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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书墨·之一 ...

  •   不知贺直后来是如何教训随行侍卫的,剩下的一路上,虽然依旧日夜兼程,但并没有再出过任何岔子。

      只是薛绮却并未因此而感到任何慰藉,反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越来越近,她也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倒是宋羽,还乐呵呵地安慰她:“凤亭莫要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假的真不了,他们要栽赃给老夫,总得有证据,伪证做多了,难道还怕留不下破绽么?”

      薛绮却没有如此乐观,掀开车窗上的竹帘四下看了一眼,这才低声道:“敌暗我明,他们既然能耐住性子不再在路上动手,恐怕是对往后的局势很有信心。您想想三十年前的事,再想想我家,若真到那个地步,就算日后再找到多少证据,只怕也晚了。”

      宋羽却只是捻须微笑:“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七十有二,便是真过不去这一劫,也算是喜丧了。只要你们最终能洗清老夫的污名,圣人愧疚之下,必然会好生加以抚恤,你那几位师叔伯受我拖累,个个年壮有为却在北疆一困十余年,若能得圣人恩典,大展宏图指日可待,岂不快哉?”

      薛绮面露不忍,但还未开口,就听宋羽收了笑,极轻地叹了声:“莫忘了你爹说过的话!”又叹道:“我听宋一说了,你的性子和你娘一模一样,这样不好,须知过刚易折,我看你平时的样子就不错,心里明白就行了,没必要精明外露,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心里不急不躁,才能看得更清楚,走得更长久,你可知道?”

      好一会,薛绮才点点头:“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宋羽便又笑了:“你小时候就是个上房揭瓦的主儿,我记得有一次还把曹茂德家里的大黄狗追得跑了三条街是不是?你娘也不知道为此揍了你多少回,现在大了,做事可不能那么冒失了啊!”

      薛绮猝不及防被揭了老底,脸上红得快要冒烟,以手掩面,呻/吟道:“师公快别说了……”

      萧涵本在闭目假寐,这时忽然翻了个身面朝角落,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三月的最后一天里,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京城东郢。

      宋羽自然要先去面圣,而薛绮则回了刑捕司衙门。

      她到的时候,张勉依旧在小院梅树下批阅卷宗,见到来人,笔锋未停,薛绮便了然地站在廊下等待,约莫过了一刻,张勉才撂下笔,吩咐小吏将卷宗收起,挥退众人:“路上可还顺利?”

      这问题自然不像听上去那般简单,薛绮跟着张勉走进室内,等对方重新落座,才说:“比预想顺利。”三言两语说了遇袭之事以及自己的猜测。见张勉面色平静,便又道:“这回回来,我还带了个怪人一起,之前谈条件时还有些担心,但这一路上他帮了不少忙,我觉得不像是冷心冷情之人。”

      “哦?”张勉双手交叉放在案上,思忖片刻,“既如此,我便去打一声招呼,反正也不算违律,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我的。”

      说完,他笑了笑:“只不过,仅此一次,可不要真把咱们这当作人犯服役的地方。”

      薛绮摸摸鼻子,干咳一声:“是。”

      随即,却又想起来了什么:“将军,上个月末安凉县出了一起命案。”

      “命案?”张勉坐直了。

      薛绮颔首:“正是。据说作案手法与十四年前京中‘惜花客’一案极为相似,只是当年案发时我年幼,又不在京城,许多细节都是道听途说,因此不敢轻易判断,以免误入歧途反而不好。这回回京,我打算查看一下当年卷宗,可能还需走访相关的地点和证人。”

      这一次,张勉思考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但也并未持续太久,便道:“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理会其他,至于卷宗,咱们这里存留的都是事后私下整理出来的,未必准确,回头我叫人去京兆和大理寺问一问,看看有没有更详尽的记录。”

      就在薛绮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忽又扬声唤住:“且慢!记住,虽然让你放手去查,但这事也别大张旗鼓地宣扬,我也会私下禀报圣人,尽量不要闹大,免得人心浮动。”

      薛绮再次称是,静静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她便抱着一匣子积满了灰尘的旧案卷回到了家中。

      她不过一个六品主事,就算刑捕司的地位再特殊,她的俸禄却一点都没有特殊之处,古来有言,长安居大不易,如今亦如此,自然住不起北边皇城附近寸土寸金的地段,只能勒紧腰带在东南边贴近城墙的曲池坊买了一间小院。

      普通百姓杂居之处,从来算不上清静,可这一天却又热闹得过分了。她刚一进坊门,便见好些小娘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咬耳朵,脸蛋全都红扑扑的,像是涂多了胭脂,再往里走,又听到东邻西舍的几个妇人笑问:“郎君是哪里人?往常不曾见过,今日这是来寻人的?”

      又有人立刻笑道:“哎呀,若是一时找不到也不必急,奴的娘家兄长便在崇仁坊开了一家客栈……”

      “哈!你娘家那宰客的黑店?倒不如我二嫂的手帕交开的那家更可靠些!”

      仅仅三五个人,但你一句我一句,硬是营造出了闹市一般的氛围。

      “咳咳!”薛绮听不下去了,往前走了几步,果然不出意料,被女人们围在中间的正是萧涵。他还是以往那副做派,笑容温和,举止文雅,简直像个书香世家出身的贵公子似的,便是被堵在墙边聒噪不休,也看不出丝毫厌烦之色。

      只不过,在瞧见薛绮的时候,他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隐晦地递过来了个求救的眼神。

      薛绮像是没瞧见,板着脸径直从几个女人之间穿过去,先将手中木匣往萧涵怀里一塞,而后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颌,木然道:“我才离开一会,就学会招蜂引蝶了?还不回家!”

      萧涵还未彻底松下来的一口气全堵在了喉咙口,一时间憋得脸都快青了,旁边几个女人更是呆若木鸡,喋喋不休在转瞬间就没了动静,好半天才前言不搭后语地和薛绮打了个招呼,纷纷落荒而逃。

      薛绮开了院门,耸耸肩:“解决了。”

      萧涵看上去想要去撞墙。

      门内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干净得近乎寥落。

      正堂仅做待客之用,并不住人,若是仔细找找,在门窗紧闭的一角里还能见到个立了空白牌位的神龛,只要薛绮在家,灵前香火便不间断。而两边厢房中,东厢隔成两间,小间塞满了一箱箱卷宗图谱,连脚都伸不进去,稍大的一间则是书房,书架上杂书甚少,除了几本刑律方面的著作,便无他物,屋子当中一张十分宽大的长条桌案,对面悬着两块板子,左边的钉了许多细小钉子,有些钉上还悬着些简略字画,大多是对所勘验尸身、现场的注解,右边的木板则漆成了黑色,上面残留着几个石灰写的字,已模糊难辨。

      薛绮示意萧涵将木匣放在架子上,自己跳到桌上坐下:“之前就我一个人住,东西乱了些,现在你既来了,少不得要给你腾出点地方来,正堂就别想了,除非你想抱着我家人的牌位睡,剩下的你自己选,要么这里……”她左右打量一下,目光最后落在窗下一窄条空地上:“应该还能塞下一张榻。当然,也可以和我住西厢,不过那边屋子是一整间的,你大概会不自在。”

      她虽活得随性,但并不是缺心眼,之前同室休息的那几个夜晚,她明显能觉出萧涵精神十分紧绷,眼下事情过了明路,没有近身监视的必要了,她便也没打算再与人为难。

      谁料,萧涵在那些凌乱摆放的卷宗上扫过一眼,垂眸想了想,却笑道:“若巡按不介意,在下便在西厢叨扰了。”

      “哦?”薛绮一怔,但并未翻悔,“行啊,你去看看有什么要添的东西,午后我和你一起去西市。”

      “西市?”

      曲池坊与东市之间的距离明显要近上不少,萧涵不免略觉诧异。

      薛绮却十分坦率地承认:“我穷啊,这几年东市达官贵人开的店铺越来越多,格调高了,东西自然就贵,同样一张卧榻,能比西市贵出我小半个月的俸禄,啧啧,这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萧涵这个号称服苦役实则吃白饭的顿时无言以对。

      偏偏薛绮还嘀咕:“唉,我这么养着你,省了朝廷多少事,他们至少该把牢饭折成银钱给我才是……”

      萧涵头也不回地推门就走。

      但他的骨气连一盏茶的时间也未持续上,原因无他,西厢之中实在是太干净了,除了一张式样简单的木床和两只箱柜以外,完全看不到能称为家具的物件,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连脚步声都能激起回音。

      萧涵愣了一会,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中的布置可真太像是那位巡按使的风格了。

      可笑过之后,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样一个屋子,想要布置到能住两人,着实有些麻烦。而他这样的身份,虽然平日看起来和寻常良民没有什么区别,但若真与良民比起来,行动营生却都处处受限,正如薛绮当初所言,是个如假包换的累赘……

      这念头一生,萧涵只觉心脏像是被谁抽了一鞭子,难受得让人想要蜷缩起来。

      他背靠着半人多高的箱柜,屈膝坐到地上,方才那些轻松的心境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纠缠了他许多年的熟悉的阴霾,他想,也许该问问薛绮,他是不是应当离开,牢狱也好,衙门的值房也罢,或许那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人模人样地掩耳盗铃……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又并不想开口。

      就在萧涵心中乱糟糟抓不住头绪的时候,忽觉头上一沉,他愕然睁眼。

      薛绮正站在他面前,好似已来了有些时候,见人看过来,伸手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

      “乖,别发疯。”

      她一句话也没有问,却又像是已经知晓一切。

      萧涵怔愣地望着她,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她素白的侧脸上,泛起淡淡的金色,让他想起年幼时曾经见过的那朵盛开在雨后的洁白茶花,忽然之间,他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鬼使神差地抓住薛绮的手,慢慢拉下来,贴在了自己脸上。

      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撞在胸膛上,裹着旧伤的隐痛,更多的却是被什么填满了似的酸胀,随着胸口的每一次撞击,喷薄欲出,但同时,又有一种让人恐惧得想要退缩的情绪在暗中滋生蔓延,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正在缓慢却又坚决地扼紧他的咽喉。

      “一,二,三……”他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在心里一声声默数数字,和自己打着赌,猜测薛绮什么时候会把手抽开,然后再冷淡或者戏谑地骂他一句“疯子”。

      薛绮却并没有如他所想。

      她表情平静,像是根本没察觉对方这个动作里隐含的冒犯和忐忑的试探。她低下头,与萧涵对视了一会,然后跪坐下来,顺势捏了捏他的脸:“别瞎想,我还养得起你,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她笑了一下:“就帮我多破几个案子,上面一高兴给了赏赐,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一时间,萧涵也说不清心中的情绪是释然还是失落。

      耳畔血液逆流般的轰响和杂音渐渐褪去,心脏剧烈的鼓动也一点点平稳下来,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手,也同样回以一笑:“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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