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文》景潜

11、【宫廷】不二臣

　　滕湛脱口而出的一段话如一道惊雷，劈得滕家夫妇二人立刻变了脸色。
　　滕夫人脸上的笑意一霎便没了影，她脸色微微发白，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道：“湛儿，你说什么？你别吓唬娘！”
　　“你这小子，这种话怎能乱说！”滕峰肃着一张脸轻斥。
　　滕湛俯首，又向二老磕了头，他束着的乌发垂落，倾在地上，如同数根不屈的藤蔓。
　　“儿子不是胡说，方才说给爹娘的都是真心话。”
　　滕峰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声色俱厉道：“你怎能这么糊涂！繁衍子嗣是世俗天理，你若是对那小倌玩一玩也倒罢了，如何能为了一个粉头连妻室儿女也不要？”

　　断袖之癖不是什么稀奇事，过往无数帝王将相也都有过不少轶事传出，但大多数人对男色不过是浅尝辄止，寻个乐子。坊间有男倌聚集的风月场所，滕峰常听身边的亲朋好友说起京城的公子哥儿去那些地方玩乐，但滕湛向来懂事，不曾沾脂染粉，他一直也放心得很。可此时听闻滕湛口中为男子的意中人，滕峰第一反应便是震惊，其次便觉得他也是迷上了哪位男妓。
　　滕湛直起身，眼中精光微闪，沉声道：“爹想错了，儿子喜欢之人不是粉头，他亦有显赫清白的家世，琴棋书画样样都好。”
　　滕夫人颤着声道：“若真是如此好的公子，你和他难道还能做夫妻不成？”
　　“做不做得成夫妻儿子不知道，但惟愿一生一对人。”
　　滕峰面带愠怒：“好一个一生一对人，阿湛，你真是越长越回去了！你若真喜欢得放不下，那就养成外室，或者你们私下来往，爹也无话可说。前朝断袖之风大兴，这种事也不少见，可哪有人为之放弃成家？我和你娘绝对不同意！就算你真要同男子厮混，也必须要有家室！”

　　这一段话说完，滕峰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情绪激烈难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放任滕湛这样做，成何体统？！

　　滕湛直挺地跪着，无论是举止还是言语都未做出退让。
　　他只道：“爹娘一时无法接受，儿子明白，但此事确是我深思熟虑后决定的，爹娘成婚二十几载，始终恩爱，儿子一直以你们为榜样，所以要娶也要娶自己的心上人，可偏偏把心丢在了不能娶的人身上，不能行婚娶之事，那便只能先告知爹娘，还请你们原谅儿子这次的任性。”
　　“你岂止是任性，”滕夫人眼眶红了，用帕子拭泪，“你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
　　滕峰也气出了一头汗，有些颓然地坐回椅上，睨着他道：“话说到这个地步，你还不愿意告诉我们，那个人是谁？”
　　滕湛道：“他的身份现在还无法告知爹娘，等到你们能接受了，我再将人带回来。”

　　滕峰险些被气笑了，他以前的同僚常说他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可如今他这只老狐狸却被生下来的小狐狸给算计了。知子莫如父，他当然知道滕湛的意思，要他和妻子慢慢接受，再顺理成章地将人带到他们面前。若提早说了那人的身份，还怕他们去找麻烦。
　　话说回来，他也清楚滕湛的性子，一旦认准了什么事，便不会半途而废，小时候让他练武，寒冬腊月也不曾停歇，最不怕吃苦，要真跟他耗下去，也未必能扭转他的心思，更何况目前看上去，不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八百头牛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
　　可身为萧国的大将军，滕峰亦不可能就这么妥协。
　　他抬手握了握妻子的手腕，示意她先不必急，将事情交给自己。
　　然后，他看向滕湛，道：“此事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要是你想清楚了，改了，那正好，我们也不必为这件事再劳心劳神了。要是想不清楚，那就一直想到清楚为止。夜深了，你先去睡，我们也该睡了。”

　　在向父母坦诚前，滕湛就料到他们不可能顺顺利利地接受，因此也没有再说，磕头后退了出去。
　　人一走，滕夫人红着眼牵住滕峰的手，哀哀道：“湛儿这般糊涂，若他一意孤行，那该如何是好？”
　　滕峰拍拍她的手，低声安抚道：“这混小子一时昏头，或许过一阵子就清醒了，再不济，也还有很多法子，你先莫急，我让人盯着，先探探那人的身份。”
　　滕夫人捏着巾帕，忧心忡忡地点了头。
　　她心中祈盼着滕湛能够早日醒转，回归正道。目前来看，也只能等。

　　***
　　夏暑到来，天气炎炎，人站在正午的日头下能晒得晕过去，宫中也是人心浮躁。
　　永安帝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几乎日日都要召见太医，有时一日传唤数次，太子萧旻和其他皇子常去永安帝的寝殿探望，趁着入宫的机会，滕湛常绕到萧喆的鸠迎宫去，每日陪他待上一阵。

　　这一日，永安帝的病情加重，滕湛随滕峰入宫一趟，在滕峰走后和萧旻一起留了下来。
　　身为太子，萧旻这段时日也忙得不可开交，瘦了一圈。两人在御花园中散步时，萧旻寻了无人之地，与滕湛提到了私密之事。
　　他道：“近来萧祝似乎有所动作，不止在父皇面前卯足了劲表孝心，朝堂上站在他那边的人也都不太安分。”
　　滕湛转头看向他，酝酿片刻，低声道：“太子是担心二皇子意图夺嫡？”
　　萧旻与滕湛结拜为兄弟，将他视为自己的心腹，这些秘辛也不会瞒他。
　　“不错，”萧旻浅浅地弯了下嘴角，目光陡然深邃了几分，“毕竟皇位，权力，没有人不想要。”
　　为了这些，父子可成仇，手足可阋墙，没有什么是舍不下的。权和利，足以令人沦为枉顾道德人伦的恶鬼。
　　滕湛思量片刻道：“无论如何，殿下是皇上亲封的嫡长子，支持殿下的人也远比二皇子更多，我们只需盯紧他们，确保那些人翻不出什么浪花便是。”
　　在势力上，萧旻也有足够的信心，他颔首道：“我会派人看紧他们的动作的。”
　　两人绕着假山走了一圈，萧旻看了滕湛一眼，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你过一阵是不是又要去鸠迎宫看小九了？”
　　“是。”
　　“你同小九倒是情同手足，”萧旻喟叹道，“为什么？”
　　滕湛随意笑了笑，简单道：“有幸能与九殿下投缘吧。”
　　即便他与萧旻之间没什么芥蒂，但滕湛暂时还不想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与萧喆的关系，不管怎么说，现在都不是时候。

　　***
　　初秋时分，永安帝的身子还是不好不坏，隔一两日上一次朝，太子萧旻也到了监国的时候，从永安帝的手里接过了大半的朝政事务，做得也还不错，颇得朝上朝下的赞扬。
　　临近中秋，二皇子萧祝的生辰临近，生辰宴安排在当日申时三刻，在他自己的府邸，弈王府。
　　赴宴的人不少，有皇亲国戚，还有一些朝中大臣。
　　萧喆自然也受了邀，他本不太想赴宴，萧祝虽不似一些恶劣的皇子那般曾欺辱于他，但先前也是将萧喆视为透明人，甚少来往，所以接到请帖的时候他本欲直接推了，只是在得知萧祝还请了滕湛之后又应了下来。
　　他们因身份的缘由，见面的频次低，且相处的时间太短。两人皆是情窦初开，又深陷其中，别离时总难舍难分。
　　萧喆不想错过与滕湛碰面的任何机会，最终还是穿了身织锦袍衫去了萧祝的弈王府。

　　宴设在王府的花园里，一片宽敞的平地，摆置数张檀木案，地上也铺了数张玉竹席子，四周各色菊花围绕，香气怡人，和着浓郁的酒饭香气扑入人的口鼻，宾客无人不沉醉其中。
　　哦不，还是少了两人。
　　萧喆自从见了滕湛便有些心不在焉，方才第一眼见到他穿一件宝蓝深衣，腰佩白玉，腰带紧束，愈发显出精壮的腰身，他立在那里，实在勾人心魂。
　　大家寒暄行礼之后，萧喆就那样魂不守舍地入席，瞎着心吃喝一阵，看到滕湛朝自己使眼色，才精神一振，很快便起身，寻了个由头和滕湛去消食了。

　　此时暮色已深，天色暗沉，园中多彩的花草已难辨其色。
　　夜风徐徐，萧喆与滕湛并肩往前走了一阵，等夜色更浓，四周已无人时，他腰上一紧，人已经被带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脸颊贴上沾了秋凉的衣面，萧喆也抬了手，攀住滕湛的腰背，深深嗅了一口。滕湛身上不浓不淡的熏香与花香气混在一起，他此时才觉得醉了。

　　滕湛微微侧首，嘴唇贴着萧喆的耳廓密密地碾过，又擦着他的面颊一路过去，最后噙住了那张嘴。
　　萧喆被他的气息笼着，慢慢忘却天地间的一切，彻底放松下来，回应着滕湛的拥吻。
　　两个少年吻了一阵，还不想回去，踱着步子找到了园中的一处秋千，坐了上去。
　　荡漾中，滕湛抱着萧喆，啄着他的侧脸，温声道：“阿喆这几日在做什么？”他们已经好几日没见了。
　　萧喆靠在他怀中，声音很轻：“想你。”
　　“除了想我呢？”
　　“再就是那些琐事。”萧喆直接一带而过。
　　滕湛轻笑一声，握着他的手道：“我也是，这几日做梦，梦里都是阿喆。”
　　萧喆红着脸唔了一声，半晌后又小声惆怅道：“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滕湛道：“等我说服爹娘，再在皇城东边辟一块地，建个府邸，然后我们一起住进去，好不好？”
　　萧喆笑起来，说“好”。
　　其实滕湛说得很简略，他们之间不只是要说服滕家夫妇二人，萧喆这边并非没有阻力。只是他在皇家的身份着实不高，萧喆自己也清楚，永安帝即使知道也估计不会放在心里。若一直拖到萧旻继位，那以滕湛与萧旻的交情，应该也无大的阻碍。
　　借着月光，滕湛看着少年亮晶晶的双眼，情不自禁地低头。
　　萧喆闭眼，感受到眼帘上那温热的一吻。

　　两个少年肆磨一阵，才双双往回走。
　　萧喆心思敏锐，入席时就已觉察到气氛变得厉害。
　　坐于高位的萧旻身边的侍卫靠得更近了，与此同时，这一日的寿星，三皇子萧祝的身边也围了人。
　　利剑出鞘的时候，萧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去。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场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