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100、第一百章

　　知女莫如母，喜欢一个人往往是藏不住的，杨氏也察觉出了姚紫云放在符纪身上的那点心思。
　　一开始倒也没觉得什么，女儿家豆蔻年华，见到品貌出众的男子难免会有点小心思，符纪的容貌宫内宫外都有名得很，听说不少官家小姐私底下都有恋慕之意，什么样的女子见了他喜欢上了都再正常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她杨氏在六皇子跟前的面子，若是想让姚紫云在符纪身边服侍，那也不是一件难事。

　　不过后来，符纪十五岁生辰当夜闹出了一件事，让后宫碎语不断。
　　按照皇后的说法，是想给六皇子一个惊喜，于是将自己宫里一个颇受宠爱的大宫女赐下，让她熏香洁身躺在符纪的床榻上。

　　皇子十四岁便可安排初次临幸，这是宫内的规矩，即使提前未征得符纪同意，也没人觉得皇后有错。别管用的是什么法子，只要能开枝散叶，就是为帝王祖宗们积德。
　　但符纪从生辰宴回去后，次日那名唤雪柔的宫女直接撞死在了符纪殿外的柱子上，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

　　这名唤雪柔的大宫女平日里深受皇后宠爱，模样娇柔，机灵懂事，做事八面玲珑，到哪儿都讨喜，在明远帝跟前儿也是有些脸面的。就在她被赐给符纪的前几个月，有王爷看中了雪柔，明远帝同皇后商量，但雪柔已提前向皇后倾诉过，说只想跟在皇后身边，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皇后后来一边拭泪一边说，她一同雪柔提让她服侍符纪的事，她脸上的欢喜便遮都遮不住，想必是心甘情愿应下皇后的提议的。但她最终撞死在符纪殿门前，一定是受了不小的委屈，自觉无颜面再见人。

　　任谁都觉得六皇子做得不对，不仅仅是因为辜负了皇后身边的红人，毕竟那雪柔终究只是一个宫女，不想收也罢了。
　　但这并不是符纪第一次拒绝收人，要知道明远帝的子嗣单薄，皇子并不多，因此前朝极重视皇嗣之事，这六殿下身为皇子，居然不愿意为皇家开枝散叶，这才是最不妥之处。

　　加上淑妃故去后，皇后仁慈德善，不计较淑妃生前种种不敬，躬亲抚养六皇子，符纪这件事着实让皇后的面子上不好看，符纪因此被扣上了不孝的帽子。
　　后宫前朝的耳旁风听多了，明远帝也觉得不满，半个多月都不想见符纪。

　　这件事后，杨氏私下就同姚紫云明说了，她道：“你的那些念想，别以为娘瞧不出来，不过还是尽早歇了心思为好。”
　　“我自有分寸。”姚紫云却没动摇，一边对镜插簪一边道。

　　杨氏道：“前两年我就瞧出些端倪了，但想着那时候殿下人还小，没有男女心思也是应当的，可如今看来，殿下是木心石腹，你要真跟了殿下，怕是要伤心的。”
　　但显然，姚紫云并未放在心上，杨氏见劝说无果，便也随她去了。

　　——
　　过了一个月又发生了一件事，一个跟在符纪身边却偷偷给太子报信的小太监福正不小心露出了马脚，太子那边狡兔三窟，没落下把柄，反而倒打一耙，卖主求荣的福正被打入牢狱。
　　姚紫云做事的绣房离关押奴才的地牢不算远，从杨氏那里得知符纪会去地牢，那一夜她偷偷跑了出去，果然在地牢外的甬道看到了符纪。符纪到底念及旧情，在问斩前去见了福正一面。

　　那一夜雪下得凶猛，姚紫云看见符纪立在甬道里抬头，可冬夜阴沉，暮空无星也无月。
　　姚紫云情不自禁地走近，符纪看她时面庞被覆上一层极薄的雪，而那雪粉仿佛把他的七情六欲都冻住了，唯余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只是被那双眼那么一看，姚紫云便心跳加速，她装作不知道符纪在此的缘由，也不发问，只福身关切道：“夜色已深，雪势也不小，殿下小心着凉。”
　　他没有应答，抬步离开，身影很快就消失于雪色中。

　　没有得到回应，甚至不知道符纪有没有认出自己，姚紫云有些失落。
　　她回去后，杨氏猜到她去了哪里，头一次严厉地训斥了她。杨氏称宫中险恶，地牢那等地方不可随意靠近，免得惹祸上身还不知。
　　这话一语成谶，次日便传出了地牢中有人惨死的消息，死的正是福正，且是被人动用私刑凌迟的。明远帝派人探查，狱卒供出符纪那夜去看过福正，可无人证明他何时离开的。即便没有确切的证据，符纪生性暴戾的传言还是传了出去，有人推波助澜，消息流传到宫外，民间也说开了。
　　明远帝气得摔了手上的佛珠串，要将人送到宗人府去，最后是太后强行保住了符纪。

　　在绣房中，有绣女偷偷好心提醒姚紫云，说：“福正的事我可听说了，十有八九是六殿下做的，他曾经那么得宠，一朝犯错，竟然落得那样惨的下场，主子们的脾气难琢磨，你和你娘都要小心了。”
　　姚紫云表面上谢了她的好意，实则不然。在她看来，即使福正真的死在符纪的手上，那他也没做错。

　　福正先前是符纪手底下颇为信任的人，他死之后，符纪变得谨慎起来。
　　但他的身周仿佛没有墙的院子，四处漏风，让皇后那边抓了不少纰漏。

　　直到那一天，姚紫云碰巧路过冷宫南边荒草丛生的甬道，看到杨氏同皇后身边的韩姑姑交头接耳，低声私语，心中不由起了疑虑。
　　当姚紫云问起，杨氏有一瞬的心慌，她立刻将房门关上。
　　母女之间没什么秘密，杨氏说皇后早就找过自己了，还许诺将符纪处理掉后，将来待太子登基，四妃中必会有一个位子属于她的女儿姚紫云。

　　最初的杨氏对于符纪自然是疼爱且忠诚的，所以才会在树倒猢狲散时留在他身边。不过，虽然她愿意跟在符纪身边，但这种跟随多多少少是因为淑妃的旧情，以及奶水充沛时哺喂符纪留下来的一丁点类似于母爱的情感。
　　要让杨氏自己去评判，亦觉得能跟在皇后或者太子身边是最好的。

　　且不说太子有皇后在后面扶持，有明远帝的宠爱，拿到皇位是十有八九的事情，以姚紫云的身份地位，是万不可能成为什么皇后正妃的，但皇后的承诺无疑是天降福祉。
　　姚紫云若真能入了符昊的后宫，便就是从奴才变了主子，这般诱惑让杨氏难以拒绝，不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姚紫云。皇后暗示杨氏，她要是不愿意，那她们母女在宫中的日子恐怕就不那么好过了。

　　姚紫云一听，顿时心急火燎地反对，她道：“娘身为殿下的奶娘，跟了殿下多年，殿下待我们母女不薄，就这么背叛了，如何对得起殿下的信任？”
　　杨氏啧了一声，牵住她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你还是太年轻了，将来你就会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姚紫云摇头：“我不想做太子的人。”
　　“傻孩子，”杨氏说，“淑妃当年刚进宫的时候，也是你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她一开始对皇恩无意，后来慢慢知晓了权力和恩宠有多么重要，于是便上了心。六殿下一岁半开始学说话，三岁就会背诵诗文，那时候他天赋极高，太子那时候都还不会呢，皇上自然喜欢殿下，那时候真真是当宝贝一样，疼爱得不得了。”

　　杨氏顿了顿，幽幽地说：“殿下生来确实聪颖，但之所以三岁就能背诵诗文，那是因为淑妃拿着木尺，若六殿下背错了一句诗，便会被打手打背，一开始喊疼，后来就不喊了。”
　　“还有，殿下三岁时生了病，淑妃日夜祈祷，折梅祈福，人人都话她有一颗慈母心，”杨氏轻笑出声，“可是我再清楚不过，她在梅树下祷告时我听见了，她在求上天保佑六殿下平安，因为淑妃难产坏了身子，已经不能生育了，若保不住六殿下，以后她在宫中也就是孑然一人，没有了立身之本。”
　　“所以啊，在这宫里，人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的，即使一开始不是，也会慢慢变成同类人。淑妃是殿下的生母，尚且如此待他，我等更不必愧疚。”
　　杨氏这么说着，是在说服姚紫云，也在说服她自己。

　　姚紫云也是这时候才得知，雪柔那事本就是皇后安排好的，若是符纪要了人，那雪柔就是安插在他身边最好用的棋子，若没要，结局是不会变的。
　　至于那福正，杨氏说他是心甘情愿被东宫的人行了凌迟的酷刑。
　　姚紫云没有问缘由，她有些怔怔地望着窗外。
　　桑榆暮影，满城风絮飘摇，白了茫茫人间。

　　——
　　皇后想用最简单的办法让符纪殒命，以绝后患。
　　她让杨氏伺机行动，并找好了替死鬼。
　　像福正那样可利用的人很多，深宫中的诡谲棋盘里，他们是可随意丢弃的士卒，没人觉得有什么可惜，死了或许还更有价值些。

　　即使是杨氏，想要在符纪身边动手也颇不容易，最后借助太医院的手段，让人们以为符纪染上了天花，其实只是药物作用下伪造的假象。
　　宫中人谈天花色变，先朝就有帝王是因为天花而死，符纪病倒后，除了必要的侍人，其余人都被清了出去。

　　杨氏没有对姚紫云隐瞒。
　　要动手那日，自清晨起便阴雨绵绵，天色愁苦，姚紫云在屋内坐立不安。
　　后来便也坐不住了，她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步，与她同住的绣女笑着说她是魔怔了。
　　此时一道惊雷在半空中劈开，耾耾雷声几欲令人战栗。
　　姚紫云打了个哆嗦，她被惊雷激出了决心，夺门而出。

　　姚紫云闯进寝殿内，看到符纪躺在榻上，双目紧闭。
　　她缓缓地走过去，榻前点着一盏灯，火苗曳动，衬得他脸色苍白。
　　符纪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他睁开眼，姚紫云长松一口气，险些跌坐在榻上。

　　符纪见她淋了满身的雨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皱眉道：“什么事？”
　　他又道：“我染了天花，莫要靠近，出去吧。”
　　姚紫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敲击她的骨血，她浑身颤抖，睁大眼跪在符纪的身边。
　　“殿下并未得天花，是太医院的人做的，”姚紫云牙齿打颤道，“娘亲她已向皇后娘娘投诚，她……她今日便要对殿下动手，待会会亲自端汤药过来。”

　　因为亢奋与恐慌交织，她没有按照该有的规矩低头，于是看到符纪神情一愣，瞳仁中微光烁动，很久以后姚紫云想到那一幕，觉得那光更像荒野灰烬中将息未息的一簇星火，挣扎着不想熄灭。
　　他显然不会立刻相信她的话，甚至面露怒容，眉目顷刻间锋利如刀：“不可能。”
　　姚紫云惶惶又急切地道：“是真的，殿下若不信我，待会试试便知。”

　　她亲自把试毒的银针呈上，也就在这时，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姚紫云匆忙躲到了纱帐后。
　　杨氏进来了，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她的那张脸上十年如一日地带着慈祥的笑容，恭恭敬敬道：“殿下，该喝药了。”

　　姚紫云看到符纪接过了药碗，举到了嘴边。
　　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手在这时停了下来。
　　符纪缓缓抬头，望向杨氏。
　　杨氏心有些慌，额际滚落了一滴汗珠，从牙缝中挤出了一抹笑意：“殿下快些喝吧，免得药凉了。”
　　符纪看了她片刻，突然咳嗽起来，掩唇闷声道：“奶娘帮我关一下窗，我再喝。”
　　杨氏依言，转身去关窗了。

　　姚紫云望着符纪，看他一点一点将银针放入碗中。
　　殿外雷雨声愈发振聋发聩，殿内的光跟着天色又沉了下去。
　　榻上的少年脸色灰败，一同跟着湮灭的还有他眼中的光芒。
　　……

　　令姚紫云在失去杨氏的绝望中感到惊喜的是，符纪竟然将这些瞒了下来，只对外称她对主子大不敬，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可是两日后，杨氏便死在了床榻上，太医称是外伤引发了旧疾。

　　姚紫云谁也没告诉，那一日她亲眼看到皇后身边的小太监进了杨氏的房门，用白布将她活活闷死。杨氏看到了门口的姚紫云，睁大眼嗬嗬，想要叫她的名字，但姚紫云捂住了自己的口。
　　她落得和福正一样的下场，但姚紫云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心甘情愿。
　　或许是，或许不是。

　　杨氏的事发生不久后，符纪便向明远帝请了一道旨意奔赴甘州，怜姚紫云孤苦，也感念她救了自己一命，最终将她也带出了皇宫。
　　……

　　往事如烟，此时姚紫云站在杨氏的牌位前，为她上了三炷香。
　　而早在背叛杨氏的那一刻，姚紫云就在两个人之间做了取舍。
　　甚至到了今日，她没有因杨氏做过噩梦，她亦从来没有感到过后悔。

　　流萤曾经问过姚紫云，为何符纪面对皇后和太子甚少有主动和强烈的反击。
　　流萤再清楚不过姚紫云对符纪的用心，又替她觉得委屈，说：“除了用兵打仗，在其余的事情上，殿下的心性似乎太淡了。”

　　符纪的恨与爱一样淡薄，杨氏死后，他应允她保留了杨氏的骨灰。明明为己谋利就够了，他这样的人把生死看得很轻，又偏偏把国土和百姓看得太重。
　　两年前的符纪曾为一城百姓浴血奋战，最后血染草原，他是被人抬回来的，数日昏迷，姚紫云一度害怕他就那么去了。
　　所幸，符纪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他于天地间踽踽独行，亲历皇家险恶，踏过人间几重无情，可心底还留有那么一寸可揽山河，亦可观日月之地。
　　赤子之心原该是如此，非是永沐辉煌才能始终赤诚，而是闯过繁盛苦难后依旧纯粹，见众生仍怀悲悯。

　　别人不懂他，姚紫云也从不解释，她为和符纪共享苦难而感到愉悦。别人都不懂他，只有她懂。而他的薄情，他的淡漠，他的赤子之心，都是让她迷恋的地方。
　　姚紫云甚至曾经想过就这么陪着符纪一辈子，即使他并不爱她，但卫婉的出现打破了平衡。

　　对于福正，他在临死前看望了对方一面，但并未有赦免福正的念头。
　　对于有哺育之恩的杨氏，他也杖责了她，在杨氏死后，他没有掉一滴泪。
　　这些年过去，姚紫云觉得符纪的心只会更冷更硬，但即使已经以为卫婉是太子的人，符纪也只禁足了她，再没有旁的举动。
　　这让姚紫云想不明白，也觉得不安。
　　她并不怕符纪不会爱人，而是怕他爱上了旁的女子。

　　流萤听到姚紫云的声音，立刻应声进去。
　　甫一看清情景，她立刻惊叫出声，跑了过去。
　　姚紫云的肩侧插着一把刀，刀入得很深，鲜血顺着刀刃汩汩流下，打湿了裙摆。

　　相比于流萤，姚紫云脸色惨白，面上反而笑了笑。
　　“别怕，没什么，你去殿下那里，告诉她我受伤了，你应该知道怎么说。”
　　姚紫云相信，这世上的东西是能够靠手腕赢得的，卫婉的出现让她等不及了，她想一点一点赢下符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