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缗眠》志村肉松

4、第三章

　　漫漫长夏褪却了浮躁，就连空气都变得不再那么滞顿而沉寂。
　　夏尹瑭站在树荫底下，满脸质疑的神色。
　　“你、确、定？”
　　她一字一顿，极不信任地问道。对面的女生面色一沉，劈手夺过递到她手里的那张纸条。
　　“丫头，我是谁啊我，你不相信我就算了！”
　　“等等等等！”她忙不迭地抓住那张纸，满脸讨好的神色，“没，我只是在确定一下而已。你确定我们学校只有一个苏昀？”
　　“屁话！”女生翻了一个白眼，“个子高高的，皮肤蛮白的，长得很帅的一个是不是？”
　　“是是是。”夏尹瑭小鸡啄米般点头。
　　“喏，那就是了。不过我说丫头，看在林秸雅的份上我劝你一句，别去碰苏昀那座冰山。”
　　“啊？”
　　夏尹瑭低头细细琢磨那张纸，半晌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算了，我没说什么，你好自为之。我的杂志呢。”
　　女生挥挥手，似乎不愿再继续原来那个话题。夏尹瑭“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搜出来那本她要的杂志。
　　“给。”
　　她双手奉上，满脸虔敬的神色。女生接过书，“不过，如果你俩成了，得请我撮一顿啊，好歹我也算半个红娘。”
　　“……学姐，你瞎说什么啊，我只是打听个人而已，你和秸雅一样爱瞎想。”
　　夏尹瑭涨红了脸，辩驳的声音有点低。
　　“嘁，算了吧，你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啊。不过如果你能搭上苏昀，就算你厉害！记得啊！”
　　女生拍拍她的肩膀，撇嘴笑笑。
　　“……学姐，这事别和秸雅说。”
　　夏尹瑭已经放弃了负隅顽抗，不放心地叮嘱了句。
　　“我知道了，我有分寸的，而且秸雅最近也没空管你啊，走了啊。”
　　“什么叫……”
　　夏尹瑭还想问问她话中的意思，那女生已经飞快地跑远了。料想林秸雅不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她轻轻舒了口气，视线落回那张写着那人的联系方式的纸上。
　　不想再一直等下去，她必须做点什么。

　　记忆中的男生有温润的面容。瞳色幽深却明亮的双眼在笑起来时会眯得狭长，弧度好看的嘴唇微微抿着，似乎有些羞涩的模样，但却又让人感觉到温润。
　　夏尹瑭单手支着下巴，想着那个人的容貌，一手在信纸上写写画画。

　　“苏”字那一撇过后，她忽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只能够用力重重地把笔尖顿在右边那个点上，任由黑色的油墨洇开。她抽了笔，重新看了一遍写下的那个狗爬似的“苏”，忽然烦躁地把信纸揉作一团。
　　简直就是要疯了！该怎么写才又不奇怪又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啊！
　　她暴躁地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瞪着书桌发呆。
　　烦烦烦！
　　她用力揉揉短发，抱着头蹲下来。膝盖磕到坚硬的物体，她愣了一下，慢慢低头。
　　墨绿色的画板夹在书橱的缝隙中，因为太长的时间没有用，表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夏尹瑭停了半晌，面露喜色地把画板拽出来。
　　太长时间没有动笔，她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很好地把想要画的东西表达出来。但，这却是她能表达自己想法的，最好的方法了！
　　她迫不及待地支起画板，抓过笔筒里的绘画铅笔开始勾图。
　　是从未在她的画作中出现过，却又是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脸孔。
　　男生的下巴尖削，五官温润。几乎要淹没在浓黑眼睫中的黝深眼瞳明亮，微微扬着嘴角，笑得分外好看。
　　她在他的发丝上涂下浓浓的黑影。
　　完成之后，她仍旧是咬着8B铅笔的笔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仔细端详。
　　没过多久，她颓败地将画纸重重拍在书桌上，然后拿起橡皮用力擦掉那些不满意的地方。
　　其实只是一副简洁得不能再精简的人像素描，却令她花费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去修改和重新誊绘。
　　最后，她将白色的画纸谨慎地折叠作四下，平整地塞进素洁的信封中，在封口用红色的蜡笔画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又用中性笔在收件人那栏工工整整地写上“苏昀”两个字，方舒了一口气。

　　***
　　初秋的清晨有沾染着露水的蝉鸣，夏尹瑭忐忑地迈近属于高二应届考生的地域。
　　高二一班。
　　高二二班。
　　……
　　高二七班。
　　脚步滞顿在高二六班同高二七班相隔的墙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向那个地域迈出第一步。一路上不时收到的他人异样的目光令她尴尬得要命，头越垂越低，下巴几乎是抵着胸口。
　　窗明几净。
　　合得严严实实的窗台没有一丝缝隙，她站在窗外，猫着腰朝里望。
　　靠窗的位置，有人支着下巴在看书，夏尹瑭犹豫了很久，最终叩响了窗户。
　　紧缩的窗子被推开，探出来的是一张淡漠的，带着倦容的脸。
　　“什么事？”
　　那个女生一手夹着笔记的书页，手肘支在窗台上和她说话。夏尹瑭有点尴尬。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苏昀有没在？”
　　“苏昀？”
　　女生带有疲倦神色的双眸来回打量了她几眼，似乎在确定什么一般重复了一遍夏尹瑭的话。
　　“嗯！”
　　夏尹瑭重重点头，女生往后瞟了一眼，语调僵硬。
　　“没在，你第一节下课再来吧。”
　　言毕，作势要将窗户重新掩上，夏尹瑭慌乱地伸手扣住窗台，她的动作停住。
　　“还有什么事？”
　　她的神情不耐，夏尹瑭因为愧疚声音都变得怯怯的。
　　“我想你帮我转交一样东西给他，可以吗？”
　　“我不……”
　　拒绝的话刚出口，她身后就有一人接话道：“袁同学，你不要这么冷血嘛，对待学妹要温柔点噻，不然怎么嫁得出去嘛！”
　　那嗓音轻佻拖沓，夏尹瑭愣了一下，好奇地探头往里面看。那个人坐在女生的后桌，靠着墙，脸上挂着笑容，嘴角微微挑起，却是很欠扁的表情。女生头也不回地抓起手边的《现代汉语词典》就往身后砸去。
　　“叶昱骁，不要因为昨天尹浅绎给小女生表白了你心里不平衡就发神经。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OK、OK，我闭嘴！省得更年期妇女抓狂暴走。”
　　叶昱骁灵巧地避开那本词典，满脸的妥协，紧紧抿着嘴还顺带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夏尹瑭看着这闹剧，想笑，却又觉得不妥。
　　“麻烦你了，我还是第一节下课再来吧。”
　　夏尹瑭慢慢转身，还没来得及走开就被后面的人叫住。
　　“那个，等一下。”
　　“什么？”
　　她转过身去，看见那个女生把手探出窗子，“你要给什么，我帮你转交好了。”
　　“真的？”
　　她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女生点点头，她笑起来。
　　“谢谢！”夏尹瑭把手里紧紧攥着的白色信封递给她，“麻烦你了！”

　　高二七班

　　亚麻色短发的少年慢慢走进教室，叶昱骁倚墙而坐，神情微妙地看着他。
　　“干嘛？”
　　少年不耐地瞥了他一眼，语气间满是鄙夷。
　　“小子，你桃花运很旺哦！”
　　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他索性不搭理他，只是神情淡漠地将背包甩进桌肚。
　　“喂，苏昀——”
　　叶昱骁拉长了音调，活像在吊嗓子。
　　“Stop！有话快说。”他对他比了个休止符，叶昱骁一脸无奈的表情打了个响指，前桌的袁斐晴转身在他课桌上扔下一封信。
　　“哇塞，袁同学，青天白日你竟然光明正大地给苏昀送情书哦～”
　　叶昱骁完全是一副讨打的神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撇着嘴揶揄道。
　　“叶——昱——骁——”
　　袁斐晴的眼里几乎要崩出火星来，她紧紧抓住手边的《现代汉语词典》，叶昱骁讪讪地搔搔脑袋。
　　“好啦好啦，苏昀，这个是你一个很卡哇伊的爱慕者送你的，看看喏！”
　　他伸手，把信封一路推到苏昀手边。苏昀偏过头，瞥了眼那封口处用蜡笔绘上的五角星，神情嗤笑，“我不要。”
　　“喂，你别这样啦，枉费人家小女生一片苦心哦，人家那纯洁如莲花般的少女情怀就是被你给践踏了……”
　　叶昱骁狗腿地将那表面素洁的信封凑近他的鼻尖。苏昀舒展着四肢靠着身后的课桌，表情慵懒。
　　“叶昱骁你不要让我恶心。我对这些弱智游戏没兴趣。”
　　“哎，可惜了人家诗般的少女情怀啊，”叶昱骁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开口却又是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我说，能画出这样的素描的女生，手指一般是很好看的哦。”他狡黠地笑笑，指尖撩拨开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质感颇佳的画纸，在苏昀身侧摊开。
　　“阴影，勾勒的手法，都很不错欸，你不是喜欢手指好看的女生嘛。哦对了，你那个摄影比赛，不是缺个手模来着？我说……”
　　他话未说完，手中的信封连同画纸便被苏昀一把扯过去。
　　“叶昱骁，你确定？”
　　苏昀微微眯着眼，仔细端详那一幅画作。
　　8B铅笔勾勒的轮廓流畅而精致，采光的角度和阴影的处理也恰到好处。但……
　　苏昀精致的眉宇此刻骤然蹙起。
　　“不过……苏昀，好像画的不是你欸。”
　　一旁的叶昱骁笑意微妙地将食指点在画纸上，顺着画中人物的面部轮廓游走，苏昀伸手挥开他滑动的手指。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这画的比较像尹浅绎？”
　　苏昀的神色淡然，但口气却是毫不掩饰的揶揄。原本勾着唇角的叶昱骁此刻却敛了笑意。
　　“喂，我说你的语气能不能别这样？！”
　　“哼，”苏昀依旧是盯着那幅画，唇畔有浅淡得令人不易察觉微笑，“我需要一个手模。”
　　白色信封内随着画附带的短小信笺里只有寥寥的数句话，精简得令人琢磨不透。苏昀看着那字迹细小的单薄内容，黝黯的眼瞳深邃。

　　请务必于傍晚六点十分至校内凉亭，有要事相告。

　　“喔，有要事相告哟，不会是告白吧。”
　　叶昱骁探过头去望了眼信笺上的内容，毫不犹豫地将先前苏昀揶揄他的语气一并奉还给他。苏昀腾出手，捏紧拳头撞了他一把。
　　“滚吧你。”

　　***
　　暮色。
　　微醺的夕阳浸透了棉絮般飘逸的云朵，宛如晃荡着薰色涟漪的柔波。
　　苏昀挎着宽大的包倚在凉亭偏僻的一侧，神情淡漠地望向远处。
　　身后有窸窸窣窣响动，他警觉地回过头去。脚步踌躇的女生僵在原处，双手抵在支撑着凉亭的柱子上，神情茫然。
　　她泛着淡黄色的短发有些毛茸茸地翘起，有几缕沾染了汗水贴在脸侧，像只可爱的毛绒兔子。微醺的光辉倾泻在那一头短发上，素净的制服衣襟掀动，美好得像自画卷中走来。
　　苏昀眼明手快地从包里取出相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整好焦距，判断好采光度，按下了快门。
　　画面定格在那一瞬间：
　　女生有些惊愕的面容，双颊绯红，鼻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微黄的短发熏染上了艳丽的光辉，如同色彩浓重的水墨画。
　　当很多年过去后，那个片段也始终镌刻在记忆中，不曾泯灭。
　　苏昀低垂着头，将相机握在掌心，慢步走近仍旧错愕的女生面前。
　　“你找苏昀。”
　　并非询问的语气，而是几近笃定的陈述。随着他慢慢走近，夏尹瑭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嗯。”
　　她怔了好久，最终点点头。苏昀微微弯下腰，俯视着她的眼，夏尹瑭仰着脸，同他对望。从远处看，俨然一副暧昧到极致的画面。
　　只是……
　　他的语气却丝毫没有言情小说中的男主角那样温柔。与之相反，那样精简的一句话，甚至能够称得上是煞风景。
　　他说：“你的手，伸出来。”
　　夏尹瑭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就被面前这个怪人抓住了手腕。他的力道用得过大，手指扣在腕骨的位置让她有点忍不住呼痛。
　　“手指摊开，手掌向下，别动。”
　　苏昀的声音低低的，却有着十分的震慑力，夏尹瑭呆呆地照做了。
　　其实她的手真的算不上漂亮。
　　说不上修长的五指，皮肤因为日晒而微黑，指甲盖是浅浅的粉红，却因为修剪不当而变得坑坑洼洼。
　　苏昀或许被镇住了，顿了半晌，他皱着眉松开手，神情漠然。
　　“叶昱骁那个白痴。”
　　“嗯？”
　　“这个，是你的吧。”
　　他指尖捻着一封信，表面已经皱了，边缘也有破损。夏尹瑭心痛地一把夺过来，慢慢抚平那些皱褶。
　　“怎么在你这里！我明明让人给苏昀了啊！”
　　“什么？”
　　她的话让他困惑，但他却不想追问太多。刚转身，衣角便被人扯住。
　　“还有事？”他挑眉，眉宇间有不耐。夏尹瑭小兔子般惴惴不安。
　　“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你，你是苏昀他们班的？为什么他都没来？他看到这封信了吗？”
　　她的表情太无辜，但苏昀几乎是滞了一下，然后他反问道：
　　“我不就是吗？”
　　那个反问句带着七分的讽刺，三分的嗤笑。夏尹瑭闻言惊诧地抬头，仔细端倪了他的面容，倏而摇摇头。
　　“我说的是苏昀。”
　　似乎怕他听错，夏尹瑭字字句句咬音谨慎，苏昀只是好笑地挣脱开她紧抓着布料的手指。
　　“这个学校，除了我，还有哪个苏昀。高二七班，对不对？”
　　他直着背脊，比她高上好多。夏尹瑭垂着头，感觉他斜睨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嗯。”
　　半晌，她点点头。
　　他双手绕在胸前交叉合十，口气嘲讽着鄙睨着她，“表白之前，我想你最好弄清楚自己喜欢的人的姓名和基本特征。一见钟情，哼，实在是非常蠢的戏码。”
　　“我……”
　　她还想说什么，他却别过头去，看了眼手机屏幕。
　　“不早了，我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心里的相机收回包里，动作和他的淡漠的神情远远不搭。夏尹瑭错愕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纯白的制服在微风的作用下隐隐鼓动，亚麻色的短发有些凌乱。他背着很大的包，如同收集了很多很多的瞬间。
　　她忽然有点明白过来那位学姐说的所谓“冰山”是什么概念了。
　　是个很高傲的人。
　　那是夏尹瑭对于他的评价。
　　在很久之后，在她彷徨而迷茫的时候，她仍然能够记得，那个背影曾在须臾的时刻给予过她莫名的感触。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诠释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