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缗眠》志村肉松

6、第五章

　　“妈，我回来了。”
　　家里的门是半掩的，夏尹瑭用力推了一下就开了。她坐在鞋柜旁边脱鞋子，尹浅绎收了伞放在门边。
　　“你……”抬头看着尹浅绎湿漉漉的肩膀，她登时说不出话来。
　　“尹瑭，想起什么了么？”尹浅绎笑着向前迈了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
　　夏尹瑭用力晃晃脑袋，闭着眼睛去捕捉方才一闪而过的记忆。
　　下雨天，湿漉漉的外套和头发，有人依着她的意同她赤脚在天井的小水洼之间跳跃……
　　夏尹瑭只能回忆起零零星星的片段，抬头想对尹浅绎说什么，就听见有人从起居室走出了。
　　“尹瑭，你回来了啊。”
　　尹浅绎飞快地别过头去响亮地叫了一声“阿姨好”。夏尹瑭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一阵风似的冲到她面前紧紧抱住她。
　　“尹瑭！好久不见你都这么高了！记不记得我？嗯？”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也很熟悉，但夏尹瑭无暇去管这些，只觉得自己要被她给勒死了。
　　“妈，你那种抱法让人巴不得不认识你。尹瑭要给你勒死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正打算推开她的时候，尹浅绎便上前拉开了那个女人死死捆住她的手臂。
　　“好吧好吧，小绎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那个女人面孔娇小，卷卷的长发衬得她像是个芭比娃娃。那个“小绎”让夏尹瑭怔了一下。
　　“顾阿姨？”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那个女人飞快地转过头来。
　　“嗯！”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的轮廓和尹浅绎一模一样，“我是小绎的妈妈，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到我们家玩，小绎特别像小姑娘，扭扭捏捏的，就爱和你一块儿玩，两个人还喜欢下雨天到天井里踩水。那个时候，你才这么高。”顾千帆伸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高度，尹浅绎却沉下脸来。
　　“妈，几百年前的事了你就爱翻老黄历。”
　　“提提会怎么样！你越大越欠扁，我当然要维持心理平衡一下！”顾千帆满脸愤懑地冲尹浅绎翻白眼，后者一脸无奈的样子，对夏尹瑭耸耸肩。
　　“我妈这里少根筋，”他指了指脑袋，“所以经常会发神经，你别介意。”
　　夏尹瑭愣愣地点头，直直看着尹浅绎。
　　她似乎记起来了，为什么会对尹浅绎有着那么熟悉的感觉。四岁以前她一直住在老家，父母在外工作，年幼的她怕寂寞，但同村的小朋友似乎不怎么喜欢和她玩，只有尹浅绎会一直守着她。
　　就算是被欺负了，只要尹浅绎在，只要扑到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什么都会好的。

　　顾千帆白了尹浅绎一眼，伸手揽过夏尹瑭的肩。
　　“小绎比尹瑭大，是哥哥！哥哥要照顾妹妹啊，小绎！”
　　“妈，你以为我是你啊……”
　　“一边去！”顾千帆不满地冲尹浅绎挥挥手，似乎对他打断自己的话不满，“尹瑭，以后小绎如果欺负你，你就狠狠地揍他！知道吧！”她做了一个下勾拳的动作，夏尹瑭笑着用力点头。
　　尹浅绎万般无奈地乖乖让到一边。
　　“尹瑭变了好多啊，女大十八变，我都认不出来了，更不要说小绎，”顾千帆的眼睛很明亮，直愣愣地盯着夏尹瑭，这让她感觉不自在，“昨天给小绎看了照片他才说去年就在庙里见过你了呢，尹瑭你把小绎哥哥给忘了？那孩子幽怨了好久的说。”
　　顾千帆笑吟吟地转眼看向尹浅绎，后者几欲暴走。夏尹瑭轻轻重复了一遍，“小绎哥哥？”
　　母亲伊笙遥在一旁笑着帮腔，“小时候的事情尹瑭都记不太清楚了，而且回城里又不适应，大病了好几场啊。”
　　顾千帆放开夏尹瑭，转而挽着伊笙遥的臂弯开始聊天。夏尹瑭看着尹浅绎，傻笑在唇边扩大。
　　小绎哥哥。
　　这个称呼让她感觉熟悉又温暖呢。

　　总是会有这样的期盼：希望有一个年长于自己的哥哥。
　　他能够在你难过的时候借给你一个肩膀，能够在你委屈的时候为你打抱不平，能够在你慌张的时候用语言安抚你，能够在你恐慌的时候成为你的慰藉。
　　似乎在自身的价值观中，即使是没有王子的出现，但兄长这个角色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象牙塔里的公主定能等到自己的王子，而兄长却是并非拥有足够的耐心便能等到的，这是与生俱来的优势。是一个能够让女生矜傲地撒娇的依靠。
　　因为很怯弱，所以才会想要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能够成为你的依靠，支撑起你的天空的男子出现在生命中。
　　因为有了那个人的存在，所以在委屈的时候能够有地方依靠；因为有了那个人的存在，所以在孤单的时候有了倾诉的方向；因为有了那个人的存在，所以在难过的时候有了依靠的肩膀；因为有了那个人的存在，所以才有了能够面对一切的能力。
　　似乎只要那个人在身边，你便有了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也或许正是因为那样依恋，所以在日后充当刽子手这个角色时，才能够毫不犹豫地鼓足勇气一刀斩下去。

　　***
　　“起床啦懒猪……”
　　耳边有人轻轻地呵气，夏尹瑭在睡梦中皱着眉，转了个身。
　　“傻丫头，起床……”
　　有人用微凉的指尖掐住她的鼻子，她的手在半空挥了几下，终于打掉了那只手。手的主人却再接再厉地掐她的脸颊。
　　“懒猪，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唔……”
　　夏尹瑭不耐地一掌拍在那个人脸上。被打到的人愕然地捂住自己的脸，顿了片刻，啼笑皆非。
　　“起——床——”
　　这次学乖了，他站在她够不着的地方，拖长了声音叫她。
　　“啊！”夏尹瑭暴躁地坐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声源，“哥，安静！”
　　“傻丫头，再不醒就要迟到了。”
　　他笑嘻嘻地揉揉她的短发，夏尹瑭瞥了眼闹钟，自知理亏地翻身起床。
　　“快点啊。”
　　尹浅绎转身出去，顺带拎走了她的书包。夏尹瑭用力拍拍自己的脸，让痛觉驱赶掉倦意。

　　“哥，你起很早嘛。”
　　尹浅绎拎着书包和早餐，夏尹瑭蹲坐在玄关口换鞋。她垂着头，声音闷闷的，显然还没睡醒。
　　他满脸黑线道：“我妈把我拽起来的。”
　　“啊？”
　　“你知道，”他顿了一下，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艺术家这里都有问题。我妈是画家。”
　　“哇……”夏尹瑭低叹，“顾阿姨画什么的？”
　　“油画，不过我喜欢素描。”
　　尹浅绎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伸手拉起夏尹瑭。她迟疑了一下，仰头看他。
　　“哥你也喜欢素描？”
　　“是啊。你也有兴趣？要不要放学的时候去我们画室看看？”
　　他微微笑着，表情看上去很宠溺。夏尹瑭盯着他明亮的眼睛，有点出神。半晌，她点点头。
　　“好啊，那傍晚我去你们教室找你，你等我啊。
　　他习惯性地揉揉她的短发，把她送到教室门口。
　　“好了，要上课了，我回教室了啊。有事发短信给我！”
　　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在她眼前晃晃，夏尹瑭用力点头。
　　“哥，拜拜。”
　　她站在教室外许久，一直到他的身影淹没在转角。夏尹瑭才小心翼翼地理顺自己的短发，转身走进教室。
　　还没走到座位，书包带就被人自身后扯住。
　　“你小丫啊，谈恋爱了啊……”
　　夏尹瑭向前迈了一步，被拽着的书包顺势整个往后拉扯。夏尹瑭拧着眉，倏地转过身去。
　　“林秸雅！”
　　她恼怒地低嚎，名字的主人却一脸的无畏，将魔爪伸向她的腰际。夏尹瑭适时地躲开，却未料另一侧尖锐的课桌边缘。
　　柔软的腰肢重重磕在课桌边缘的锐利部分，痛得她弓起了背，手掌捂着受到撞击的腰部抽气。
　　方才死拽着她书包带不放的林秸雅此刻神色慌张地查看夏尹瑭的表情，一旁的同学早已见怪不怪地漠视这一对活宝之间的纠葛。方才一脸痛苦神色的夏尹瑭，此刻咬牙切齿地掐着林秸雅的脖子猛晃。
　　“夏尹瑭……你这个混蛋……”
　　林秸雅反扣住夏尹瑭的手腕，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她的十指中将自己的脖颈解救出来。
　　“我开个玩笑而已，你用得着一副要我命的样子么！”
　　林秸雅抚着后颈，舌头拖得老长，一脸埋怨地白了夏尹瑭一眼。后者甩都不甩她，一屁股坐到位置上。
　　“欸，话说……”
　　林秸雅紧随着夏尹瑭坐至她面前，夏尹瑭单手托着下颚，神情木然。林秸雅忍不住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丫是咋泡上尹浅绎的？”
　　“林秸雅你给我正经点，那是我哥哥，请你不要用‘泡’这个词！”
　　夏尹瑭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垂下头整理东西，林秸雅僵了片刻，卸下笑容满脸的严肃。
　　“哎，尹瑭，说正经的。”
　　“嗯？”
　　因为垂着头，夏尹瑭的应声有些沉闷。林秸雅索性将手肘搭上课桌，支撑着半个身体，同夏尹瑭说话。
　　“你是怎么找到尹浅绎的？”
　　“以前小时候我们是邻居啊，一块儿玩的，他们家最近搬到我们家隔壁了，所以就又见着了。”
　　“欸？”
　　林秸雅愣了愣，却又飞快地反应过来，笑容暧昧且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你干嘛？”
　　夏尹瑭谨慎地抬头，眼里满是提防。林秸雅拈着兰花指丢了个飞吻给她，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
　　“原来是青梅竹马的哥哥啊，两小无猜是漫画里很经常用的戏码哦！”
　　“林秸雅！去死吧你！他是我哥！别把你那充满色素的思想放到我们俩身上！”
　　倏然反应过来的夏尹瑭拍案而起，始作俑者却无比敏捷地向后退了一步，目测了一下攻击距离，确保自身安全。然后她挤眉弄眼地“哦～”了一声，话音落下的瞬间，夏尹瑭嗖地蹿出去追她。

　　当日后追溯这些记忆时，她察觉出林秸雅那揶揄的语调后面的一丝哽咽。那些些微的伤感都被她藏在角落里，沾满了灰尘，林秸雅从来不希望她不开心，所以从不会把自己的不开心告诉她。
　　有很多东西成为永恒，也有很多东西随着韶华一同流逝。
　　那些被叫做，恩宠难寻的过去。

　　***
　　放学的时候，夏尹瑭班上正在拖堂。
　　尹浅绎站在门外，身边站了两个人，都是背对着窗子，身形高挑。夏尹瑭无意识往窗外看，视线就再也离不开。
　　暮色微醺，尹浅绎侧着脸，单手托着下颚，鼻梁骨是流畅而高挺的弧度。他的皮肤偏白，沐着温暖的阳光，美好得令人心悸。
　　她看得出了神，直到林秸雅用力推了她一把，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
　　“什么？”
　　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她挪开顿在笔记本上的中性笔，才发现最后那个句号已经被油墨洇成了一点。
　　林秸雅白她一眼，“专心听讲，尹家哥哥什么时候都能看，不差这一秒。”
　　她没有辩驳的立场，只能悻悻地低头做笔记，不理会林秸雅字句间的揶揄。
　　“快点快点，速度速度！”
　　下课之后，林秸雅飞速地整理好书包，杵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夏尹瑭。
　　“秸雅，我等会儿要去我哥的画室，你要不要一起？”
　　她一边往笔袋里面装着笔，一边抬头问林秸雅。林秸雅猛地一拍额头，做恍然大悟状。
　　“我怎么忘了尹家哥哥来接你。算了算了，”她大度地挥挥手，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不打扰你和尹家哥哥了，我先撤离。拜～”
　　还没等夏尹瑭反应过来，她已经拽着书包一溜烟跑了出去。
　　“林秸雅你给我停下来！”
　　她猛地追出门去，撞到门边那张课桌，高高摞起的书本轰然塌下来。夏尹瑭条件反射地往旁边避了一下，却恰好绊到桌脚。她费力想要抓住课桌以稳住身体，却不料重心不稳连带那课桌都向前倾去——
　　与此同时，倏然出现的臂弯就如童话中在关键时刻，朝着施展暗系法术的巫婆抽出剑的王子，在间不容发的一瞬，将要摔在地上的夏尹瑭揽进怀中。
　　“谢谢！”
　　几乎是在稳住身体的那一瞬间，夏尹瑭就猛地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拣着地上的书，忙不迭地道谢。面前有两三个人蹲下来，几只长长的手臂也在帮她拣书。夏尹瑭不停地重复那句被讲烂了的“谢谢”，再把书慢慢叠上去。
　　“丫头，莽撞！”
　　尹浅绎伸直了手拍拍她的脑袋，夏尹瑭自知理亏地冲他吐吐舌头。
　　“哥，谢谢啦，不是你的话我就脑袋开花了。”
　　“NO、NO，”尹浅绎摆摆手，笑得意味深长，“是这个家伙啦。”他伸手扯过站在一边的苏昀，后者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在夏尹瑭还没来得及道谢的时候，开口就是一句：
　　“走路你都不长眼睛的？”
　　几乎在同一时刻，尹浅绎和夏尹瑭的笑容都僵住。一边站了几分钟都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某人赶忙打圆场。
　　“形象，形象！”
　　那个人的声音她是熟悉的，声调拖沓轻佻，不久前刚听过。
　　“这是叶昱骁，你也见过了吧。”
　　对于他的介绍，尹浅绎只是寥寥几句带过。而名字的主人却也毫不在意，伸手勾过尹浅绎的肩膀。
　　“嘿嘿，”他的笑让夏尹瑭头皮发麻，“我们是一家人，所以尹浅绎的妹妹自然就是我的妹妹。”
　　“一边去。”尹浅绎用力拂开他的手。叶昱骁也不恼，依旧是满脸笑意。
　　“走不走？”
　　苏昀蹙着眉，面色不耐地转身。叶昱骁腹诽了几句，随即跟上去。
　　“尹瑭，快点，我们在门口等你。”
　　尹浅绎不放心地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两眼，转头嘱咐夏尹瑭。她跑回座位，手忙脚乱地往书包里面塞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