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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昭医石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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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阿昭独行上了宓螺山。
山中有道观名“太元观”,在京城附近甚有名气,观中都是清修之士,极少接待香客,但若有香客到来,必然来头不小,只因道观最初立观之人乃是一位出家清修的皇室郡主。
阿昭之所以选择太元观,自然是因为这道观既有背景,又是真正的修道之地,安全有保障,否则随便哪个山头找个小观,依着她这张脸,照样不得安宁。
这道观既然离庄子这么近,阿昭哪会不早早来这把好感度刷满的,所以这观中上下人等其实早就熟识阿昭了,这会见她一人到来,向来如影随行的田氏家人竟然不在,倒是显得奇怪了。
“三娘子怎的一人来了?”一名三旬女道迎着阿昭问道。
“清毓师姐。”阿昭向女道行了个道礼,“我找师傅,她这会得空吗?”
清毓见她如此称呼行礼,恍然大悟,面上露出亲切的微笑,“如此,日后便为同门了。观主无事,师妹随我来。”说罢领着阿昭往里走。
到了观主门前,清毓敲了敲门,得到应允,便先入内禀报,一会儿出来,示意阿昭入内。
“师傅。”阿昭入内,向着榻上盘坐的一名五旬女道行礼。
女道正是此任太元观观主,道号羽徽,听得阿昭的称呼,她抬眸打量一眼阿昭,缓缓开口,“俗事已了?”
“是。”阿昭点头,“弟子此来拜见师傅,红尘中已再无牵挂。”
“善。”羽徽颔首,“明日卯时行礼。清灵,且带你师妹下去安置。”
“诺。”榻边立着的另一名女道领命。
阿昭向着羽徽再行一礼,跟着清灵退下。
却是原来阿昭早在与观主相识时,便彼此有心。
一个看中阿昭灵气盎然,天生的修道苗子,想收徒;一个想拜入道门,求得清净自在。只是那时阿昭还牵挂安昌府有因果未了,所以不曾直接拜师,但彼此心中都是存了意,待一切了结,自是师徒缘至。
清灵、阿昭半路上遇到清毓,她领着一名年约四旬左右的中年贵妇到来,显见是要去拜见观主。
双方迎面碰上,彼此见礼。
礼毕,阿昭随清灵离开,清毓则继续领着贵妇前往观主处,走远了阿昭还能听到贵妇与清毓的对话。
“方才的小娘子生得可真是水灵,这是哪家的贵女?”
“乃是观主新收的小师妹,原是安昌伯府刘孟松之嫡幼女刘三娘。”
“啊!是他们家啊!倒真是想不到竟是他们家的娘子,实在看不出来,这小娘子美玉之材,怎生有那样的爹娘!”
“小师妹自幼心地良善,又向来孝顺。如今她出家入道,亦是为着亡者赎罪,为着生者祁福。一入道门,从此红尘了断,凡俗人事再不相干。”
“唉,我倒是听说了小娘子的事,天花那样的疫症也让她找到了法子防治,这么大的功德,也不曾谋求私利,只求保得父母性命,真真是善心又孝顺,只盼道祖庇佑她。”
“道祖自然会庇佑有福德之人的。”
阿昭眨眨眼,清毓师姐还是这么能编,也不知这贵妇人回头要舍多少银子求道祖庇佑家人。
“清灵师姐,那位夫人是哪家的?”
“是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清灵答道,“这位夫人家中有位幼子身体不好,常来求请观主为其诊治。”
“哦。”阿昭了然。
道医向来不分家,观主不但精研道经,医术也极其高明,这些年阿昭随着庄子里的王医师学习基本医药知识,也常向观主请教,受益不少。
而阿昭入道后,决定除了修炼外,也要精研医术,日后还有无数世轮回,多学些本事总是好的。
◇◇◇
且说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越氏回府后,晚间用过膳,一家子在花厅里品茶闲谈时,看着一屋子坐着的高矮大小不一的儿郎们,心中那点没能生个娇娇女儿的遗憾又起,思及白日在宓螺山上见到的那个雪堆玉彻的女童,更是惋惜,忍不住与家人说起了这事。
“也是她此生不幸,投了这样一对父母,否则好端端的贵女如何要出家入道,过那清苦难捱的日子。”
世子穆长恒一见爱妻这眉目含愁的模样,赶紧安慰,“夫人也说了,小娘子修行是为着给父母赎罪,这是善行,是孝心,该成全才是。”
“可她小小年纪,不足十岁,便一生都要耗在山中,何等的苦楚。我若没看到倒也罢,看到了心中不忍啊。”越夫人叹息道,“你们是没有亲眼看到,那小娘子生得宛若琉璃般剔透无暇,眉眼间透着一股子清灵之气,让人看着就爱,这满京城的贵女没一个及得上,我只恨不得她是我们生的女儿就好了。”说罢,眼睛剜一眼夫君。
穆长恒一听这话,很是委屈,目光扫一眼屋子里的大小儿子们,都怨这些小子们赶着来投胎,害得爱妻心愿一直未能得成,“这生子生女的,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也不能怨我啊。”
“哼!”越夫人冷哼一声。
这俩夫妻在京城里也算是对奇葩。
两个门当户对,自小算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家中也是早早给他们订了亲事,谁知到了十四、五岁上头,两人都觉得跟对方只有兄妹之情、朋友之谊,是做不成夫妻的,于是两人一合计,彼此都回家说要解除婚约。
两家长辈哪里肯听他们的,但两人就是坚定了心意要解除婚约,闹了不少的事儿,最后两家长辈们无奈,也怕真将两人凑一堆,结果处不来,好好的世交之家变成仇家,那就不美了,于是就给他们解除婚约了。
等两家解除了婚约,自然就要赶紧再给订新的亲事,毕竟年纪都到了,耽搁不得。长辈们还亲自问过了两人喜欢啥样的,两人毫不含糊的将心目中的理想人儿说了一遍,凭着显赫的家世,自然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合适的亲事。
待新的亲事订下后,两人还互相帮着对方与其未婚夫(未婚妻)见一见、处一处,结果这一帮忙又帮出了问题了。两人发现与未婚夫(未婚妻)相处,还没两人彼此处着自在舒服,且心中还万分不乐意看到对方与未婚夫(未婚妻)处一块儿。
好吧,两人再迟钝这会也知道干蠢事了。
等两家长辈得知他们又要退了新的亲事,依旧要与对方成婚时,简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抽死两个小冤家。而与两家订亲的也不是寻常人家,哪能吃这种亏、丢这种脸,官司都打到御前了,最后两家颇是陪了很多的好处,两人也很是吃了一番苦头,才算是如愿以偿。
两人做了夫妻后,倒真是和和美美,没弄出什么侍妾庶子,近三十载恩爱,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就是没个女儿。穆国公府严重阳盛阴哀,自国公夫人两年前过逝后,整个国公府就越夫人一个女主子了。
眼见着这对夫妻又要将话题转到生女儿头上,接下来肯定又是他们兄弟的锅,于是几兄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示意对方快说点别的,以免回头彼此又要遭这一对无良父母的嫌弃。
“母亲说的小娘子我倒是听说过。”最后还是五郎穆维檀开了口,“现任安昌伯刘藜与我乃今科同年,他如今已授了庶吉士,颇受陛下青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有几个谄媚之徒想与之交好,便在他面前贬谪刘孟松一脉,言语间对那位敢上刑部大堂的刘三娘子颇有诋毁,哪知刘藜并不见喜色,反斥责他们莫要败坏无辜之人的名声。”
“他们本是有仇,这刘藜竟肯为刘三娘子说话,看来这位小娘子其人是真的很不错了。”穆长恒闻言顿也生出兴趣来。
“自然是极好的。”越夫人连连点头,“上回我去叶府看望姨母,姨母便与我说了当日姨父断案的经过,还说姨父很是遗憾家中儿孙竟没一个有刘三娘子聪慧可爱。唉,我那时还当是姨父夸张了,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一点儿都不,小娘子真的是‘钟天地之灵秀,蕴山水之华英’,真真是闹不明白老天爷怎么就让这么个好人儿有了那样的一对父母。”
“叶侍郎说那小娘子曾亲自去天花疫区走了一遭,你今日看她,可是个有胆魄的?”坐在上首一直闭目养神的穆国公忽然问道。
越夫人听得公公发问,仔细回想了今日见到的刘三娘子的种种细节,“小娘子年纪不大,但眼神清亮,仪容端雅,见到了我却也视若等闲,好似我与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区别。”
不是越夫人自夸,抛开她显赫的家世,便是仪容气度、穿戴衣着,这京城里少有不在她面前自惭的,今日这小娘子却态度平平常常,实在少见。
穆国公听了点点头,没有说话,但双眉却微微皱起。
越夫人见公公忽然关注一个小娘子,只当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想了想,又道:“我今日回程时在山下倒是听得几句关于刘家的事。如今刘孟松一支的儿女都落户在密云县宓螺山下的双泉村,如今他家大郎、二郎及被休弃的二娘子都已成亲,结亲的都是附近的平常人家。”
“全都成婚了?都在最近?”穆国公睁开眼睛。
越夫人点头,“据说在他们搬到宓螺山一个月内便都成婚了,想来刘孟松夫妻是有心自决,所以才早早将儿女婚事都安排了,如此倒也算是尽了父母之责。”
穆国公却摇头。
“父亲,可是有何不妥?”穆长恒不由问道。
“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位小娘子心里的想法。”穆国公的语气中带着久经世事的老人家特有的沧桑,“她如此,到底求什么呢?”
“祖父难道是说刘孟松夫妻的死有问题?”大郎穆维榕问道。
“不,他们的死没问题,是自尽而亡。”穆国公摇头道,“但那份遗折绝不会是出自刘孟松之手,他写不出那样水平的折子,而且其二子都是平庸之辈,这显然又是这位小娘子的手笔,刘孟松夫妻的自尽不在她的谋划之中,为免陛下降下大罪,才行此补救之策。”
“那祖父的意思是说这位小娘子胸怀大才,凭其能力,刘孟松一支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二郎穆维桦接道,“她一个小娘子能有这样的智慧?祖父会否高看她了?”
听了他的话,穆长恒先鄙视了一番,“小小年纪,智慧拔群,这世间有没有这样的人,难道你我会不知道?”
这话一出,不但二郎便是整个厅里坐着的人都没有了质疑。这样的人当然有,且他们家就有个天纵之才。
“不错。”穆国公点头,“只看她行事,便知这小娘子才慧不凡,她完全有能力保其父爵位,保全富贵,但偏偏她一家却落到如此境地,她自己更是出家为道。我有时候都怀疑其是否非刘孟松亲生,反而与刘藜是亲生兄妹,才令其顺利求学成长,轻而易举春闱得中,而后大仇得报,爵位得袭。”
“难道父亲的意思是说,那天花良方刘三娘子早有了,却是最后才拿出来?”穆长恒悚然而惊。
“可不是,否则哪有那样的巧事。”穆国公抚着长须,“再看刘氏兄妹的几门亲事,竟真真正正的放下了勋贵之身,做个草头百姓了。换成你我,能做到吗?”
厅中众人闻言,一时沉默,皆暗思自己若有朝一日自高高在上摔落尘泥,可能如刘家这样?
思量许久,竟皆无法保证自己能从容如昔,平静处之。
这大约便是他们家已贵为公侯府第,但家族子弟依旧努力上进的原因。
他们想要富贵权势,想要保留这高贵的地位百年、千年、甚至万年!
为此,他们愿意付出血汗,愿意经受磨砺,甚至有时候能舍弃一些予他们都很重要的东西。
“这位刘三娘子还真是让人想不明白啊。”三郎穆维杺叹道。
“可不。”四郎穆维梧亦是摇头叹息,“若刘孟松爵位依在,刘氏兄妹亦不至于落泊得与寒微草民结亲。凭刘三娘子的才智,当能洗去安昌伯府的污名,助其父爵位再升,刘氏更添富贵,她本人亦受用无穷,锦衣玉食依在,便是日后亲事也定能高门贵胄中选。如今出家为道,也不知是否愧疚于未能保住父母名声爵位而至令其自尽?”
“难道还真是嫌弃富贵,钟情清贫不成?想不明白。”五郎穆维檀也是摇头道。
六郎穆维棠、七郎穆维棣乃是双生子,才十四岁,还未成年,也未到参与家族事务的时候,日常只是多听长者谈论,从中吸取教导。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一道清脆的童音插入。
听得这道童音,屋中众人都看向他,此人正是穆家的天纵之才穆维桢。
穆维桢年六岁,乃穆长恒与越夫人的幼子,是他们年近四旬才得的老儿子,珍爱异常,可惜其天生体弱,一年里有半数日子吃着药。
许是先天不足,他外表也长得极为苍白瘦小,细软稀少的枯黄头发只以布巾松松束着,生得长眉秀目,像个漂亮纤弱的小姑娘,惹人怜爱,但若对上他的眼睛,则定然忘却所有的怜悯,只因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上生着一双慑人心魄的眼睛,如漆黑广夜里的寒星,如无垠冰原上的火光,极至的明亮,亦极至的危险。
“八郎,你有何见解。”穆国公问。
“不动田氏、刘藜,乃是其人善恶分明,不会因私害人;不护刘孟松夫妻爵位名声,乃是因其夫妻有罪,需受律法惩治;备天花良方救刘孟松夫妻性命,乃禀人子之心,报生养恩情;为兄姐安排妥当的平民姻缘,乃心境坦然,安份随时;出家为道,非是愧疚,乃是心在红尘之外。”穆维桢一口气说这么一段话,颇有些气喘。
厅中诸人并没有出声反驳,闻言皆若有所思。
穆维桢歇息了一下,才继续道,“正是因为刘三娘子有大智慧,看得清,看得远,所以才无作为。因为名望富贵于她,就如路旁花草,随手可折,随手可弃。”
一番话说出,不似稚童,但穆家上下人等却皆信服,乃是因为此子自能言语,便展露了远胜于常人的聪慧,不但父母兄长珍爱之,便穆国公也对其也另眼相看,特为其取名维桢。穆家此代皆从木字,七位兄长们之名都是某一种树,只有他的名乃栋梁、支柱之意,足可见对其饱含深切的期望。
“归根究底,不过‘舍得’两字,倒是我们小看了这位刘三娘子了。”穆国公深深叹息道。
“只因我们身在富贵,舍不得握在手中的利益,自然不能理解她的行为。”穆长恒怅然笑道,“这小娘子好气慨,好境界,怪道要出家,果然是世外之人!”
穆维檀则笑吟吟道,“想不到我们家八郎倒是刘三娘子的知音人了。”
“哈哈哈……”厅堂里顿时响起一阵笑声。
而穆维桢却没有笑,只眨着一双漆黑的眼眸望向厅堂外的天空。
暮色已重,已有星子隐约可见。
那位刘三娘子便如这九天之上的星辰,行事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万事于胸、乾坤在握的自信与矜傲。
真不知刘家为何会生出这样一位娘子。
智慧是天生的,但这种高高在上的行事风格却必然是后天培养的,是谁教导了她?
真是好奇啊,不知这位入道的刘三娘子日后又会是何等模样?
但穆维桢相信,以后肯定还会再次听到她的事迹的。
因为,有些人,就如天上的星子,夜幕再黑也无法掩藏,只会衬得它更加明亮。
此时的宓罗山上,阿昭怡然静卧,自然不知富贵红尘中有人知悉了她,看懂了她。
翌日,天晴,大吉,诸事皆宜。
太元观正殿里,阿昭入道成礼,成为此代太元观主的嫡传弟子,羽徽观主亲自为她取道号“昭回”。
昭,取其名。
昭回,取自《诗经•大雅•云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指日月星辰,谓星辰光耀回转。
这个道号很特别,不同于观中此代弟子以“清”为号,但以羽徽道人的尊位,诸人皆无疑议。
这日,刘芃、刘莜、刘荷三兄妹夫妻都前来观礼,见证幼妹入道,自此红尘有隔,亲缘难续。
礼成之后,刘氏兄妹告辞离开,而田妈妈一家再次拜见阿昭。
阿昭将这几年自己经营的产业做了安排,令其一家好生管理。
其间,田妈妈问及王医师及阿乔的安排,并透露王医师似对阿乔有意。
阿昭并不在意,道:“阿乔若愿意,便成全他们。赠王医师银百两、良田五十亩,以酬他这些年的功劳。”
“诺!”田家领命离开。
红尘俗事,诸般安置,阿昭自此于太元观中安心修行。
时光,便在道经与药草中悠然穿梭。
不经意间,便已去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