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四回 风尘女曲藏乾坤，俏阿瑾得窥暗道（一） 修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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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瑾一路玩耍，跟随一支商队到了长安。阿瑾曾在书中无数次读到过长安的景致，也在心中描摹过这个繁华都市的景象，却还是被它的雄伟庄严震慑了。望眼所及，精巧考究的宅第栉比鳞次，屋檐直连到了天边。道路之宽竟是上官瑾平生未见，且两侧多植槐树等高大乔木，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使这座皇城大气中仍不失柔美。
自前朝建都长安，经数百年风雨，长安已发展成为历朝来规模最大的都城。整个城区呈矩形，东西宽约二十里，南北则十七里有余。其庞大的规模和恢宏的气势可使人一窥始建者一统天下的雄心和气魄。城内东西和南北走向各三条大街将城区错落有致地分开，基本保证了东西对称的格局。通往城中心皇城的朱雀大街，又称天街，乃御用道，宽达四十五丈，可同行十余辆马车。皇城内集建大小中央官署，北连宫城，南接外郭。寻常百姓不可擅入皇城，各级官员亦不得轻易出入宫城 。皇城与宫城外皆有土夯城墙围筑，可谓层层关卡，道道设防。
长安外郭分一百单八里坊，坊为矩形，或东西同宽，或南北同深。各坊皆由高墙围起，东西南北开四个坊门，设正、里卒把守，早启晚毕，以防偷盗。坊间形成九条南北向街和十二条东西向街，共同组成全城棋盘式街道网，井然有序，有道是“千百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
东市、西市为城内最大的两处里坊，分列皇城东西两侧。二市内商贾云集，酒肆林立，货品琳琅满目，贸易极为繁荣，是长安的主要商业区，又作利人市、金市。南北各地商人汇集于此，亦不乏西北、邪斛之商旅。二市内有旅店供来往商贾歇息，亦有商人常居坊内，经营各类商店、作坊等。东市近邻皇亲及达官显贵宅第，多销珠宝珍奇等奢侈品。西市则以方便百姓生活为主。
西市东北角的芳声池畔，倚湖而建的二层建筑便是江湖上最有名气的酒楼“十年灯”，二十年来生意兴隆，大堂内每日熙熙攘攘，另有抱厦一间，建成了临湖的凌空水阁，从东面伸出，俯瞰湖面。水阁内设雅间，布置别致，春夏之日更是有窗外荷叶碧顷，别有一番风味。老板常不言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地位，江湖人士来往京都多半要光临他的“十年灯”。常不言虽说话市井，却不妨碍他和各路侠客打成一片，在长安做生意和传闲话两不误，算得个消息灵通人士。
“十年灯”的成功，除了老板常不言的妥善经营外，当然还离不开长安赫赫有名的大厨赵烹鱼的功劳。传闻赵师傅本是江南人，极善做鱼，在当地也是颇有名气，由苏州刺史“举荐”了去大内做御厨。赵师傅被人强行带去了长安后，终于钻了个空成功逃脱。某日，在“十年灯”便出现了一位衣衫破烂的中年人，酒足饭饱后居然拒不付账。他随之一拍桌子，神情倨傲地一一评论其适才吃过的各项菜肴如何不堪，放言要和“十年灯”的厨子一拼高下。常不言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对于这样的怪人向来都很有兴趣，自是欣然应允。赵师傅以一盘“清蒸鳜鱼”征服了当日在“十年灯”的众多长安食客。多年后这段故事仍在街头巷尾被人津津乐道。常不言之后用自己在长安的人缘门路替赵师傅摆平了苏州刺史。赵师傅道，“富贵如云我不恋，青衫小帽照烹鱼。”如此赵师傅便成了“十年灯”的大厨，因本家姓赵，更由此被人送了个“赵烹鱼”的绰号，久而久之，竟连其大号也被人淡忘了。
上官瑾只晓得母亲是楚人，会武功，七年前那夜寻来的多半是她的旧仇家。但究竟从何查起，她可谓全无头绪。若想在长安尽快获得些许消息，除了去“十年灯”外，上官瑾不做他想。二十年来这里各路江湖人士人来人往，从无间断，便是店里的小二听过的奇闻轶事也足以让个说书先生唠上几年。老板常不言又是师父孟沉书的好友，阿瑾虽嫌他说话庸俗，但自幼便熟络了，终还是个亲厚的长辈。她深知师父的朋友都如师父一般脾性怪异，只要她不乐意，常伯伯是决计不会向师父通风报讯或是有所打探的。
果然，常不言见到上官瑾时毫无惊讶之情，只问道，“啧啧，阿瑾呀，长安好玩吗？”
上官瑾第一次离开云滇，一路行来，走过楚国大好河山，所见所闻无不是新奇不已，再入长安，满眼所见皆是不尽的精致繁丽，不禁叹道，“长安数百年的经营果是极尽荣华，只是如今皇权没落，天下危危，不知这盛世之景能至何时？”
常不言哈哈一笑，“世事难料，咱们老百姓哪里管得了？倒不如及时行乐，有一日痛快便享他一日痛快，管那许多做什么？外间打得再凶，只要战火一日不烧到长安，这里就依然是歌舞升平！”
上官瑾撇撇嘴，心下颇不以为然，但知常伯伯素来如此，便只是沉默。
常不言也不以为忤，依旧满面笑容，道，“阿瑾啊，从中秋到现在才一个月，你可是瘦啦，一路辛苦了吧。来来来，在常伯伯这里不用客气，要好好玩，好好吃，别和常伯伯客气啊！”
上官瑾在“十年灯”一住便是月余。虽然对母亲身世的调查毫无进展，但每日里坐观形形色色的人物往来，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十年灯”虽在西市，但赵师傅的烹鱼妙手也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慕名前来。阿瑾甚至跟随赵烹鱼学起了厨艺，忙得不亦乐乎。想那阿瑾与冰儿昔日在山中，便常常一同下厨，做些山菜野味，如今得到赵师傅点拨，更是锦上添花，大有进益。加之阿瑾是学剑之人，亦善使暗器，是以刀工之细绝非常人能及。
日子一天天这般过得飞快，直到长安的风中渐渐夹带了些许秋意，卷着飞舞的黄叶一片片落入尘土。几场秋雨一点点地洗去了空气中的余热，接着一阵紧过一阵的风也渐转寒凉。不多时，纷纷扬扬的雨丝便已凝成了漫天飘飞的雪花。
这一日，上官瑾一人独自伏在水阁的窗边，细碎的雪花如抽絮般撒落长安古城。窗外芳声池上已有些碎冰浮于水面。暖春及盛夏时节往来湖面的游船画舫此时也与歌姬舞女一并销声匿迹了。摒去了脂粉气息的芳声池，在一片白茫茫中不禁有了几分萧瑟与寂寥的意味。然而，阿瑾却注意到，湖面西端有一叶扁舟正向“十年灯”的方向轻轻巧巧地荡来。撑船者似乎技巧娴熟，丝毫未受浮冰影响。高高低低的零散琴音不时从船上飘出，虽听来只是信手弹拨，却偏清隽凛冽，韵味流转，声声扣人心扉。待近了，只见小舟木身乌蓬，朴素不失精巧。船尾掌蒿之人竟是一白衣女子，乌发简单的绾起，一身单衣在风雪中略显单薄，然撑船女子显是不以为意，在湖上破冰而行尤是游刃有余。
这时，舱中琴音一转，倾泻出一曲流畅的调子来，铮铮琴声空灵婉转，直入人心底，又仿佛一面镜子，让英雄听出了凌云壮志，侠客听出了快意豪情，游子听出了怅惘神伤，离人听出了悲戚断肠。阿瑾忽而玩心大起，摸出一管竹笛放在口边，笛声清越，激荡而出，合着琴音，丝丝相扣。
一曲合奏完毕，阿瑾不禁对舱中之人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古人道，琴音可交心。阿瑾心下隐隐觉得，这舱中素未谋面之人的心境，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听身后“啪！啪！”几声掌声响起，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道，“好琴，好笛，好一个琴笛合奏！”
阿瑾一回首，见是个儒衫公子随意地倚在水阁门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又谦恭地说道：“楼上雅座都满了，常老板言此处确是有一间空着，不想却搅了姑娘抚笛的雅兴，还望见谅。”言语不缓不慢，让人恍觉清风拂面而过。
阿瑾却是喜得早已从座位上腾地站起，连适才舱中琴声相合之人也忘了，急急地道，“楚公子，你怎的在此？”
“哟，原来是与楚公子相识的，既然别处已满，不得以我们也要叨扰一番了。”阿瑾这才注意到，楚惊云身后跟着走上来一人，与楚一般年龄，却是一身富家公子打扮，考究的月白锦袍，腰坠一块通体碧莹的佩玉，口中虽说着叨扰，脚下不停，早已步入了雅间。
阿瑾初时只是一人独坐饮茶，此时三人坐定，方又唤来小二重布一桌酒菜。楚惊云介绍与他同来之人是个旧识，姓张，表字未图，楚惊云称其未图兄，此番上得长安来是为料理些许家事，二人便相邀了来吃酒叙旧。
三人又是不着边际地客套了一阵，杯盏交错，张楚二人似是言谈甚欢。阿瑾却不知不觉地走了神。张未图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挂着副不放世人于眼中的嬉笑神情，虽也是一表人才，眼中却有些许浮浪之气。相比之下，楚惊云言行处处谦谦有礼，谈吐中透着沉稳，态度不卑不亢，虽是一身儒雅打扮，但侠风傲骨隐约可见。
“上官姑娘？”
阿瑾一怔，这才省悟是楚惊云在唤她，不禁为自己的一番小儿女心事羞得两抹红霞悄然飞上了脸颊。抬头见楚惊云仍是笑容清凉，只是阿瑾这才注意到，那笑容似乎从未进过他的眼底。
楚惊云好似未觉，仍温和地说道：“上官姑娘是否想认识一下适才以琴声与你相和之人？说起来此人与你我一位旧识也是大有关联呢。”楚惊云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神闪烁。
阿瑾心中一紧，她适才见舟上女子破冰行船，便知其必是身有武功，再得与舱中未露面之人琴笛合奏，暗忖这一叶舟想是很有些来头。如今听楚惊云的口气，难道竟是他安排来此的？
张未图听闻却道，“好你个惊云兄，来此之前便说今日请了长安城的头牌歌女朱筝姑娘劝酒，兄弟我左右不见人来，好生吊足了胃口。”言下竟已有些等得不耐烦之意。
楚惊云轻轻击掌三下，只见门开了，一个歌姬捧着琴走了进来。她身穿湖蓝锦刻丝窄裉夹袄，白色长裙逶迤到地，腰间束着天蓝色的丝绦，一步一摇，更衬得纤纤细腰，盈盈可握，头上仅以玉环束发，未施铅华，身上也无多余首饰，却是天然之丽色，让人观之忘俗。
朱筝踩着碎步而入，走到近前，婷婷一礼，曼声道：“奴家献丑了。”声音软软的，让屋内几人听了都不觉心中一酥。她捧了琴自去角落里寻了座位，置琴，素手拨弦，朱唇轻启，唱道：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歌声婉转入耳，又在众人心中绕了几绕，久久不愿离去。一曲歌毕，屋中安静无声，旋律似还在各人心中回荡。朱筝微微一笑，起身抱着琴又施一礼，款款而出。
阿瑾秀眉微蹙，心底忽地觉出了异状。她初见朱筝捧琴而入，心中暗赞：“好一个温婉的丽人儿！”又听她抚琴而歌，歌喉与琴艺自是无可挑剔，只是曲中意境却与在舱中以琴相和时相去甚远，竟似判若两人。这一曲《陌上桑》唱得端的是楚楚动人，让人难以不为之心动，对其心生怜惜，但那舱中空灵洒脱之琴韵却已不见踪影。
这当儿又一位白衣女子踏入屋中，楚惊云忙起身相迎，口中唤道，“汪盟主，快快请进！”来人肌肤微丰，合中身体，观之可亲，正是在长安城经营歌舞坊生意的绛尘盟盟主汪凝眉。
阿瑾看服饰才识得原来汪凝眉便是舟上划船之人。自上次中秋家宴，阿瑾就对汪凝眉大有好感，见其虽出身风尘却有着不让须眉的风骨，谈吐间更是进退得当，今日又得见汪凝眉亮了一手破冰荡舟的俊功夫。阿瑾心下喜欢，凑上去亲亲热热地唤了声：“眉姐姐！”
楚惊云道，“未图兄并非长安人，怕是不知这朱筝姑娘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千金难请。即使出够了钱，还要朱筝姑娘愿意才可献曲。今日你我得以有福听曲，可是全倚仗汪盟主的面子呐。”
张未图似乎这才从朱筝那一曲中醒来，啧啧叹道，“好，好，果真名不虚传，长安有好女，不输于罗敷！”
汪凝眉盈盈笑道，“楚公子客气了，朱筝姑娘虽隶属绛尘盟名下，平日里与小女子却也仅是以友论交。筝儿脾气古怪，平日里虽说是万难一见的，但客人若合了她意，便是不收钱她也是乐见的。现如今筝儿已从歌舞坊里赎身出来，是自由身，自己独立门户做了个清倌人，可不更由着她的性子来了。”
几个人谈笑叙旧间，张未图又问起三人如何相识。阿瑾觉得自己一个南疆破落公主的身份虽无甚紧要却终是不便，只言道是通过酒店老板常不言识得，而常伯伯则是家里长辈的旧友，是以在长安对自己多多照拂。常不言在长安做酒店生意二十年不倒，认识的朋友数以千计，这话听起来自是滴水不漏。楚惊云与汪凝眉又都是极识得眼色的人，也皆附和称是。
是夜，“十年灯”的后院厨房内，一灯如豆。一位少女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正手脚麻利地替师傅打下手。阿瑾今儿一大早起来收了芳声池畔梅花上的露水，现乘着酒店已打烊，与赵烹鱼一同在厨房开了小灶，做起了红蕊白梅糕。
红蕊白梅糕，以梅露和面，面粉与糯米粉三七分掺，入口软糯，却不粘齿，馅则用陈年梅花酿作引，将杏仁细细磨碎了再与莲蓉相拌，最后置入梅花形的木模内，蒸熟，便可闻淡淡梅花清香。阿瑾将收集的红梅花瓣洗净切丝，细细地撒在白梅糕上，红蕊衬着外面的白糕，更显得色泽明艳。
梅露难得，一天也不过收了一小瓶，是以这红蕊白梅糕每次也仅得数块。阿瑾与赵烹鱼就着梅花酿品着红蕊白梅糕，好生惬意。阿瑾心下赞叹，嚼得齿间唇侧皆是梅香，颇有兴致地听赵师傅说吃的典故。
“我师傅提起过一种鲥鱼汤，初尝时平平无奇，但饮得一碗却会引得食客记忆倒流，仿佛回到小时候，忆起家中做菜的味道。这种汤，取长江口捕到的鲥鱼的脊骨和鱼头，配上十余种香料，再以白头山的百年大参，以及天山上七年只开一次的雪莲花烹之。传闻前朝的皇帝曾命御厨从各处搜集材料做得此汤，只为博爱妃蓉娘娘一笑。蓉娘娘入宫两年后，双亲就暴病而亡，是以对往事甚是缅怀，饮了此汤竟然珠泪涟涟，泣不成声，也是一段宫廷轶事。”赵烹鱼呷了口酒，娓娓道来。
阿瑾闻言，不禁想起了母亲温软的怀抱。童年宫中的快活如今念起，竟似梦一般朦胧。她不禁对这种鱼骨汤十分向往，便问道：“师傅可曾尝过这种汤？”
赵烹鱼晃晃脑袋，道，“这汤的配料过于珍奇，老朽从没那个口福，也不曾试做。鲥鱼与其他香料倒也罢了，百年大参与这天山雪莲……就不是我等老百姓能享用的啦。”
阿瑾一时黯然，心里却因听了这传说，对这世间奇味无限向往。
赵烹鱼眨了眨眼，又道：“不过前日江南友人来访，捎来了鲥鱼制成的鱼干，虽已风干并非鲜鱼，但做这味汤只用鱼骨与鱼头，却也不碍。至于这百年大参与天山雪莲嘛，我听闻霍府内储有诸多珍贵药材，更有雪莲常年藏于冰窖之中。阿瑾想不想试一试这汤？”
阿瑾眼睛一亮，“你是说让我去霍府偷料？”
赵烹鱼作闭目养神状，道，“唔，说笑罢了。霍家数朝为官，家大业大，霍府更是戒备森严，你一个女孩家，莫要生事为好，可不要有去无回！”
阿瑾却是少年心性，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她下山后，从未与人较量过功夫。吃了这一激，心中更如小兔乱窜，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去。她跳起来，嘻嘻笑道：“女孩儿家又如何？我偏要去探探这霍府，顺便将百年大参与天山雪莲盗了来，算是我孝敬师傅你老人家的，谢谢师傅数月来对阿瑾厨艺的栽培！”
阿瑾速去换了身黑色衣衫，黑纱蒙面，算作夜行衣，道：“我这就去啦！”话音未落，人已几下跳跃翻出了院子。
赵烹鱼仍是闭目倚门而坐，嘴角却已微微翘起。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四回 风尘女曲藏乾坤，俏阿瑾得窥暗道（一）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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