海山,微微一笑:“真是何苦呢,你又来这里做甚么。”
      顾海山叹口气,有些愁闷地说:“我也不想来。可我管不住自己。我觉得自己无耻得很,可我还是来了。宁姑娘,宁姑娘,我……”
      宁伴月淡淡道:“叫我吴夫人罢,顾小姑娘。”
      顾海山冷笑一声:“够了,够了!我已经猜到那吴鸣是怎么回事。是你自己扮的——对不对?”
      我不禁微微打了个哆嗦,早知道不妙,顾海山果然猜到了!
      花花大少一口说出真像,显得十分委屈似的,颤声道:“为什么你宁可装扮成粗野村夫,自己了结婚事,也不肯转眉看看我?”
      宁伴月微微皱眉,我注意到她的手不动声色握成了拳头。
      顾海山咬咬牙,一横心似的问了出来:“难道,你真的没有一点喜欢我么?那日在白马山庄,你明明——”
      “住口!”宁伴月一皱眉,挥手阻止他说下去。星月的光辉照得她的脸一片雪白,有种隔绝人世的凄凉残酷,表情复杂难辨。
      我很少看到她在平静微笑之外的真实表情,顿时一阵茫然。
      宁伴月她,毕竟对顾海山有些动心罢?
      忽然觉得我自己有些可笑,真是痴心妄想,我以前——都想些甚么啊!
      宁伴月定定神,忽然笑笑:“我喜欢你,对你又没什么好处。你好好的南海宗主之女不做,何必来这里自讨苦头。”
      说得四平八稳,可我就是知道她动心了!
      忽然好恨她,为什么毕竟是顾海山?我知道不可能是我,可我憎恨任何她喜欢的人!
      顾海山眼中也有了波澜:“若是……我非要自讨苦吃呢?跟我回南海罢,好不好?既然你不肯嫁给任何男人,那么,就跟我去罢!伴月,伴月,我就知道,我们本是一样的人——”
      我听到这一句,心中一沉,算是明白过来,宁伴月果然没说错,顾海山是个女人。
      她,居然宁可怜惜顾海山,好声好气赶她走么……
      宁伴月眼中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喃喃道:“不,你会后悔。你真的会后悔——”
      顾海山见她态度变得有些软弱,越发热情如沸,缓缓说:“我才不后悔!我真的喜欢你!为了你,我做甚么也不怕!”
      宁伴月似笑非笑看着她,眼中似乎第一次有了这个人的存在,柔声问:“真的吗?”
      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有种很不妙的预感,我纵然猜不到宁伴月要做甚么,可我太熟悉她这种眼光。一定会有事!而且是很不好的大事!
      我讨厌顾海山,可不想她送命,当下忍不住大声说:“顾海山,别废话,你还不快走?”
      顾海山看了我一眼,微笑摇头,居然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宁伴月的手,柔声怡气说:“自然是真的。”
      我觉得脖子上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明明是很温存的花前月下,我却有种恐怖的预感……
      我还想张嘴提醒顾海山小心,猛然脑门一麻,却是被宁伴月长袖拂过,顿时动弹不得,更不能开口说话。
      “晚了。”宁伴月叹息一声,她低声一笑,反手拥住顾海山的腰身,态度竟然倜傥异常,逼得后者的腰身不得不拗了下去,眼中更现出困惑的神色。
      宁伴月曼声长叹:“美人之意,受之有愧,却之不恭。说不得只好生受了。”
      口中说着,十指如行云流水,堪堪拿住顾海山麻穴,令她站立不稳,倾颓在自己怀中。
      我忽然明白了之前那些可怕的预感意味着甚么,忽然觉得这神剑顾大公子实在倒霉得很,也幸运得很……
      宁伴月的眼中却有了罕见的温柔,更多了一层促狭之意,从袖管中徐徐取出一截淡青色的衣带,柔声道:“小亭一见,怀想至今。我本来忍了很久,不想对你下手,你可怎么定要缠上门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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