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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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已不太早，几人赶到京兆府廨已快到日落时分。
身为府尹的梁琇早已下衙回家，偌大衙门里也没剩下几个人，等了好一会，才有一法曹匆匆赶来，一边带路，一边吩咐人去将仵作从家中唤回。
这回来的又是那半瓶水的仵作了，只说师父年迈，病情反复，已再一次抱病在家多日。他倒比之前谨慎了不少，特意准备了生姜等物塞住鼻孔，又讨好地询问，见薛绮几人都摆手婉拒了，才开了大门，令人一路进到停尸的屋子里头。
一个多月过去，即便有冰块镇着，尸体也早已不是原貌。
白布下的尸身隆起，站在门口便能闻到浓烈的腐臭味，薛绮皱了皱眉头，觉得双眼有些难受，而司湛已别过头去抿紧了嘴唇，看起来似乎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见人看过来，才勉强挤出了个不像笑容的笑容：“外放了几年，刚回来有点不习惯，一会就好。”
仵作察言观色地掀开了白布，露出底下尸体的真容来。
按照案卷描述，死者李广禄本是个削瘦的青年人，但此时却一点也看不出了，面目胖胀，肚腹隆起，像是个灌满了腐臭浊水的皮水囊，周身上纹路隐现的皮肤上遍布着淡绿的水泡，仿佛一碰就会破开，已完全无从追溯身亡之时的状态。
法曹掩鼻落在最后，闭着气小声说：“司法丞，薛主事，这尸身上确无外伤，如今尸毒外溢，只怕验毒也验不出结果，二位看……”
薛绮颔首：“确实，验尸单子已经极为详尽，我并无怀疑。”
快被熏出眼泪来的法曹松了口气，又往后退了一步，正打算开门出去，却听她又说：“但我本也不是为了质疑之前验尸结果而来的，只是想亲眼看看，是否有与死亡原因并不相关的线索被忽略罢了。”
说着，在尸体身边弯下腰去。
仵作连忙十分有眼力见地挪动了一下尸体的右手，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薛绮“唔”了一声，听不出是疑惑还是释然，又转到尸体左边，眼睛盯着的仍是那只五指肿胀的手，片刻之后，忽然转头：“司大人，张法曹，请你二人伸手出来。嗯，平日握笔的手。”
二人不明所以，但全都依言伸出了右手。
薛绮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先回去罢，我有些想法。”
张法曹连忙开门，命人摆好火盆。
薛绮习以为常地从上面跨过去，问道：“这李广禄的家人可曾来认尸？”
“这……”张法曹略显迟疑，琢磨了一下措辞才回答，“人来是来了，却只是个积年的家仆，说是死者家中只有祖母、母亲两位长辈在堂，并一个还未出阁的妹子，一家子柔弱女子，实难从千里外的西北长途跋涉入京，不得已，才遣了忠仆前来。”
说完，怕人不信，又连忙补充道：“下官见过那老仆一面，见他哀切确实发自肺腑，只是案子未结，便让他在客栈等着了。”
薛绮点点头，没说话。
直到几人出了京兆府廨，才突然问：“你们发现什么没有？”
司湛神情严肃，冷笑道：“为父伸冤？抛下一家寡母孤女，自己倒是死得痛快，这也未免太不合情理！况且，他父亲究竟是何时身故？”
这一回，薛绮“哈”地笑出了声来：“可不是！这李广禄年纪二十六七岁也就罢了，但他若还有个未出阁的幼妹，就算已有二十岁了罢，那他爹是什么时候死的？回家之后又活过了三四次大考之期，然后才惦记着好多年前的落榜，郁郁而终？”
她脸色倏地冷了下来：“去查他家的情况，他爹何时因何身故，三十年前落榜之后是否再次参加科考，才学究竟如何，还有……”她顿了一顿，低声道：“李广禄的才学又如何，若有可能，他会试头两场和过去乡试答卷也一并寻来，找人去看一看，是否有什么破绽。”
“破绽？”司湛停住脚步，正色道，“你是疑心死者并非依靠真才实学进入会试？”
薛绮道：“不清楚，只是觉得奇怪。”
她指了指司湛的右手：“你与张法曹是科举出身，虽然入仕数年，但如今手上笔茧仍在，而我与阿涵长年习武，手握刀兵之处也有硬茧，由此想来，但凡专心去做一件事，总会留下痕迹。可你们注意到没有，李广禄手上实在是光滑得很。”
硬茧乃是死皮，积得厚了，就算受尸身腐败的影响，也未必会丁点不留痕迹，除非——
司湛道：“他手上就算曾有笔茧，只怕也十分轻薄。”
太不像是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苦读的学子考生了。
而这个时候，萧涵也轻轻地笑了：“死者家中，或许很是富有。”
薛绮一怔，正要问，便听他说：“死者的衣裳是棉布所制，此物由西域传入未久，时人多喜丝麻，着棉者少，但据我所知，唯独西北数郡因其柔软御寒而甚是喜爱，棉价因此一路攀高，甚至到了唯有富人才买得起的地步。方才我看死者衣裳染色做工极为精良，又是籍贯西北，所以才有此猜测，是与不是，一问便知。”
“原来如此。”薛绮沉吟片刻，眯了眯眼，“小贼，果然术业有专攻哪！”
萧涵只是微笑不语，安静而又缱绻地回望对方。
旁观了一切的司湛顿觉得眼都快瞎了，当即冷哼一声，拂袖快步走到了两人前面。
出了京兆府廨，向东北走不了多久便是皇城南的景安门，而礼部所辖的贡院便在不远处。
日头已渐西沉，虽在云后看不到具体所在，但本就暗淡的光线却愈发昏暗了，好在皇城门外当值的侍卫早接到了消息，验过几人身份，便未多加阻拦。
历朝历代，贡院都是个奇特的地方，说它不重要，可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何等严肃神圣，天下学子千万，有哪个不盼着自己能一飞冲天，但若说它重要，会试一过，大门闭锁，连修缮维护的人都漫不经心，三年后大考临近时，往往里面已经荒草丛生、梁木衰朽了。
眼下距离会试刚刚过去一个多月，但墙根石缝里的野草种子也有不少已经发了芽。
大门浸透了雨水，新漆的红漆盖不住底下经年的残败，朽木潮湿而刺鼻的味道从细雨缝隙中幽幽传来。
薛绮刚把手伸了一半，便见萧涵抢了先，将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像是生怕她沾湿了衣袖。
她看着司湛一马当先地走进去，扭过头无奈地低声说：“我没那么娇气。”
萧涵垂眸一笑：“我知道，但我只是想要对你好。”
薛绮噎住，她忽然疑心萧涵知道了什么，譬如她和司湛曾经的那点事，又譬如她虽然轻易地和他上了床，但心里却并没有多么认真，更没有期待着什么死生契阔。也正因为知道了，所以他才会这样坚持不懈地用行动来告诉她，与她不同，他是真的再认真不过。
她便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隐隐有点后悔去招惹萧涵了。
但她并没有仔细琢磨的时间，丙字巷并不远，转眼就到。
一把厚重结实的铜锁挂在巷口的门上，开考时，这门总是锁着的，里面除了来回巡视、不令考生私自交头接耳或者进出号舍的兵卒以外，一个无关人等都没有，等闲也不会中途打开。
门后长长的巷子在暮色中延伸向远方，雨水打在青瓦上，点点滴滴汇成细流，从檐上落下，拉出一道道透明的丝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薛绮慢慢地低声念着，靴底踩在石板地面的积水上，带着一路细碎的水声前行。
越向前，脚步就越慢，终于停在了标着“丽”字的号舍正前方。
此处与其他号舍丝毫没有区别，死者的遗物，带入考场的，按照张法曹的说法，刚刚已被送到了刑捕司，而原本在客栈中的，此时仍原样搁着，连同住过的房间一起封存了起来，此时贡院之中的号舍空空荡荡，平整的石质地面之上，紧贴后墙的内侧齐膝高处横着一块当作座椅的木板，十分稳固，不可移动，而外侧的桌板则拆卸了下去，靠墙斜立在了内侧的木板上，应当是为了避免被雨雪侵损的缘故。
两条木板都光滑平整，没有丝毫异常。
三面石墙，还算是厚实，隔壁若非用力撞击，人在号舍内很难听见明显噪音，若是开考时，每间号舍之前都会挂起考生自己准备的油布或厚毡帘，扰人清静的杂音便会更小一些。
薛绮站定看了一会，狭小的号舍高不盈丈，宽度与纵深都在四尺之内，可谓一览无余，她便走上前去，观察起最后剩下的小石龛来。
小龛也是每间号舍都有，位于后墙之上一人来高的地方，放在里面的东西可以轻松取用，却又不会因误碰而掉落下来造成意外。
这东西里通常放置的都是小炉，以备应考举子煮水沏茶等不时之需。不过现在，丽字号舍里的小炉已经作为证物被带走，而其他各处的，也已收回了礼部的库房中，剩下的就只有空空荡荡的一个石龛。
薛绮作为女子已算高挑，但与男子相比自然有所不足，待要踩上靠墙的坐板，却又有些迟疑，正在此时，萧涵却走近过来，弯腰一手揽住她的腿，另一只手则护住薛绮腰身，稍一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
司湛黑着脸扭开了头。
“哎！”薛绮乐了，攀住萧涵肩背，轻拍了下他的头顶，“小贼，再近一点！”
石龛正如粗略扫视时所见的那般空空如也，上方的石壁上略有些熏黑的痕迹，但毕竟是放置炉火之处，有此现象也十分正常。
薛绮捏了两下鼻梁，正要放弃，却突然发现了点古怪。
“给我张纸！”她头也不回地向后伸手。
司湛连忙递上一张早已备好的薄纸。薛绮又从腰间摸了摸，在随身的荷包里捏出来了个小刷子，探入石龛中，从下方的一条石缝中扫出来了点黑灰。
“是炉灰，”薛绮仔细地将纸包放好，环在萧涵肩上的手紧了紧，“去旁边几间号舍看一看。”
其他几处乍一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空荡的石龛，熏黑的上缘，底面也偶有落下灰烬的，一切都普通得不能更普通。
但薛绮却渐渐严肃了起来：“不需要再看了，这里被人打扫过。”
“打扫过？”司湛一惊，“这不可能！案发后，此处便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薛绮看他一眼：“搬动小炉时不慎洒下炉灰实属寻常，但不寻常的是，其他号舍的石龛中落下的炉灰都很不规整，或在边缘或在中间，散落无章，而丽字号舍中，石龛底面整洁，唯独中间一条裂开的石缝内存留了少许灰烬，我刚对比过，状态与其他号舍中存留的没有明显差别，显然都是今年会试时留下的。”
司湛听明白了，甚至还听出了这段话背后隐含的意思，禁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便听薛绮说道：“你猜，这间号舍里的炉子会不会是成了精，善解人意地只在隐蔽裂缝中留下炉灰？”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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