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的轮回道途》倾泠月

39、昭医石林

　　阿昭与穆维桢此次出行，一年半后才是回山。
　　而随着他们的回归，宓螺山下又多了数百块方石，不但有开膛破肚、缝肠接肢等奇术，更画有精准的人体骨骼、内脏器官、经胳穴道等图。此一举因有曲州那些康复的士兵为证，再无疑问，许多的医者纷纷前往学习，以此造福生民。
　　朝堂上亦收到了夷州传来的消息，曾经强盛的夷国，如今分裂成了五个部落，各自攻伐不休，再不复往昔。
　　“一医一士，皆是无双。”金殿上的皇帝与阁老们感慨道。
　　阁老们连连点头，纷纷进言要陛下行嘉奖。反正这两人又不入朝，不碍他们的利益，何不显得宽宏雅量点。
　　暂不说皇帝如何给两人赐下重赏。
　　只此以后，阿昭却是没有再次闭山修行，而是隔个一两年便会出行一趟，去往的地方不再只是风景优美、繁华锦绣之地，多是往四方边境而去，领略边地粗犷风情，试验新的药材药方，为当地贫民义诊，离开时却会在当地留下一片药方石林，以惠当地百姓。
　　而穆维桢亦一直相伴相随。
　　本来他那样的身体是不合适远行的，但由于阿昭是个讲究的人，所以出行一路从来都是缓缓悠悠，而吃穿住行亦无不精致，再加有一位神医在则，时刻调理身体，所以穆维桢的身体不但不曾加重病势，反而因心情舒畅，又无有耗神劳累之事，倒是一年好似一年，原本只能活个两三载的人竟然舒舒坦坦地又走过了好多个春夏秋冬，看过了许多的风起云灭。

　　◇◇◇

　　庆元十二年，冬。
　　凛冽的寒风如冰刀霜剑，迎面便是一阵割肤刮骨的疼痛，但凡有片瓦遮身的无不团宿室中，路上、街上几乎无有行人。
　　宓螺山中穆家别庄，此刻却聚集了许多的人，老国公夫妇、现国公夫妇、世子夫妇及诸叔侄兄弟等，能到的几乎都到了，人人面带戚色，只因别庄的主人已走到了人生尽头。
　　“儿不孝，要累爹娘伤心了。”
　　床榻上的穆维桢面带微笑，依旧仪容洁净，肤发有光，完全不似将死之人的枯槁。
　　床榻边坐着苍老的穆长恒、越夫人，两人目含泪光，强忍悲伤。
　　“你既知道这些，又怎忍心舍下我们。”穆长恒颤着手抓着儿子道。
　　“你从小到大总是事事自主，这回就顺爹娘一回，别舍下我俩了吧。”越夫人一手扶着丈夫一手抓着儿子哀声道。
　　夫妻两人自来偏爱幼子，也为这先天体弱的幼子操碎了一颗老父母的心，就生怕一不小心夫妻俩便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只这近十年来，儿子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好，日子也是一日比一日快活，他们都几乎忘了这份忧心，没想到到头来却依旧是过不了这关。
　　穆维桢却无有悲容，只淡淡道：“儿这身体能活到这岁数已堪称侥天之幸，我走后爹娘伤心一两日便可，过后依旧要保重身子，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你这不孝子啊……”穆长恒悲声叱道。
　　“老天爷怎就不肯应承，舍了我的命替了你呢……”越夫人垂泪泣哭。
　　“都怪我这老头子活得太长了，老天爷定是看不过眼，夺了八郎的寿数。”穆长恒亦是捶胸顿足。
　　夫妻俩如今已是八旬出头，难得的长寿之人，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终是太过悲凉。
　　“爹娘乃是有福之人，切莫如此说话，且好好保养，日后还要看着玄孙娶妻生子呢。”看着老父老母白发苍苍，还要为自己如此伤心难过，穆维桢叹息一声，目光望向长兄穆维榕，“大兄，且为爹娘擦擦眼泪。”
　　穆维榕一时几乎要忍不住如同往常一般喝斥弟弟，莫要老是惹恼了爹娘就拉他背祸，可一抬头看到躺要榻上眸光黯淡的幼弟，顿时便忍不住泪眼，一边还要安慰老父母，一边还得哀求弟弟，“八郎，当年都说留不住你了，可这十来年你不都好好的，如何就不能再挣一挣呢？你看大兄我都有满头白发了，你总该是走在我后头才是。”
　　“唉……我也就眼前这点光景了，你们何苦来哉。”穆维桢叹一声，“儿今日有一言，盼爹娘与兄长们记下。”
　　“你有什么话便说罢。”穆长恒夫妇抹了一把眼泪，穆维榕兄弟几人亦是忍着伤心看着穆维桢。
　　“一个王朝若延续到第五代不能出明君，则必然会由盛转哀。今上已老，然则诸子不明，爹娘兄长早做打算。”穆维桢喘息一声，眸光越发黯淡，“爹娘百年后，几位兄长可分家分支，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勿须聚居于一隅……”
　　穆长恒见幼子最后时刻亦操心家族，心中又愧又痛，连连保证，“好，我们都记住了，你且放心。”
　　穆维榕等兄弟亦是连连点头。
　　穆维桢最后将目光放在了穆泽身上。
　　因穆维桢终身未婚，由父母兄长做主过继了穆维檀嫡幼子穆泽做嗣子，虽则对于子嗣之事他向来不在意，但父母兄长的好意终不好拒绝。只是过继后，他并未将之接来养育，依旧令其长于生身父母身边，便是称呼都不让其改，只在出行时将之带着，领其饱揽河山，开拓其眼届，再加言传身教，如今虽不过十六岁的少年，但其优秀已是诸兄弟之冠，便是穆维檀夫妻都没有任何不满意的。
　　“我知你不是甘于平庸之人，若是愿意，你便去夷州吧。”穆维桢示意阿百，“那里我留了些东西。”
　　阿百将一尺许长的木盒交给穆泽。
　　穆泽双手接过，然后叩首，“儿拜谢阿父。”这许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唤其为父。
　　穆维桢微微颔首，目光扫视一圈诸位亲人，淡淡一笑，“如此，我便再无余话。”
　　说罢将目光望向门口，亦在此时，一道身影自门前显现，飘然而入。
　　在诸人都已老去时，岁月似乎遗忘了阿昭，虽已年近五旬，但她依旧容颜如玉，青丝如黛，风仪如仙。
　　“你来了。”穆维桢已显黯淡的眸光再次发出微弱的亮光。
　　“我来了。”阿昭缓步至榻前，无视室中所有悲凄的穆氏诸人，只注目穆维桢，“此生可有憾？”
　　穆维桢淡淡微笑，“生来富贵，一世恣意，亲人爱护，知己相伴，足矣。”
　　阿昭再问，“可有话说？”
　　穆维桢看着她，刹那间一世人生如河流逆转，仿佛回到了初见，他的眸光如水，温柔平静，“珍重。”
　　阿昭点头，“离别在即，赠君一曲，以酬知己。”
　　“好。”穆维桢微笑。
　　阿昭自袖中取出一支翠绿的玉笛，顿时清越的笛音自室中响起，如高空行云，随风而起，飞出门外，飞出庭院，飞出别庄，飞出宓螺山，飞向那旷远无垠的碧海天涯。
　　这是一曲《高山流水》，是知己的相逢，亦是知己的别离。
　　室中静静的，只有笛音萦绕，当一曲终时，榻上躺着的穆维桢已含笑而逝。
　　穆氏诸人的悲声泣哭中，阿昭静静矗立，定定看着逝去的穆维桢。
　　这是她三世以来最欣赏的男人，这是一个理想的良人，这也是唯一与她灵魂与理念同步契合的人，这人还对她倾心衷情，她本可与他相爱相守，美满一生，但她拒绝了，现在这人死了，她永远地失去了他，悔否？
　　不悔。
　　遗憾否？
　　有憾。
　　若能重来，可会挽回？
　　不会。重来一次，依旧如此，她有她的道途，情爱再甜，姻缘再美，亦不能动摇她。
　　此念一过，神魂中似有轰隆声响，天地灵气纷涌而来，以她为中心，形成了肉眼不可见的气场，那精纯的灵气洗涤她的肉身，凝炼她的神魂，久已不曾增长的修为再次进阶。
　　似乎只是刹那，又似乎过去许久，阿昭垂眸凝视着手中玉笛，悠然长叹：“知己逝，曲当绝。”
　　话落，翠绿的玉笛便化作碎玉滴落，仿似碧泪纷纷。
　　而后，阿昭转身离开，步法轻盈，如风而去，将满室的悲伤抛下，亦将一段刻骨铭心的情谊放下，向着她孤独的漫长的大道行去。

　　◇◇◇

　　在穆维桢的葬礼后，阿昭再次启程，而此次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太元观。
　　她余生都行走在四方。
　　到过偏僻落后的山中村庄，走过平静安宁的水乡小镇，住过常外敌侵袭的边城，游过富裕繁华的郡城……
　　她还出过海，也去了别国他乡，游走过蛮夷部落，攀爬过雪山冰原，穿行过黄沙大漠……
　　她停留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片药方石林，她此生虽没再为女子卑微的地位做什么，但她还是培养了许多的女医，还专门留下了治疗女性疾病的药方石林。
　　她此生走过许多许多的地方，她的路途漫长，但她除了修炼与行医，再没做过其它。
　　她也再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年，但她的人生却走过了一百一十四年……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人生有涯，大道无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