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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晋时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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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到谢安处,却见他正神色凝重的看着一卷竹简。
“怎么啦?”
谢安将手中竹简递给王羲之,“我对郗家娘子甚是好奇,便让人打听了些她的消息。”
尽管郗家对于阿昭的事从来不外传,但只要是发生过的、存在过便会留下痕迹,不曾注意时当然没事,但只要注意了,就能顺藤摸瓜。况且郗鉴又不是真的要藏着阿昭,之所以不令阿昭扬名,一来是因阿昭年幼,为的是保护她;二来则是他窥得孙女所谋甚大,未长成撑天大树前,能藏一时是一时。
王羲之摊开竹简,目光扫过,也是面色一整。片刻后,他卷起竹简递回给谢安,“昨日,我自重熙那倒是知道了件阿遂幼年旧事。”
谢安闻言转头看过来。
“阿遂五岁时,重熙带她出行时遭遇了流窜的鲜卑骑兵。”王羲之闭了闭眼,似有些难以出口,“当时那些贼虏正杀人吃肉。”
谢安目光一缩。
“阿遂回来后便大病一场,差点没挺过来。”王羲之重重叹口气,“病愈后,阿遂便心中立志。”
谢安眼神一变。
王羲之却没有说,只是取过笔墨,在一块竹简上写下一行字:
“胡胡豺狼,啖吾血肉,悲哉痛哉,誓摧其灰!”
字是草体,墨汁淋漓,入木三分,如苍龙盘踞,带着迫人的气势,仿若随时欲脱简飞去。
“好字!大志!”谢安忍不住抢过那片竹简,连连赞叹,“小小年纪,真真不凡。”
“是啊。”王羲之目光扫过案上的那卷竹简,想起其上内容,“她一个小娘子有此心志不说,并且亲践诺言,亲身杀敌,真是愧煞我等七尺男儿。来日,说不得当真要出一位横扫北虏的名将。”
谢安张了张口,却没有应和。
就他对那位女郎的观察以及收集到的信息,横扫北虏的名将会有,但绝不仅限于名将,否则郗公不会立她为郗氏家主。若她只想做名将,那郗氏的家主为郗超更好,兄妹俩可各尽其事,互为臂膀,互为助力,如此才能更大的利益化。但她偏是下一任郗氏继承人,这便有了更深的意思:家无二主,她是要将郗家上下整合于一身,断绝后患。
这便是谢安作为一个出色政治家的敏锐了,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得端倪。
“去年因郗公之故,桃阳的桃花与鱼传为佳话。”谢安忽然道。
王羲之投过一个疑惑的目光。
“那时桃阳县令忽换成刘峻德。”谢安慢悠悠地收起那卷竹简,然后将它搁到一旁,“但今年,桃阳县的县令又换人了。”
“这刘峻德乃阿出与阿遂的先生。”王羲之凝眸思索,“且刘峻德来郗家都十余年了。”
谢安点头,“可不是。听闻桃阳如今颇为兴盛,区区一年,便令一县天翻地覆,若真是刘峻德之故,那如此大才何以沉寂至今。”
“你是说……”王羲之鄂然。
谢安看着王羲之,眼中尽是“就是你所想的那样”的神色,“听闻阿遂近两年甚少在府中。”
王羲之一时沉默。
谢安抚掌轻拍,“小小女郎,上马杀胡,下马理政,难得,难得啊!”
王羲之沉默了片刻,才算是接受了这个消息,“世家子弟,在她这个年纪有此能为的几乎没有。”他心中数着所有见过的才俊,摇摇头,“古往今来,这般慧极之人,却是难有……”话至此却是反应过来,这话实不该说,“我倒盼着阿遂莫要如此能为。”这却是出自亲人的一片关爱之心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谢安倒另有一番思量。
王羲之叹息,“有些人真是天赋奇才。”
“如此世道,这等奇才多一些总是好的。”谢安神色颇为感慨,“小娘子如今还年幼,再过得些年,凭她之能为,你我也要望其颈背。”
“天赋其才,天赋其用,却不知天赐其福焉?”王羲之幽幽叹道。
两人正说着话,婢仆忽然进来,“郎君,郗家小娘子来了。”
“哦?”谢安诧异,“请她进来。”
“诺。”
片刻,阿昭走了进来,或许因方才两人得知了阿昭其人种种,此刻再看她,更觉得其姿仪步态甚是不凡,目光顾盼间,流露出一种独特的自信与洒脱。
“阿遂如何这会来了?”王羲之看着她便忍不住露出微笑来,“不是与你姑母一处说话吗。”
“姑父,安石先生。”阿昭行礼,然后才道,“阿兄邀阿姜游湖,我却是不便打扰。”
王羲之、谢安闻言都露出了心知肚明的笑容。
阿昭目光扫过,却望见了案上王羲之方才写下草书的竹简,心中一动,口中却道:“明日我将出行,此来也是先来向姑父、安石先生道别。”
谢安、王羲之闻言皆一怔,目光对视一眼,而后王羲之问:“阿遂要去哪?”
“沂南。”阿昭眉头一扬,并未隐瞒或搪塞。
果然如此。谢安、王羲之都未有意外之情。
沉吟了片刻,王羲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温声道:“出门在外,万勿在意安危。”
“姑父放心,随行都有人跟着,不会出事。”阿昭笑容浅淡,却自有一种镇静从容。
谢安看着阿昭,心念一动,忽道:“这时节,桃阳却是没有桃花可赏了。”
阿昭目光一闪,看向谢安,然后灿然一笑,“这时节正是蜜桃成熟的时候,先生去了正可尝鲜桃,且桃江里的鱼甚是鲜美。”
“只是没有桃花,终是少了些景致。”谢安似有遗憾。
阿昭眨眨眼,“那先生可以看看那儿的人,许是比那桃花更为鲜活可爱。”
“哦?”谢安看着阿昭,眼神意味深长,“那定要去看一看。”
“先生若看到不美之处,还请不吝指教。”阿昭说着恭恭敬敬的行一礼。
谢安目光一凝。
昔郭隗说燕昭王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厮役处。”
“我一山野闲人,有何能教阿遂的呢。”谢安语气淡淡的道。
阿昭却是端正仪容,“先生大才,阿遂近日聆听妙言,已感受益无穷。”
谢安闻言,心头一沉,却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阿遂过誉了。”然后又笑道,“我听闻阿遂还向官奴请教书法呢。”
“三人行,必有我师。”阿昭也笑笑,“官奴虽年幼,但天姿横溢,日后必如姑父一般,书法冠绝当世。”
王羲之摇头,“他还早着呢。”而后又语气一转,“我看阿遂天赋甚佳,若能多加练习,来日当也能书法传世。”
阿昭轻轻一叹,“此生却是难得此念了。”
王羲之神色一怔,看着阿昭,目光中忍不住带出一二。
阿昭微微一笑,从容若水,“多谢姑父关爱,此心已立,至死不改。”
王羲之默然。
阿昭却是郑重向王羲之行礼,谢过他的一片关爱之情,“来日得闲,当向姑父请教书法,还望姑父不吝指点。”
王羲之忙亲自起身扶起阿昭,“你我至亲,自是当然。”
帝者与师处吗?
顺随心意,发乎自然。这位郗娘子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呢。
一旁,谢安看着两人对答,神色平静,却目光幽深。
而阿昭却不知道,不过是从她的言行中,谢安便已差不得窥得她的心志与图谋,这便是能名留青史的大才所拥有的远超常人的智慧与眼光。当然,阿昭并不怕被人所知,否则焉敢让谢安去桃阳一观。
此刻的阿昭,却是将手伸向了她觊觎许久的宝贝——王羲之写下的那片竹简,她狡黠的笑道:“姑父,此简赠我,当为传世之宝!”
王羲之闻言不由笑了,“你喜欢便拿去。”
“多谢姑父。”阿昭喜滋滋的收起在后世堪为国宝的竹简,然后便告辞了。
待阿昭离去后,王羲之与谢安面面相视,片刻,皆是齐齐叹息。
“忽觉自己已如朽木,竟是百无一用处。”王羲之幽幽自嘲。
“至少你写的字不错,一片竹简也能令阿遂如获至宝。”谢安调侃好友。
“哈哈哈……有理。”
而走出院子,阿昭慢步回去,脑中却思索着方才谢安的言行。
或许,谢氏不仅仅是成为姻亲,还可为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