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折冥

4、三

　　『三。』
　　既然是天下第一剑楼少楼主的马车自然没有人横路设障，行程也比计划中稍快了些。从绍兴到钱塘不过短短半月，如同一眨眼般，匆匆而过。
　　天下第一剑楼。
　　三人一同踏上楼梯。天下第一剑楼高七层，一层为敛经楼，二层为藏刃楼，三四五层为设宴楼，六层为会客楼，七层则为论剑楼。段东风走在前头，将天下第一剑楼之景为二人悉数介绍。温璇海听得津津有味，满目向往。温玠则是面不改色，唇带笑意，仔细看竟还有一丝轻蔑与鄙夷。
　　登上会客楼，贝一戈早已正襟危坐，桌上四杯香茗茶香袅袅，纸笔砚墨俱在，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身后的红衣女子微微欠身，容貌算不上是国色天香，却也有几分姿色，发髻金钗荡漾，颈上赤金盘螭璎珞圈华光万丈，更应她雍容华贵。
　　“承蒙温公子赏脸来此，敝府当真是蓬荜生辉。”温玠微微一笑，坐于贝一戈正前，段东风与温璇海二人也分别坐于左右。温玠提起案上的毛笔，蘸些墨汁，几勾几划一纸写毕，棱角柔和，锋芒不露——途中耽搁了些时候，劳贝楼主等候多时了。
　　贝一戈摇摇手，一双豆大鼠眼看了看温璇海：“这是令弟？果然也是一表人才。”温璇海匆忙起身，带的佩剑之上的铜铃叮铃作响：“承蒙贝楼主夸奖。”贝一戈眯着双眸，仔细打量了一番温璇海，起初有些惊诧，之后又是豁然一笑：“果然是相貌堂堂气宇非凡，恐怕多年之后就是这论剑楼上的霸主了。”
　　温玠摇摇头，唇角笑意未改，手中卷纸一展——今年我打算让璇海代我。温璇海慌忙坐下，扯了扯温玠的袖子，低声道：“仲琏哥……我武功粗拙，不是摆明了要出丑……”贝一戈也是满眼狐疑，问道：“温公子为何？温公子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为何如此？”
　　——倦了。温玠挑眉一笑，笑意温和而清浅。
　　半晌沉默。段东风一直垂首，并未看众人一眼，贝轻红看着众人僵持的样子，狭长的双眸也是满眼猜忌。
　　“世人皆称温公子为池中红莲，我倒是想问温公子一句——菡萏既然不愿纤尘染，何必立身淤泥中？”温玠身子微微一颤，抬眸看着贝轻红高傲的样子，双眸似是蒙了一层大雾，使人看不清其中刀光剑影。段东风轻轻抬头，看着温玠惊诧的样子，自桌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温玠微握左拳，右手提笔写道——身不由己。写罢抬眸一笑，七分淡然，三分轻狂。
　　贝一戈轻咳两声，打断僵局：“距武林大会还有约莫半月时间，东风，你带温公子在钱塘四处转转，消遣消遣吧。”段东风松开手，起身作揖：“是。”温氏二人也起身行礼，离去。
　　待三人走后，贝轻红启唇道：“爹爹，我总觉得……那个温玠很危险。他佩刀之上的莲花甚是眼熟……”贝一戈垂着双眸，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声，道：“唉……可疑的是那个温璇海，爱在剑上佩铃铛引人注目的，这世间又能有几个？他那张脸，轮廓与南浦月是在是太像。不仅如此，东风和他二人的关系也甚为亲密……罢了罢了，许是年纪大了，看什么都觉得心疑。东风这孩子正气凛然，对你也不错，我怎可怀疑到他身上……”
　　贝轻红点点头，满身的金银珠宝光华流转：“但愿是多心了……”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三人行步与大街之上，段东风手中折扇一收，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余音未断，“嚓”得折扇又打开，道，“别处的莲花都已落败，唯有钱塘洛神池的莲花开到秋天都不会败。温兄可要移驾一赏？”
　　温玠垂眸，思忖了片刻，又抬眸看看温璇海略显疲倦的侧脸，朝着段东风微微一笑。段东风点点头，道：“璇海可是倦了？不如先去客栈歇息片刻，明日我们再来赏景。”温璇海打了个哈欠，目光略显歉意：“颠簸了半个月，有些累了……仲琏哥和段大哥去赏景吧，璇海先休息了……”手猛地被人拉住，回首，却是那双明眸如星，关切几许。
　　段东风兀自摇了几下手中的扇子，自觉无趣，收扇，转身。左眼之下泪痣绛红。
　　身旁行人熙熙攘攘，无人停步，无人关顾。如同时间之流，未曾驻足，未曾眷顾。
　　夜色几许，镇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温璇海摆了摆手，却仍然挣脱不了他的禁锢，道：“仲琏哥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的。”回眸，却被入目的一抹猩红一震。温玠也是一惊，慌忙松开他的手，理了理略松的衣衫，将锁骨上那一抹红遮住。
　　“怎么回事……”温璇海向后退了两步，轻轻捂着额际，“仲琏哥，你身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
　　莲华刀轻轻一颤，玉佩微倾，漆黑的刀上刻了朵莲花，栩栩如生，孤清芳远。只是菡萏香销，寂寂寥寥落了一片残红。
　　温玠摇摇头，笑得云淡风轻，不落凡尘。如同一朵红莲悄然绽放。
　　“是谁伤的你……是谁伤的……！”腰间铜铃上下翩跹，双目紧瞪如同圆铃，“若要我知道……有谁敢伤我的仲琏哥……我定要让他成为我的剑下孤鬼！”
　　段东风一惊，手中的嗜梦针已然飞了出去，却被温玠用掌风打下。温玠又是摇摇头，双唇吸呼之间似是一声轻叹。张开双臂紧紧环住温璇海，双眸紧闭，眉宇拧成一个结，像是紧紧缠在了一起，怎么拆也拆不散。
　　段东风静静看着他们，目光三分失神，七分凄楚。
　　路上行人纷纷而过，冷漠的似是早已看惯了风花雪月，人间离别。
　　长洲日暮生芳草，销尽江淹黯黯魂。
　　“仲琏哥……”温璇海把头深深埋在温玠的胸口，双臂环住他的腰间，“仲琏哥……仲琏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赌气去天下第一剑楼……仲琏哥……你看看我……我不要天下第一了……我只要你……我南浦月只想要看到你的微笑啊……！！”温玠垂着双眸，抱紧了怀中的人，想说什么，却一直哑然。
　　南浦月，北冥宫大宫主，腰间配有一把玉剑，名曰青冥。十五岁时单剑夺取天下第一的名号，十六岁时被贝一戈等人以祸乱江湖为由逐出武林，生死不明。
　　昔日名冠武林，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传奇人物，南浦月。如果不是五年前那个绯色衣衫的男子出手相救，恐怕他的年华已经永远停格在了十六岁那一刻，年幼即殇。
　　那年南浦月擎着青冥，仰天狂笑，怒指群雄：“我南浦月就算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宵小之徒！”
　　那年绯衣男子浴血一战，本应如星辰般耀眼的双眸，却如同红玉，妖冶而残忍。锁骨上那一朵浴血的红莲，栩栩如生，姣好婉容，鲜若滴血，如同地狱业火下吐信绽开涅槃羽化，顿时百物无色。渺渺静潭菡萏，不依，不倚。
　　这样的人，见过了一次后又有谁能够忘却？
　　呵。时过境迁。阔别五年之后，不知英雄豪侠可还记得双眸如星，面如冠玉，声如醇酒，刀如挽花……？
　　温玠略松了怀抱，挑起温璇海的下颚，垂着眸子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如同一片鸿毛悄然落下，不着痕迹。温璇海一怔，愣了半刻后却猛然推开他，用袖子狼狈地擦了擦唇：“仲琏哥……你做什么……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猛然抬头道，“我不是断袖……！”
　　说罢抿着唇狠狠看了温玠一眼，落荒而逃。秋季弥漫的大雾之下，那抹青色的身影转瞬即逝，消失在尽头。
　　温玠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呆呆望了许久，长而微卷的睫毛之上，竟有些许晶莹光芒。
　　只道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