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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宫廷】不二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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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慢慢地过着,秋冬之后,又一年终结,年节过后,边疆的战事仍然焦灼。
半年中有胜有败,胜多败少,算是令人欣慰的一点。但胡人这次不知怎么,骨子里浓烈的侵略欲和征服欲仿佛要在这场持久的苦战中全都爆发出来,裹着血性的大刀如渴血的恶兽,夺去了许多萧人的性命。加之萧祝也不是皇子中的绣花枕头,武学不差,对萧国排兵布阵的路数熟悉得很,胡人有其相助,偷了几次胜果,虽败仗多,士气却不减。
二月的上京白雪皑皑,皇宫中的贝阙珠宫也被覆在厚重的大雪下。
天地之间少有亮色,御花园中的腊梅显得愈发奇艳,虽有傲骨,但寒风太盛,红润的花朵三两相凑,取暖一般,更添几分可怜可爱。
萧喆披着狐绒披风立在荒芜的小径上,仰头看着雪片纷纷扬扬地落着,一旁站着两位低眉耷眼的公公。
他的身后,侍女匆匆赶来,取了萧喆手中已经变凉的手炉,将另一个温度正好的手炉送入他手里。
片刻后,李公公往前一步,臂弯里搭着的拂尘在风中晃了晃尾巴尖,他试探着道:“皇上,外面天太冷,您前几日刚染了风寒,还是——”
“我再待一会儿,”萧喆说,凉薄的雪片落在眼皮上,他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再待一会儿。”
李公公哎了一声,抬手帮萧喆理好披风领子的软毛,然后又回到原处为帝王挡风。
挡着挡着,李公公不那么老实了,眼神不断地扫向萧喆,望着少年俊俏玉白的侧颜,李公公无端想起了永安帝立太子诏书的那一夜。
他一介黄门深夜接了口谕,哪敢有片刻耽搁,匆匆便去鸠迎宫,很快引了萧喆到寝殿,彼时已是月上中天,宫中各处的声息都消弭了,唯独帝王寝殿内点着数盏灯,灯影在墙壁上晃动,如诡谲的鬼火一样。侍疾的嫔妃被赶走了,殿内空荡荡的,气氛竟有些凄楚。
就在这有些萧索的境况中,永安帝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细细端详萧喆。
这是他的第五个儿子,生在十五年前二月末的一个清晨。
喆,两吉对立,达成平衡,在萧喆出生之前,永安帝恰有四子四女,于是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后来觉得寓意太无内涵,稍稍草率了些,但已经下了御旨定名,不好改了,就这么唤了下去。
萧喆出生时,舒妃还算得宠,萧喆生得俊秀,长到三岁便初见端倪,眉眼颇讨人喜欢,即使是已经有了四个儿子的永安帝没折子可批的时候也喜欢抱他玩乐。
可惜的是,萧喆五岁时,舒妃被查出与人私通,永安帝头上戴了绿帽子,哪里愿意被更多的人知晓,怀着盛怒将人打入了冷宫。本该将萧喆交给其他妃嫔中的一个抚养,可每次见了萧喆,永安帝心中总不痛快,索性把母子送作一堆,着宫人看照,能活着便是了。
至于活得好不好,永安帝没有去关注。天子立于高殿之上,身前一方案几可容纳天下所有大事,心都被阴谋诡计填满了,没那么多心思去关照一个弃子。更何况,他有那么多儿子呢。
此后多年,直到这一夜,已在冥冥之中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刻,永安帝才在长久的注视下意识到萧喆长大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由心生,到了这最后的夜晚,永安帝衰老的心冒出了几分怜悯和愧疚。虽然微乎其微,但多少还是有的。
他牵住了萧喆的手,嘴唇哆嗦几下,颤抖着道:“这些年……父皇疏忽你了。”
坐在龙床边的少年睫毛颤动几下,然后摇了摇头。
永安帝嘶哑着嗓子咳嗽几声,含糊一阵又道:“阿喆的功课一向是不错的……将江山交给你,父皇也放心。”
御花园中,李公公的思绪飘到这里,萧喆便说要回去了。
他连忙同身后的小太监一起跟上,将萧喆继位以来的种种事件又细细品味了一番,在心里想道:先帝的眼光还是有的。
萧喆年纪虽小,手腕却硬朗,不过到底还是拿不起太大的架子,以至于李公公对一件事始终不适应——萧喆私下几乎都用“我”,而非“朕”,大约是还未能习惯坐在这个位子上吧。
总要习惯的,李公公想道。
来日方长。
看雪的工夫,李公公想的是这皇家事,萧喆的思绪却飘到了边地。
上京的雪下得如此大,如此厚重,和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思念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寒冬腊月的仗不好打,如今两军对峙,暂时歇战,可哪一边都没有止战的意思,这场仗恐怕还要至少半年。
粮草实在有些吃紧,不过萧喆知晓南方大户的庄子里压了不少粮食,方才立在雪地里那一阵,他稍稍放纵心尖的念想,将与滕湛的过往日常一寸寸回味过,同时也想了解决的法子。
次日,朝臣们都知道萧喆想做什么了。
礼部尚书张胜站了出来,捏着笏板道:“皇上,臣斗胆提一句。江南大户根基深厚,若强行让他们交出屯粮,恐怕不那么容易。”
左丞相于扬附和道:“确实如此,还请皇上三思。这些大族多年占据富贵地,惯会打哑谜,十有八九在存粮上也是瞒报的,官兵不可能直接去他们这些大族的庄子里一一核查,这些人八成也买通了本地官府中的人,想做手脚又不被查出来,实在容易得很——”
“左丞相的意思,”又有人接了话头,“是就由着那些大族这么收买我们朝廷的人,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粮草枯竭吗?”
于扬被这么一驳,面露不悦,正要反驳回去,台阶上坐着的少年天子已经发了话。
“于卿言之有理。”萧喆缓缓道。
于扬闻言面上一喜,只是带着傲气的目光还没飘到先前反驳自己的人身上,萧喆又道:“但朕可以让他们听话。”
诸臣一怔。
萧喆:“不论地方大族如何与地方官府暗通款曲,有一点毫无疑问,他们怕中央派人去查,怕隐瞒之事曝光,那么朝廷自然可以利用他们的这点心思。士族之间也并非没有矛盾,或可从中寻机。”
这一番话令群臣咂摸了好一阵,但看样子天子心意已定,不会再改,便齐齐附和了,只是心中依旧存疑,不知道萧喆具体打算如何做。
退朝后,几位臣子留下,被唤去了御书房。
一个月后,江南几大族纷纷燃起爱国之情,倾尽庄中数万石粮食,只为支援边地战事。新帝甚慰,给予封赏,民间亦是赞许如潮。
可江南士族的家主心里泛苦啊。
萧喆派了一队人马到地方来,说要查点粮草,多余的征为军用。这事朝廷年年做,谁家都见怪不怪,加之来者作出懒怠之态,没人提高警惕。
结果那队人马到了没几日,江南四大族之一的方家就栽了跟头。朝廷从方家最大的山庄中愣是搜出了十万石粮食,其他家又得了假消息,称此次朝廷对瞒报少交粮的行为要严惩,方家或被抄去半个家。
其他士族一听顿时慌了,又闻听朝廷主张坦白从宽,若主动交代瞒报屯粮之事可既往不咎,但若被查出来,那就得吃官府的重棒了。
于是江南的士族纷纷认了错,朝廷也言而有信,对外宣称是为国捐粮,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家主们能如何?苦哈哈地认栽了,也只能安慰自个儿:好歹得了点名声,粮食以后再屯吧。
萧喆派出的那队人马最终回去复命,除了他们也只有那方家人知晓事情真相。
他们买通地方官却没料理好身后的尾巴,第一个就被查了出来。官兵收了粮后好言相劝,方家一想,是啊,凭什么他们被查出来,别家还能继续藏着。他们这些大族平素也是明争暗斗,拼了命从对方那争名夺利,哪儿愿意独个儿吃亏,方家索性倒戈,放出假消息,吓破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还从萧喆这边免除了受罚,方家家主觉得也不算亏,或者说亏得没那么难受。
于是几十万石粮草顺利归了官家,被送去了前线。朝中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感慨新帝心智可畏。
收到这些粮草,萧军士气大振,迅速休养生息,准备开春就战。
这一日来得很快。
凌晨,天还未亮,萧兵就摸过了河,一支有五千人的精骑绕到了敌方的大本营,另有数万主力将士分成两拨,从三个方向正面进攻,一时之间长河边上战成一片,刀枪相撞,金属的声音一阵阵,如惊雷睥睨天地。
这一仗或可决定战场胜败的走向,谁都不敢松懈,打得异常艰苦。
卯时,血水就已经染红了茫茫草原,将泥土染成深黑。
“噗嗤”一声,滕湛手中的长枪从一名胡人的胸中拔出,转身环顾四周,长枪一指,吼道:“去东边围杀!”
他察觉到身后有人扑来,身形闪到一旁,回身用枪挑落了马上的胡兵,扬臂一刺,锐利的枪尖刺破那人咽喉,滚烫鲜艳的热血喷洒在脸颊上,融化了空中的雪片,带着令人胆寒的温度,滕湛却不管不顾地用手一抹,提枪冲向了东边。
雪愈发狂躁地下着,天地间阴沉一片,狂风肆意地呼啸,刮过扔在厮杀的士兵耳畔,也拂过草地上躺着的已经冻僵了的尸体。
整整三个时辰,滕湛几乎没有停歇。
挑,刺,劈,击。
他的两条手臂早已经开始发抖,但一切还未停,他亦不敢停。此时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谁能撑得住,就能迎来胜利。
一个人头,又一个人头……
铠甲被挑破,胸前也中了几刀,内衣兜不住那个木虎,令其从滕湛身上滑落,砸在了雪中。
滕湛以枪撑地,剧烈地喘了几口气,眼前已有些发黑。
他看到了跌落在雪中的木虎,也看到了几步外扑来的胡兵。
他狠狠咬着后槽牙,举枪拦住那把大刀,但因杀戮太重,那把由皇家兵器司打制的椆木长枪最终还是被大刀劈裂了。
刀势没有被彻底拦截,嗜血的刀锋朝滕湛的面前砍来——
却被握住了。
被他的手。
热血顺着刀锋往下淌,滕湛咳出一口血,低吼着将刀推开,然后就地一滚,躲开了刀的追击。
他顺势从旁捞起一把已经卷刃的长刀,这才来得及反击。
最终,他获得了胜利,将长刀砍入对方的肋骨。
只是这一击也耗光了滕湛所有的力气,长刀陷在胡人的身体里,他身体一软,直直地朝后仰倒去,没有力气再去顾及继续冲来的人。
脑后一阵剧烈的钝痛,滕湛闭着眼,双手因痛蜷起。
温热的血从脑后流出,滕湛的意识渐渐难以支撑,他竭尽全力撑起眼皮,侧过头——
被鲜血浸染的雪地,木虎孤零零地陷在其中,一双虎眼直直地看着滕湛,仿佛在质疑他为什么不捡起自己。
血液的腥味充斥着咽喉,滕湛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他眼里的光慢慢地黯淡下去,但又有些不甘心,鲜血淋漓的手往前爬了爬,想够到木虎,但是失败了。
他很快双眼一闭,痛意淹没了整个识海,将过往的甜也都淹没了。
萧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整个人背后惊出了一身的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靠在殿柱睡着的李公公被惊醒了,连忙摸进来,掀开床帐,看到少年天子穿着单薄的睡衣,抱着双膝坐在床榻上,瞳孔失焦,额际一层水。
李公公吁了一声,小声道:“皇上可是魇着了?”
萧喆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应声,他将脸埋在臂弯中,低喃道:“是,做噩梦了。”
梦里是雪花飞扬的战场,刀戈声,嘶喊声,最后那覆了雪的草地被一滴滴鲜血染红。
梦里的心悸和恐惧如渴欲的兽,几乎将萧喆拖入深渊,直到被惊醒,那样深刻的不安仍然未从心口褪去。
李公公却没想太多,他转过身,取了杯温茶过来,温声道:“喝几口茶,压压惊,喝完奴才给您点安神香,应该不会再做梦了。”
萧喆沉默了片刻,接过玉瓷杯仰头喝光,微微启唇,将胸口的气缓缓吐出。
但滞闷感却一直都未曾消退。
李公公点了香,用扇子将香气铺开,然后合好铜香炉的盖子,扶着萧喆躺下,在床边立了一阵后听到床上的人呼吸均匀,似是已经睡熟了,李公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轻着手脚离开。
可事实上,萧喆并未睡着,闭着眼脑海中便浮现出梦中的景象,最后是睁着眼到天明。
两日后,边地的军报终于传到了京城,却是个好消息,萧军胜了!
苦战半日后,蛮军终不敌,溃败至午河以北,向萧国递了求和书。
军报中还提到,苦战中数位将领都受了伤,尤以滕湛战损最重,但好在军医妙手回春,大军最终都是性命无忧。
萧喆的一颗心跟着大起大落,又万般庆幸,当日便下了诏书,加封全部主副将领,不吝赏赐,萧国打了胜仗,胡人半年没到就投了降,一时之间朝中朝外皆是喜气洋洋。
大军回朝在雨水这日,雪霁天晴,天边日头露出了头。
萧喆前一日就得了消息,知道军队中午左右就能抵京,早早便起了,下朝后回了御书房,可折子全都没看进去。
心不在焉了一阵,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萧喆去换了一身绛紫锦袍,脚上蹬一双虎皮软靴,又挑了条色泽润和的腰带,腰身一束,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李公公一见,眼前一亮,笑吟吟地道:“皇上今个儿穿得可真俊。”
萧喆笑笑,笑里难得有几分腼腆和羞涩,看得李公公一愣一愣的,这才意识到无论萧喆平素多么老成,他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
萧喆踌躇一阵,低声道:“哪里看着还不够妥当?待会儿要接见人的。”
李公公忙道:“没了没了,这不哪儿哪儿都好。”
谁又敢对天子衣着评议呢,李公公觉得萧喆完全是多虑了。
萧喆来回踱了几次,觉得确实再无可挑剔的地方了,便揣着一颗充斥着喜悦与期盼的心坐上了御辇。
其实滕湛临走时他们没能见最后一面,滕湛也未出席他的登基大礼,时隔半年,这是萧喆稀里糊涂被推上帝位后两人的重逢,他心底还是有些紧张的,明明天气还是那么森寒,这一路往郊外行去,萧喆的手心里晕出一层汗。
远远地看见那个身影时,萧喆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立在早春的风中,下意识地往前迈动一步,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入那人的怀中,脚下一绊才清醒过来。
他如今已经是天子了。
几匹精壮的骏马已经飞驰至迎军的宫驾前,四位主副将纷纷下马,单膝跪地向萧喆行礼。
“见过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喆如梦初醒,有些艰涩地牵了牵嘴角:“众卿平身。”
接着便是些冠冕堂皇的话,那个人一直不曾抬头与他直视。
萧喆心尖发苦,只能默默安慰自己,大庭广众之下,本就不能做什么。
直到三日后,一个消息从太后的口中传至萧喆的耳里,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萧喆坐上皇位,自己的儿子一个叛逃卖国,一个中毒昏迷不醒,太后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萧旻和萧祝,和其他皇子斗了那么久,便宜却让萧喆占去了,她不甘心。
但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呢,萧旻不醒,永安帝回光返照之际亲拟遗旨,如今木已成舟,她只能窝在自己的重阳殿内颐养天年。
即便如此,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的儿子没能坐上龙椅,但她还有自己的娘家,有自己的家族。
大军回朝三日后,太后将萧喆唤到了自己的重阳殿。
“母后。”萧喆毕恭毕敬地叫了她。
太后扯了扯嘴角,柔声道:“皇上怎么比前段时日瘦了,有些折子太难批的话,也让内阁多劳动劳动,别弄坏了身子。”
萧喆唔了一声,接过宫女递的茶抿了一口,却不多说别的,单刀直入问:“母后叫儿臣所为何事?”
太后见状也不再打什么弯弯绕绕,很快便说:“是这样,哀家的侄女,也就是于家的嫡长女,名唤容依,今年二八了,昨日滕家的媒人去于家说媒,想要将容依纳为滕湛的正妻——”
“哐当”一声,萧喆手里的白玉盏从掌中跌落,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碎成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