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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晋时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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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夜色迷离中,风尘仆仆的阿昭回到京口。
因时辰已晚,阿昭并没有惊动他人,只派人告之郗鉴一声,便洗沐就寝,一切且待明日再说。
翌日,阿昭是在一阵琴声中醒来,觉得还想再睡个三天三夜的阿昭忍不住呻吟,“阿兄!扰人清梦大罪也!”
外室响起郗超朗朗笑声,“阿遂,记得你说得要阿兄每日弹琴与你听,每日送你一枝花,如今阿兄不过是在履行承诺罢。”
自作孽,不可活!
阿昭痛苦的爬起床,“阿兄莫急,且待来日你娶了阿姒,看我如何回报。”
“嗯,我等着。”郗超毫不在意。
婢女们早在听得娘子的声音时便捧着盆巾、衣常鱼贯而入,侍候她起床、洗漱、梳妆。
待阿昭走出内室,便见郗超跽坐窗前,悠悠抚琴,琴旁一枝带着雨露的白色牡丹,衬着窗外细雨朦胧,花木摇曳,此情此境,几可入画。
“下雨了啊。”阿昭看了看窗外细雨轻叹,“雨中听琴,隔窗赏花,倒也不错。”她在食案前坐下,端起粥碗,开始进朝食。
郗超一边抚琴,一边道:“王、谢两家已到四日。”这话自然是提醒贵客到来,需得先去拜见,而后再谈其它了。
阿昭点点头,并未说话,直到朝食用完。
“阿兄见过谢家娘子了?”
郗超此刻一曲已弹完,看着窗外细雨飘摇,“才华横溢,且尤擅诗文;神清目朗,有林下之风。”
阿昭眼睛一亮,阿兄对谢道韫有如此评价,显见是十分赞赏的,起身,“走吧,先去请安,然后去见贵客。”
门口,婢女为两人递上雨伞,阿昭却一伸手,“阿兄送我的花呢,带上。”
婢女忙将琴案上的白色牡丹取来,阿昭一手持伞,一手转着牡丹花,悠悠吟道:“白色冷淡无有爱,亦占芳名道牡丹。这牡丹呀,红花若锦,白花若素,总是淡妆浓抹两相宜。”
“难得你今日竟有佳句。”郗超挑了挑眉头。
阿昭闻着花香轻叹,“这可不是我作的,是个叫白居易的人作的。阿兄也知我,背诗还行,叫我写诗,却是为难我了。”
郗超自然知道阿昭向来不擅诗赋,摇摇头,一笑作罢。
细雨中,两人持伞而行,至院门前,郗超却是缓下脚步,让阿昭先行。阿昭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没有停步,而是抬步跨门而去,一步一步,走得极稳,脚下木屐发出轻巧的叮叮声,和着雨幕幽幽传开。
两人先去给大父郗鉴请安,又去东院、西院给郗愔、傅氏、郗昙、崔氏请安,此次郗愔与傅氏也自鄱阳回来为郗鉴祝寿。
出了西院,两人往客院行去。
待到客院,王羲之、谢安并不在,倒是见到了姑母郗璿及一众表兄弟,自然也见到了谢家诸郎君,以及阿昭极为感兴趣的谢道韫。
谢道韫年十三,已有娉婷少女之姿,眉目清逸,笑容疏朗,举止间无闺阁纤弱之气,反似儿郎潇洒恣意,史赞其林下之风,真真名不虚传。
阿昭与谢道韫彼此见礼,尽管面上一派从容,内心里却是弹幕满天飞:
我见到了谢道韫了!
我见到了千古女诗人谢道韫了!
谢妹妹生得真好看!
谢妹妹声音真好听!
谢妹妹的气质真好!
……
“谢家阿姐。”
“郗家阿妹。”
两人行礼如仪,衣袂翩翩,姿容若玉,郗璿与一众郎君看着,当真是赏心悦目,皆面露赞叹。
“久仰谢家阿姐之名,今朝得见,可算如意。”
“我以前不曾见过郗家阿妹,今日才知孤陋寡闻了。”谢道韫含笑道。
阿昭看谢道韫是万般皆好,却不知谢道韫看她亦是赞叹有加,只觉郗家阿妹不同凡俗,昔日所识竟无一人比得,当真是眉蕴英华,目转流光,霞明玉映,自愧弗如也。
阿昭一笑,将手中带着雨露的白牡丹递与谢道韫,“这枝牡丹含苞待放,乃阿兄今晨亲手所摘,我觉得赠与谢家阿姐最为合适。”先前郗超的话让她知道两家婚事十拿九稳,她此刻自然是一言数意,一举数得。
谢道韫闻言,目光扫过一旁玉树临风般的郗超,与其目光相遇,不由心中一动,面染薄霞,却不似寻常女儿羞涩难言,反是大方接过牡丹,“此花甚好,多谢郗家阿兄、阿妹。”
一旁的诸位郎君闻得两人对话,皆朝着郗超挤眉弄眼,发出善意的笑声。
郗璿、阿昭也看着郗超笑而不语,郗超却一派从容,对谢道蕴道:“阿遂爱吃,调教家中厨娘做了几道牡丹花菜肴,改日请娘子品鉴。”
“阿兄美意,敢不从命。”谢道韫微笑应承。
“阿出竟忘了姑母在座,真真令人伤心。”郗璿看着眼前一对璧人,也忍不住出言调戏。
“唉,我等兄弟也为人所忘也。”谢朗亦是出言戏谑。
“哈哈哈……”一时诸人欢笑一堂。
笑罢,阿昭道:“我先去拜见姑父、安石先生,回头再来与姑母、阿姐说话。”
“且去罢。逸少与安石这会定躲在哪下棋,嫌弃我们吵闹呢。”
郗璿的话才落,王献之便跳起来,“阿姐,我给你领路,我知道阿父在哪儿。”
“多谢官奴。”阿昭微笑颔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历史上郗道荗的官配。
这会才七岁的王献之生得是眉秀如峦,目清似水,唇红齿白,已初可窥美男风姿,怪不得新安公主司马道福要逼着他休妻,男色之祸啊。
“阿姐不用谢。”王献之又扯了扯谢玄的衣袖,“阿羯,一起去。”
“勿要动手。”谢玄扯回衣袖,看着屋外的细雨,很不想动,但一触到阿昭望来的目光,不知怎的又站起身,“好罢,我陪你去。”
“官奴和谢小郎君坐卧一起,同进同出,真似亲兄弟。”阿昭笑眯眯的看着王献之和谢玄,这两人在历史上也是一对好基友呢。若说长大后王献之会是一位如初阳温暖如秀水俊逸的美男,谢玄大约会是一位如松柏挺拔如峻岭巍峨的帅哥。
“可不,他俩只要到了一处必要什么都一起,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郗璿也笑道。
“郗家阿姐可唤我阿羯。”八岁的谢玄比王献之略高,但依旧要抬头看着阿昭。
“阿羯。”阿昭从善如流,见谢玄还看着她,会意过来,“阿羯若不嫌弃,可唤我道荗阿姐,或者阿遂阿姐。”
谢玄矜持的点点头。
阿昭看着面前并肩而立的两小,心痒痒的,很想伸手捏捏,顺便再亲亲抱抱什么的,可惜啊,年龄不对。
王献之、谢玄只比她小个三、四岁,虽然在婚配年龄上差距略有点大,但又不是完全不能配,她要真是亲了这两人,回头谢安、王羲之肯定得找郗鉴谈谈:你家阿遂是不是觊觎我家阿羯、官奴,要是有意,咱们也可结个亲的。
所以她只能内心飞弹幕:
噢噢噢……
王献之是个小暖男。
谢玄是个小傲娇。
都是超级好看,超级可爱……
郗超一看阿昭那眼神,便知她想干什么,偏又不能干,一时只觉好笑,为免阿妹出丑,提醒道:“走罢。”
“嗯。”阿昭一边飞弹幕,一边走出客院,去见另两位闻名天下,昭著史册的大神。
◇◇◇
京口的郗宅占地数里,亭台楼阁,池塘假山,奇花异木,精雕巧装,无处不成景。
今日细雨蒙蒙,天凉气爽,谢安、王羲之便在一处水榭下棋观花,闲谈阔论,颇为惬意。
“听闻郗家小娘子昨夜归来。”谢安拈起黑子敲着棋盘。
“唔,那你今日便可见到阿遂了。”王羲之思考着棋局道。
“入住数日,竟不能从婢仆口中得闻郗小娘子点滴,郗公治家甚严呀。”谢安随手落下一子。
“何意?”王羲之抬首看他一眼。
“总觉得不简单。”谢安又拈起一子,“寻常人家婢仆,无论喜恶,问及家中郎君、娘子总有数言,但郗家竟是半句不言,真真是异事,这更令我好奇。”
王羲之手一顿,回忆了一下,顿也是惊鄂万分,“我往日竟然没有发现。世家小娘子幼承庭训,无不矜贵,但总要有些美名才更好婚配。阿遂非同凡俗,已近豆蔻年华,但真真从未有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谢安放下手中的棋下,“若是小娘子不好,那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按你所见,郗家小娘子人品上佳,却掩其声息,显然是出自郗公之意。你说郗公是否要不鸣则己,一鸣惊人!”说着一子“啪!”地落在天元之上。
王羲之悚然一惊。
天元,正中,正位中宫!
王羲之摇头,士族著姓中可没几家愿意嫁女入司马家的,“应该不是,阿遂乃郗家此代独女,从岳丈到舅兄都是疼爱异常,绝不肯舍她去侍候皇室,且观阿遂言行……”
话未说完,便突然被谢安打断,“逸少,郗家小郎君与小娘子谁长谁幼?”
“阿出年长,阿遂年幼。”王羲之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安却指指对面,意味深长道:“你看。”
从敝开的轩窗可看到一片清池,池对面便是堤岸,此刻一行人正行走于堤岸上,走在最前面的是王献之、谢玄及为他们撑伞护行的婢仆,隔着约莫丈许距离跟着的是一对少年、少女,他们自己持伞,悠然行走于细雨中,堤边青柳若丝垂,牡丹承露放,池畔水雾迷蒙,衬着他们仿若画中仙人。
谢安、王羲之在意的当然不是画中人的风姿,而是那对少女、少年的行走方式!
少女比少年略矮半个头,但她却是走有前面,而少年则落后少女半步。
一步之距,是为臣属。
半步之距,是为亲属。
半步亦是差距,亲属亦有主从!
世间礼法,从来长者居前。
郗超与郗昭是不知礼法之人吗?
不是!
郗鉴是因爱而废礼法之人吗?
不是!
但此时此刻,郗昭行于前,郗超行于后!
谢安目光落回棋盘,然后将天元上的那颗棋子取下,“我猜错了,郗家小娘子不是要入主中宫,而是郗公精心培养的郗家下一任家主!”
王羲之此刻也是惊讶万分,“这……竟是如此原因吗?”
谢安闭上眼,“天下俊才,近些年我见了颇多,郗家小郎君在其中可谓屈指可数的英才,而如此英才竟甘居幼妹之下,真不知郗家小娘子又是何等人物!”
王羲之摇头,幽幽叹息,“如此,吾不但未能得阿姜为儿妇,阿遂也是不能了!”
“哈哈哈……”谢安大笑,戏谑道,“逸少,汝家儿郎多,可舍一儿与郗家嘛。”
王羲之看着走在前头的幼子王献之及谢玄,再次幽幽叹道:“我猜官奴定然是主动要为他阿姐领路,而阿羯向来好洁,此时却也肯冒雨同来。两个小子,知好色则慕少艾。安石,你猜我们两家日后是要舍哪个儿郎入郗家?”
“哈哈哈……”回答他的是谢安的爽朗笑声,“观其仪容,霞姿月韵,世间稀有,怪不得两儿小小年纪,知慕少艾。”
“其人如何?”王羲之问。
此时一行已往此处行来,距离越近,眉目越发清晰。
谢安看着那双向他看来的眼睛,目若悬珠,明澈如泉,顾盼之间,有若光华流转,又似寒潭芒射,夺人心魄,沁人心魂。他看着那女郎一步一步渐渐前来,恍然之间竟然心头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坐正身姿,竟不似世家晚辈要来拜见他。冥冥之中,似是一位当世人杰正缓缓向他走来,那种从头至脚的颤栗,令他忍不住长长叹息:“那却不是我能评鉴的了。”
这段对话,日后载入史册,后世阅之,都不由赞叹郗昭的不凡,也同时赞叹谢安的眼光。
而此刻,阿昭走进轩阁,看到了那位江左风流的魁首,后世无数文人向往的极至,史册上万古流芳的传奇——谢安。
她站在门口,观望半晌,亦忍不住长长叹息。
“女郎何故叹息?”谢安问。
“吾见到了将要载入青史的风流千古的君子。”阿昭答,“且不只一位,而是两位同在眼前,怎能不赞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