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花月·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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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名受害者中，第一个死在真凶手下的女孩子姓刘。
当年她的堂姐在宫中为昭仪，颇为受宠，先帝恩封了其父为广平伯，那时宫中后位空悬，因此刘家在京中竟也俨然算是个半吊子外戚了，很是风光了几年。
但君心难测，大约也就在十三四年前，刘昭仪不知因为何时惹恼了先帝，虽然未曾被打入冷宫，但自此却完全地失了宠，连原本的宫殿也住不成了，被先帝下旨往后宫犄角旮旯一塞，便再没了动静。
刘家根底浅薄的劣势便逐年显现了出来，随着刘昭仪失宠，其父负疚辞官，刘家在京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眼下谁要是再没头没尾地提一句“刘家”，恐怕人们脑子里的念头要从兵部、礼部、甚至太常寺绕上一圈，最终才能落到那个连封邑都没有的广平伯家里。
如今刘家人依旧住在先帝御赐的广平伯府中，但当年车马熙攘的府邸门前，却早已不复旧日盛景，本是草木勃发的四月中，但墙上断裂的残瓦，又或是惨白裸/露的石缝，乃至于大门一角剥落的漆色，都无一不昭示着刘家无可阻挡的败落。
敲了好半天门，总算有个油滑惫懒的门丁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没精打采的目光从面前一溜，见一男一女两个不速之客虽然容貌气度出众，但衣着打扮却普通得不能更普通，最初那点惊艳便化成了灰，眼皮半掀不掀的：“有拜帖吗？干什么的？”
薛绮看起来比这门丁还要散漫三分，闻言在腰间捣鼓了一会，因她的动作被萧涵挡住了大半，门丁倒是并未看清有何异样。也就隔了几息功夫，薛绮果然翻出来了一张折了几折的字纸，背面看来，隐约透出点红色，像是落印，却看不分明。
门丁狐疑地打量了一眼这不伦不类的东西，伸手去接，却不防手心一沉，那纸里居然还夹了点别的东西。他顿时心中一喜，只当是门外这俩穷酸货递上来的孝敬，口中却拖着长音：“等着罢！我家主人忙着呢，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
说着便又掩了门，打算纡尊降贵地向内去通报。
边走边美滋滋地抖了抖那张纸，把里头的“孝敬”给抖了出来，可东西刚一入手，他欢喜中夹杂着轻蔑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里面那沉甸甸硬邦邦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金饼银叶子，反倒是块足有半个巴掌大的铁牌。
铁牌通体黢黑，上面不见任何浮夸花纹，只在当中孤零零地阳刻着刑捕司三字。
字是与端凝沉重的铁牌全不搭配的狂草，两者合在一处，给人一种不伦不类之感，然而，纵然无数人都生出过这样的印象，可真正敢于妄加评论的，却一个都没有——不为其他，只因这三字乃是开国太/祖皇帝御赐亲笔。
大太阳下，门丁忽地打了个寒颤，僵着脖子扭回头去。
府门紧闭，好似连鸟雀的鸣叫声都隔断了，让这空旷而寂寥的府邸倏地显出了一点压抑
他脑门沁出一点冷汗，不敢再细想，连忙战战兢兢地把手里两样东西捧到了主人堂前。正在广平伯跟前说话的管事嫌恶地朝他摆了摆手，接过了东西，正要换上笑脸进屋，突然也愣了。
不仅刑捕司的铁牌，那张纸也在不经意间展开，显露出了真容，那并不是什么名帖，而是一份陈年的证词。
是十四年前，广平伯与刘小娘子的生父立下的证词。
管事不敢再多说什么，慌忙把两件东西一起呈了上去。
视线一触即离，或许是因为不堪的旧事被重新翻起，又或者是因为隐痛被触及，广平伯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几次张口，好像是要命人把那两个不速之客轰走，但每一次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
他捏着茶杯怔怔呆坐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吩咐：“请人过来。”
门丁换了一副谄媚的笑脸来开门时，薛绮正靠在墙边扯袖口——身上这件细麻质地的衣裳她很是穿不惯，总觉得哪里尺寸不合意，嘴里也嘟嘟囔囔地抱怨：“小贼啊，咱们打个商量呗，往后你要想撕，只挑便宜的撕一件成么？我一共就那么几件衣裳，要是每次都从里到外扔个一整套，恐怕用不上半个月，我就没得穿啦！”
萧涵抿抿嘴唇，没搭理她，耳根却有点泛红。
薛绮见状甚是得意，还要继续胡说八道，却见门启，她咳嗽一声，立刻调整了神情：“广平伯可有空见客？”
门丁恨不得把方才趾高气扬的自己揪出来甩两巴掌，哪敢再说一个不字，连忙低声下气地陪笑，而府中管事也亲来引路，一边领着两人从廊下穿过略显荒芜萧疏的前庭，一边笑着试探：“方才主人瞧见那纸证词，还伤心了一回呢，说是当年家中不幸，亏得三司明察，还了我们府上一个公道……说起来，不知大人今日突然来访，敝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薛绮清清淡淡地看他，可就在管事以为她要开口的时候，却又不动声色地把脸转开了。
管事一怔，预想好的七八种试探就都憋在了肚子里。
广平伯准备的待客之处在正堂，不知是因为偌大府邸已没了第二处能上得了台面的地方，又或者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对此番前来的两位客人有着异乎寻常的重视。
两人对视一眼，走进屋子。薛绮拱手：“刑捕司薛绮见过广平伯，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广平伯刘瑾如今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削瘦，面白无须，看上去比实际年轻许多，只是半敛的眉眼间似乎萦绕着一缕散不开的愁绪。
他丝毫未端架子，但也不显得亲切和气，只是按部就班地请二人落了座，又命人奉上茶点，而后挥退内外仆婢，仅留了方才引路的那位管事在门口守着。
“薛主事，还有这位萧郎君，”刘丰像是有些气力不继似的，往后斜倚在椅背上，眼帘低垂，语声低而缓，“今日特意让人把这东西送到我面前，莫非是对当年的事情有所指教？”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那只剩了一点残茶的冰裂瓷杯，坐姿动也没动，只用眼角余光瞟了下那张摊开在几上的证词，泛黄的纸面倒扣着，上头留着几道不甚明显的皱痕。
薛绮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惊讶，更未诚惶诚恐地辩解，她顺着广平伯的目光往几上扫了一眼，表情甚至比他还呆板，想了一想，慢吞吞地回答：“哦，这个啊，倒谈不上指教，不过还有些事情想要问问罢了。”
广平伯手上动作停了一下，又平稳地继续了下去，淡淡道：“隔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好问的，凶手抓了，案子结了，该死的都死了，该活的也活不过来了，还能问什么呢。”
他话音刚落，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竟像是一副久病的模样。
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他却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将瓷杯放回桌上，手指微微抬了抬，算是送客。
薛绮仍是一脸木然之态，见状也不尝试辩解，站起身便往外走，但人都走到门口了，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站住脚，回身说道：“对了，您可能还不知道，平郡又出了件案子，遇害的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广平伯随意搭在几上的手忽然一抽，五指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他第一次抬起了目光。
谁也没想到，这位一连数年庸碌度日的闲散伯爵，居然生着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即便是满面病容，但他的眼神却仍然锐利而明澈。
薛绮本来是打算逼着对方先出言挽留的，但这一刻，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她撤回已经迈出门去的那只脚，一撩衣袍转回身来，低眉拱手，再次郑重行了一礼：“恕薛绮冒昧，敢问您是否早已察觉十四年前被处刑的人犯杜成岳并非血案真凶？”
虽然明知前来拜访广平伯的目的就是谈论案情，但在听到“杜成岳”这个名字被说出的时候，萧涵还是忍不住僵了一下。
薛绮礼毕之后也并没有回头，却像是早已预料了他的反应似的，向侧后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左手。
玄铁扳指的冷硬与女子肌肤的温软同时贴上手背，交汇成奇妙的触感，萧涵沉默一瞬，反手回握过去。
而广平伯的眼皮已经再次半垂了下去，他似乎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两人交握的手，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也什么都没有想。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是，我早就知道。”
薛绮还没说话，就觉出萧涵的指节骤然绷紧，坚硬的骨头仿佛要从薄薄的皮肤下面突刺出来。
广平伯眉梢一动，笑了起来：“这位萧郎君，是杜成岳的什么人？”
萧涵面无表情，平平答道：“外甥。”
广平伯笑道：“俗话说外甥肖舅，果然不假。”
不等人提出疑问，他便摆了摆手，又冲方才两人落座之处指了下：“坐罢。你也不必怪我为什么明知道是冤案，却袖手旁观，我若有那个能耐翻案，难道会看着杀了我亲侄女的凶手逍遥法外么？”
他此言一出，薛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莫非刘昭仪当年……”
广平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却没说话，目光散漫地随着划过窗棂的一根柳条晃悠，像是寂寥，又像是空洞，半晌，扬了扬唇：“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和阿凝说了，杀死她妹妹的另有其人，她不会去再三苦求，惹恼了先帝……十三年半，整整十三年半了呀，除了知道她还活着，我和他娘这么多年来，一眼也没再见过她……”
他叹了口气，语声更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我不害她，又能怎么做呢，阿冰死了，二弟也病死了，弟妹每天以泪洗面，偏偏先帝纵情声色，根本不愿召见我，你们说，除了去找阿凝，我又还能怎么做呢？”
“愧疚”辞官，庸碌度日，这空旷衰败的府邸，还有周遭充斥着的萎靡不振的氛围，一切的一切，在此时都忽然有了解释，但这解释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通透畅快，反而说不出的憋闷。
薛绮闭上眼，先帝那张严厉却又倨傲的脸穿越层层时光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是啊，摊上了这么个刻薄多疑又一意孤行的人主，身为臣子，又能怎么办呢！
但重新睁开双眼之后，她却只是平静地问道：“您说萧涵外貌与杜成岳相像，敢问您是何时何地见过那名被无数守卫严加看管的重犯？”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花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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