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章完 ...
-
野焚
他已经被关在监狱里好几天了,之前还记得日子,后来就渐渐模糊了起来,牢房里光源暗淡的很,他也搞不大清是什么时间,只知道这是今天睡醒之后铁林第五次进来了。
他像之前很多次一样问铁林要水,也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被铁林拒绝了,不仅拒绝,而且是毒打。
他对此谈不上满意,但这么多天下来,已经学会了闭嘴——虽然铁林并不会因此闭嘴,但如果他不主动招惹,至少可以少挨一点打。
铁林是个花架子,叫的很凶,可是不敢真的杀他,这一点他看的很清楚,他确信影佐先生也一样很清楚,所以才会放任自己一直关在里面。
或者就算影佐先生认为铁林会杀他——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影佐先生主动决定让自己去死,那自己一定死的很有价值。
有一次铁林问他,如果我真的一枪崩了你呢,他就是这么告诉铁林的,当时铁林脸上的表情又是鄙视,又有几分恶心,最后说,影佐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啊。
他想说,骂我这种话你已经晚了好几年了,但是铁林没给他这个机会,说完扭头就走了。
他看着关闭的铁门,还是用日语说出了那句话,铁林没听懂,在外面嚷嚷,说什么鸟语呢,他也不太在意,只是嘻嘻哈哈地笑。
他被骂狗,乃至被骂影佐养的狗,的确是有好几年的历史了,铁林不是第一个骂的,想来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从军以前就不是什么好人,虽然还没到打家劫舍呼啸山林的地步,但仗着身强力壮欺压乡里,打架斗殴,这些是从来不少的,认识木内影佐以前,被骂最多的是疯狗,认识木内影佐以后,就成了影佐养的疯狗。
影佐不太在乎手底下的人是不是好人——这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道德感强烈的人——他只在乎手下的人有没有用,只要有用,其他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长谷在军事学院里算不上一个顶有用的人,他实践课成绩都很好,理论课成绩也不坏,可是性格十分糟糕,目无法纪,藐视尊长,因此综合评定结果只是勉强合格,但他也有好处,家人死得早,无牵无挂,影佐那时候在学校讲座招人,说跟我去中国,就是刀头舔血,不能有亲情,也不能有爱情,你们愿意吗?
他是第一个举的手。
其实他压根没有在听影佐说什么,他只是想去中国,想去战场,无拘无束,想杀人就杀人,想放火就放火,影佐说去了不能有亲情更好,影佐要说去中国必须父母双全,他也能立马去雇佣两个人当他的便宜爹妈,准保扮演的比亲爹还亲——进军事学院第一天训话导师就告诫他们行事要不择手段,择手段好去当正经市民,对外侵略战争期间当什么兵?
长谷深以为然。
所以他也并未打算对素昧平生的影佐报以任何形式的忠诚——起初是这样的。
他已经忘了他是怎样崇拜上影佐的。
似乎谈不上什么契机,影佐一直是那样,没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但他仿佛是出于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接触之后不过几天便意识到了对方的聪敏与抱负,但通过相处,发现直觉在现实中得到了印证,他反倒惊讶了起来。
他不是什么上等人,出生和成长的环境与影佐全不相同,行事方式自然也相似不到哪里去,他吊儿郎当,影佐严于律己,他胸无大志,影佐意志坚定目标宏大。
影佐没要求他改变,是他自己去问去学去接近。
越来越像的过程中,什么时候算是崇拜,谈不上来。
去中国以前,他跟着影佐在日本逗留了半年,做去之前的准备事宜。
跟不同的人谈话,去不同的地方视察,但他要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他开车,他走在前面,给影佐开路,他站在影佐身后警戒,他保护影佐的安全,他跟对影佐不敬的人争执,凶神恶煞,状如疯狗。
在其他人的眼里,他也确实是疯狗了。
甚至有一次,影佐问他,长谷君,有人说你是我养的疯狗,你怎么看?
他说,我一直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影佐先生养疯的。
影佐大笑,他也跟着一起笑,笑完了,影佐问他,那如果我要你从此不要再疯呢?
他说,那当然是听影佐先生的。
影佐又说,我们马上要去中国了,你对中国怎么看,有什么想法?
他不假思索,影佐先生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影佐这次笑的稍微收敛一点,不再说话,之后也再没问过类似的问题。
他想影佐大概以为他在信口胡说,或者只是故意讨好,但实际上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也谈不上有政治抱负,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算不得聪明,但是影佐先生很聪明,有理想,有追求,有的人想要当英雄过一辈子,有的人帮助英雄成为英雄过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他确实是非常清醒地决定了这一切,决定把影佐的决定当成自己的决定——反正他本来也没什么决定。
影佐先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最有抱负的人,他一定会成功的,你们就等着吧!
不知道第几天,不知道第几次的拷问,他这么恶狠狠地告诉铁林。
放屁!——对方的回答一样恶狠狠,他最聪明?我看明明是我天哥最聪明,你这么帮他说话,他给你什么好处啊?
他中文说的不太熟练,一字一顿地说,说实话,不需要好处。
铁林倒好像被逗乐了,笑了半天才说,那你就说吧,你证据确凿,我迟早宰了你,想拍马屁趁早拍,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和铁林一样嘿嘿冷笑,习惯性地换回日语道,我一定会出去的,出去是我迟早宰了你。
铁林听不懂,但他殴打长谷向来不需要理由,长谷举起手臂护住头,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喃喃自语,我肯定会出去的。
他没等太久,很快便出狱了,出狱之后修养一天,一切照旧。
在这样的照旧里,他见过徐天很多次。
他时常想为什么要对徐天这么温情客气,虽然影佐先生说过徐天很聪明,希望徐天为大日本帝国办事,但显见的对方虽然骨头不硬,这件事情上的意志却很坚决。
他与徐天没有私仇,但有侮辱影佐先生嫌疑的人都该处死,他只是在等待机会。
他以为他碰到了。
追查武藤的案件,他顺藤摸瓜找到了徐天,只要裁缝一承认或者只要徐天一反抗,他可以立刻枪毙徐天——他差一点就要瞄准开枪了,但忽然眼前一黑。
倒下的时候听到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的声音,他觉得其中大概有徐天跑走的声音,但仔细去听又什么也没有,听到的其实都是自己受到重创的头颅内部的嗡嗡声,他试图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扯出一个笑容来,但身体完全无法控制,他只能躺在地上,感觉头下慢慢变得冰冷潮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
真可惜,没能完成影佐先生交代的任务,真可惜,徐天大概是跑了,真可惜,刚刚应该多打几个电话的,真可惜,还没来得及向影佐先生汇报。
他快要死了。
过去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地在他眼前闪过,却什么都抓不住,他只能再一次想,太可惜了,徐天跑了。
应该是和他的未婚妻一起跑的。
他之前还警告徐天,像他们这种人就不应该有家人,也不该有女人,这是真心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恐吓人的,是影佐先生告诉他的,但是影佐先生的原话是什么来着?
如果要跟我去中国的话,就不能有……有什么呢?
他忘了。
他有点想把这个想起来,但思维却迟缓的宛如乌龟,甚至蜗牛。
他想说对不起,又想说再见,但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覆盖了一切。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