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冷凰月

2、最後的榮光（上）

　　最后的荣光
　　“嗨，我尊敬的大将军，又在想什么退敌妙计啊？”吊儿郎当的神态和语气，迈着八字步晃荡过来的黑发嘻哈青年，脊背却挺得笔直。
　　迈克尔少将正站在女神广场上发呆，眼神迷茫地望着战争女神赫利多莫斯用大理石雕成的英挺面庞，纸烟都快要烧到手了还没发觉，也似乎根本没听见青年聒噪的喊叫。
　　“拉顿？拉顿大将军？”青年又叫了两声，迈克尔•拉顿仍没有反应。
　　“迈克尔你聋啦！”青年终于被迈克尔的无视激怒了，猛地一拍他的肩旁。
　　“啊！”，迈克尔吓了一跳，纸烟掉到了地上，溅出几点火星，又迅速暗了下去，如同天边摇摇欲坠的夕阳，绝望而无力。
　　“克、克里斯？”迈克尔有些惊讶，“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克里斯•艾密罗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无奈摇头：“最近年轻人不都爱穿这个么？我穿上也容易混到人群里一些。”
　　“你父亲又要抓你回家？”迈克尔耸耸肩，“你也别总那么倔，艾密罗副长阁下也是为了你好。好歹那是你家，几年不回去也太不像话了。”
　　克里斯龇牙咧嘴地捏住他的脸揉：“艾密罗副长阁下、艾密罗副长阁下。你知不知道我最烦你这套了！古板得像个老头子一样，循规蹈矩，好像对什么都没有热情似的。我简直怀疑你这大脑是不是人造的。”
　　迈克尔额上青筋直跳。这个克里斯，既没有贵族品格又没有军人素质，无赖流氓还爱欺负人，为什么我偏偏…………打住，我跟他没有其他关系，除了同学、朋友和上下级！
　　“迈克尔，我觉得你有心事。”克里斯嘴里叼着烟，却不点，斜眼瞥着躺在身边的年轻少将。
　　迈克尔不说话，深蓝如同大气层外宇宙的颜色的眼眸遮在长长的睫毛下，金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整齐严肃，很符合他的性格。
　　克里斯抛抛手中昂贵的金属打火机。打火机是依扎特星的造型，接近正圆，球体上描着星球上的地貌，外部环绕着依扎特三颗主卫星的运行轨道，还用从外星开采来的，被称为“星空爱恋”的宝石做出三颗卫星，嵌在金属轨道上。长长的金属链子穿过其中一颗卫星，而这颗卫星就是打火机的开关。
　　迈克尔掏出烟，放在嘴边。正准备拿打火机，克里斯就把自己的打火机打着火递过来。他便就着火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
　　“这个送你好了，”克里斯笑着把打火机塞到迈克尔手里，“堂堂依扎特的战神，王牌飞行员，战斗机“闪电舰队”的队长，全宇宙最年轻的将军，居然用着便宜的人造材料打火机，多丢我们依扎特军队的脸面呢。”
　　迈克尔接过，苦笑一下，望望旁边放着的军帽上的帽徽——依扎特的国徽蓝鹰，又多加了一个螺旋桨，代表战斗机驾驶员。当然，如今的宇宙战斗机早已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王牌飞行员？闪电舰队？”他掸掸烟灰，自嘲道，“从下个月开始，就没有了。”
　　“呃？”克里斯一时转不过来弯，“什么？”
　　迈克尔摊开双臂，呈“大”字型躺在那儿，淡淡道，“上议院决定，取缔战斗机这个兵种。”
　　风，轻轻地吹过，草坪上长长的草叶随风而动，摇出偌大一片碧浪，蒲公英小小的白色的绒毛扬了满天，象一个个降落伞。呵，降落伞，迈克尔笑，千年前最初的战斗机上所配备的，供驾驶员逃生的东西。怎么，突然会这样想呢…………
　　“什么！”克里斯跳了起来，“你、你再、再说一遍！”
　　“……取缔令是前天发布的，一个月后，全球的战斗机进行拆卸，零件回收。我的座机“闪电鹰”和另几架会送入军事博物馆…………呵，多么荣耀啊…………军事博物馆，还是古军事…………是啊，这么古老的兵种，也只有我这种古板的人才会眷恋吧？”迈克尔笑了起来，却听不出感情。
　　“我…………我怎么不知道…………”克里斯喃喃。
　　迈克尔坐了起来，白他一眼：“你一个少校怎么可能知道上议院的最新决议？不过…………要是你在家的话倒是可以知道的——艾密罗副长阁下就是提出这个议案的人。”
　　克里斯苦笑着坐下：“你这是拐弯抹角地挖苦我这高官子弟啊…………”
　　迈克尔不置可否，低头用大拇指摩擦着打火机上的纹路。
　　克里斯转过身，单腿撑地，从迈克尔手中拿过打火机，打开金属链上的纽环，然后把打火机像个项链一样挂在迈克尔脖子上。小小的星球模型坠在迈克尔并不算宽阔，甚至可以称得上单薄的胸膛前，一深蓝一黑灰一鲜红的三颗宝石流转着柔和的光芒。
　　迈克尔总觉得他的动作很别扭，说不上具体怎么别扭，但就是看着不舒服。
　　“好啦，兄弟。”克里斯拍拍他的肩，“别这么灰心嘛，你可是我的偶像耶！”
　　“啊？”迈克尔把打火机收进军装的左上边口袋里（依扎特是军装和中山装一样上衣有四个口袋，这里说到的是胸膛位置左边的那一个），却被克里斯这话搞得不知该作何表情。
　　克里斯眨眨眼，开始扳着指头数：“14岁进入帝国军事学院，17岁毕业，21岁进入王牌舰队“闪电”，26岁晋升少将，全宇宙最年轻的将军。我呢？16岁进入帝国军事学院，做了你两年的学弟，23岁毕业。这时你已经加入“闪电”，衔至少校了，而我才是个少尉而已。凭着我爸帮忙进了最容易晋升的宇宙航母舰队，我还是只能远远跟在你身后，看着你越来越耀眼，越来越高大的背影…………迈克尔，我有时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这样一个神话般的人物，到底是怎么成了我的朋友的呢？”
　　迈克尔瞠目结舌，最后冷静地指出：“盲目崇拜有害心理健康。”
　　“……………………”克里斯又抓狂了。

　　“反正…………”两人真拳实脚地干了一架，最后都气喘吁吁地摊在了草坪上。克里斯翻个身，打横躺在了迈克尔身上，把迈克尔压得直翻白眼。他深吸一口气，碧色的瞳中飘过一朵朵的浮云：“你是个天才，迈克尔。战斗机没了不要紧，你这样的人，不管去做什么，都会是最优秀的。”
　　迈克尔低下头去看掉出口袋的打火机。小小的圆球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滚来滚去，偏偏就是在左胸绕圈，不往别处去。
　　风又吹起来，蒲公英飞得漫山遍野，迷乱了人的视线。两个青年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按着相同的频率。远远的有童音在歌唱，甜甜的糯软的声音飘上了蓝天：“逝去之时，会有美好保留在心，你的我的祝愿，和白鸽一起飞远。寂静的夜里，期盼拂晓的黎明，所有不归之人，和流星一起回家。宇宙之中，有多少未知的冒险，可是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回到我身边…………”
　　“战争…………多少年了？”迈克尔喃喃。
　　“反正比咱们参军的时间久，”克里斯也叹口气，“人民…………都已疲惫了吧？”
　　“这首歌是谁的？”迈克尔问，他知道，论起这些，克里斯比自己清楚。
　　“艾莲娜，艾莲娜•玛蒂拉丝，宇宙的百灵鸟。”克里斯撇撇嘴，“歌唱的的确不错，但她真的见过战场吗？真的见过因战争而造成的废墟和难民吗？”
　　迈克尔抿唇：“但愿天底下所有人都不曾见过这些东西。”
　　“喂喂，你可是战神耶，要是真的没了战争你怎么办？”克里斯戳戳他的脸。
　　迈克尔苦笑：“我是为和平而战，可不是战争狂。”
　　克里斯翻个白眼，用后脑勺碾碾迈克尔的肚子，却被军服上的扣子硌了一下，于是暗暗诅咒发明扣子的那个人（呃………………你知道发明扣子的人是谁吗？不知道吧？没见识了吧？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 =！），闷闷开口：“好啦，知道你伟大。”
　　迈克尔被他的口气逗笑了，揉了揉克里斯那已经乱七八糟的黑发。

　　拉顿宅。

　　迈克尔推门进了一间昏暗的房间，伸手打开冷光灯——这东西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恐怕只有博物馆里才有。一个月后，我的战斗机也会和这灯一样了。迈克尔不无悲哀地想。
　　房间十分空旷，在冷光灯比起现在的核能灯暗淡的多的淡紫色光芒下，显得分外神秘和古老。正中摆了个矮几，上面放着数十个金属匣子，匣子上雕着古朴的花纹，镶着闪亮的金属片，还有一个个哥特体的以“拉顿”结尾的名字。沿墙四周摆了四个大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摆着从古老的蜻蜓似的直升型战斗机到如今流线型的宇宙战斗机的数百个各种材质的模型。
　　迈克尔叹口气，把手中的盒子放到矮几上，摆成和其他盒子一致的方向，打开，轻柔而眷恋地抚摸着盒中摆放的一个个勋章、荣誉奖章，最后决然盖上盒盖。盒盖上是一枚印着他头像的金属片，金属片下方刻着哥特体的“Miker•Ladern”。
　　他又从架子的最下面一层取出一个盒子，擦净上面的灰尘，大开了盒子。盒中放着一堆深蓝色的零件，繁复却不杂乱。迈克尔坐到地上，极为熟练地开始组装，一架最新式的宇宙战斗机在他手中逐渐成形。最后一步，把喷有金色“LIGHTNING—EAGLE”的机身侧甲安上去。迈克尔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缓缓地，庄重地把那块侧甲放到位置上，却不动手安装。
　　“啪嗒”。一滴水珠砸到了战斗机“闪电鹰”的模型上。一滴，又一滴，模糊了“S—E”金色的字迹。迈克尔垂着头，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声音，仿佛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他心爱的座机中，静静思考着对敌的方法。他继续组装，颤抖的手却不听指挥，用了近一分钟才完成这最后一步。
　　他抹掉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来，一遍遍抚摸着深蓝色的金属模型，依依不舍地将它放到了那数百架模型的最尾端。而之前一架，是他在进入“闪电”之前所驾驶的“爱洛特号”。
　　他退回房间的正中央，坐到了矮几前，望着这屋中所有证明这拉顿家辉煌的东西。
　　“我们拉顿家的人，是为了战斗机而生的！”父亲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千年前，我们拉顿家的祖先就驾驶着战斗机飞翔着在最高只不过一千多米的天空中。”叔祖露出神往的表情，“而如今，我们可以飞遍方圆一千多万米的星空。以后，还会飞得更高更远！”
　　“迈克尔，拉顿家的历史一定会在你这里写下光辉的一笔，”堂姐摸着他的头，“你是个天才！”
　　“迈克尔，等什么时候你的军衔比我高了，我一定毫不含糊地跟你敬礼说‘长官好’。”刚进学院时，自己只是个二等兵，而哥哥已经毕业，官至大尉了，每当哥哥逼着不情愿的自己向他敬礼时，他都会这么说。然而，自己终究没有听见他叫那一声“长官好”…………十年前那一场惨烈的战斗，让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父亲、叔祖、姑姑、伯伯、堂姐、表兄姊、哥哥………………
　　拉顿这个军人世家，一向人丁不旺，这一次几乎全灭，让拉顿家的地位迅速下降，到他加入“闪电”前，已经近乎于平民身份了…………树倒猢狲散，所以他最讨厌政治了。
　　他站起来，默默注视着那架崭新的“L—E”，苦笑。克里斯，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几乎对什么都没有热情，我也并不是热爱战斗机才会如此迷惘不安。只是……从小就坚定了拉顿家属于战斗机这样信念的我，不知道除了战斗机…………还可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