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花月·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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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家，京中十余万户，数十万人口，不知出过多少贾家大娘一样的女孩子，长相平平，性情平平，偶有亮色，却并不出彩，长大成人后与一个门当户对的百姓人家结亲，然后生儿育女，乏善可陈地过一辈子。
但就在十五岁生辰刚过的那个端午，她的人生却突然就与平凡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联系。
这些年来，民间早已渐渐抛开了前朝森严的礼教，彼此心悦的年轻男女赶上过节或者庙会时，常常不太避讳地结伴出行，贾桂儿也不例外，端午一大早就和未婚夫结伴去河边占位置等着看龙舟了。据她未婚夫何二郎的说法，那天两人都玩得很是尽兴，直到回家途中，刚进了一条无人的窄巷，他就被人从后头打晕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全黑了下来，而贾桂儿就躺在他边上，满脸是血，衣裳破烂，不知何处飞来的蝇虫围绕着她嗡嗡飞舞。
至此，都和案卷上的供词没有什么出入。
男人的声音低哑而沉闷，叙述之间仿佛又将人带回了那个炎热的傍晚，贾桂儿的父母已不忍再听，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临出门，贾父长长哀叹一声，拍了怕何二郎的肩膀。
薛绮见状眸光轻闪，语调却还是平稳如常：“何郎君与贾大娘的双亲的关系还很亲近？恕我冒昧，他们不曾迁怒于你？”
也怪不得她有此一问，今日来到贾家时，前来开门的并不是老两口，反而是何二郎这个早已没了什么瓜葛的外人。
何二郎目光追随着离开的两位老人的背影投向门外，近午的阳光从上方直射下来，照得地面白花花的雪亮一片，几乎有些耀眼。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岳父岳母一辈子就桂儿一点血脉，跟我出去一遭，人就没了……当年又怎么会不怪我？但我娘说得对，怪就怪罢，但现在也只剩下我能给他们养老送终了……”
时隔十四年，再谈起往事已经不似当初那般悲痛欲绝，但他的声音仍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比起广平伯家的千金，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桂儿就是个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平民丫头，可是……”他仓促地抹一把脸，哑声道：“在我眼里，她就是最好的了，我愿意替她照顾岳父岳母，只求以后在阴曹地府见面的时候，她别怪我……”
他年岁比萧涵大不了多少，但常年的自责与无望的思念却让他憔悴得厉害，来此之前薛绮查过他的近况，也知道他从未娶妻，只从自家兄长那里过继了个儿子接续香火。
仍旧可勉强称得上年轻俊朗的男人一眼看上去竟活似个耄耋老翁，满身近乎沉朽的暮气。
就连薛绮这样随性的人都不禁心生唏嘘之意，只觉情之一字果然没有道理，偏偏又最是磨人。
倒是何二郎自己，见对方一时无语，便主动问道：“大人此番前来，不知究竟所为何事？桂儿的事已经过去快要整十四年了，此时又提起旧事，莫非是有什么变故不成？”
薛绮犹豫了下，想要直说却又不免恻隐，正在迟疑的时候，已听萧涵温声开口：“是这样，一个月前，北疆又有相似的案件发生，因此刑捕司怀疑当年归案的未必是真凶，又或者是真凶尚有同谋逍遥法外，所以想要问一问，何郎君可还能想起什么能够指证凶手的细节？”
何二郎浑身一颤，像是被惊住了，猛地扬起头来。
他此时的模样简直和静云庵中的明觉师太如出一辙，甚至更加震惊，他端起一旁的茶碗，可手却在不住地颤抖，茶水在粗糙的白瓷杯中来回荡漾，终于溅出几滴。他连忙用另一只手紧攥住颤抖的手腕，愣愣道：“大人是什么意思？害了桂儿的凶手……还没有伏法？！”
最后几个字不受控制地挑了上去，声如裂帛。
贾桂儿的父母闻声连忙又赶了回来：“二郎，这是怎么啦？”
何二郎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他们，嘴唇嗫嚅半天，但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萧涵起身，微笑道：“二老不必担心，只是些寻常的问话。”他想要哄人的时候，自然让人挑不出一点不舒坦的地方，没几句话就把两人送了出去，这才回身淡淡笑道：“何郎君可想到什么了没有？”
虽然语气听来温文有礼，却掩不住其中的深藏的冷漠，何二郎手一松，茶杯歪斜着倒在了桌上，茶水漫出，像是当年在地上蜿蜒的血泊。
他盯着满桌的茶水，声音发紧：“能想起来的我都说了，我真的没有看到有人埋伏，等到听见风声回头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一根棍子似的东西，但也只是点残影，还没见到拿着棍子的人就晕了过去。”
“你是被打中了头部，所以才昏倒的？”薛绮沉吟了一会，终于再次出声。
何二郎点头：“正是如此。”
薛绮盯着他的脑袋，目光转了两圈，忽然问：“伤在哪？”
何二郎愣了愣：“就在这……”他抬手去摸自己脑袋侧后。
但薛绮却不满意于这样简单的解说，又进一步追问：“伤口是什么形状的，斜度如何？”
何二郎完全不解其意，但还是解开了发髻，在头上拨弄了几下，露出了一条头发明显稀少的区域。就算隔了多年，仍能隐约看出头皮上狰狞的疤痕，可见凶手当初必定用了极大的力气击打此处。
薛绮伸手悬在他头顶，比划了几下伤口的角度，然后让他站起，自己在屋里寻了跟鸡毛掸子，绕到他身后，举手挥下。
鸡毛掸子快速抽出一道风声，何二郎下意识地一回头，可掸子却并未真正落下，而是停在了何二郎脑侧半分之处。薛绮皱眉打量过去，摇摇头：“你来。”说着，把鸡毛掸子扔给了萧涵。
萧涵没问原因，便毫不犹豫地重复了同样的尝试。
他调整了几次距离何二郎的位置，又略微屈膝降低了一点身高，薛绮也时不时问何二郎一句是否有明显与案发当日不同的感觉，也不知试了多少次，终于，薛绮目光一凝：“就是这样！”
这一回她没再管何二郎，而是仔细看向萧涵，肯定地下了结论：“凶手应当比你矮上一寸半，考虑到明觉所说的方三郎那几个跟班的年纪，他这些年也可能又长高了一点，但应当不会相差太多。”
萧涵掩不住惊讶之色：“会有这么高？”
他身姿颀长胜过大部分人，就算凶手比他矮上一寸多，也算是高个子了，但那作为证物的血脚印……
薛绮冷笑：“与身高比起来，这凶手恐怕长了一双小脚。”
萧涵沉默片刻，叹道：“我舅父不过中等身材，若当初查案的人也能用这法子稍加验证，便可知他根本打不出这样的伤口！”
谁知薛绮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漠然道：“不是他们想不到这法子。”
“什么？”萧涵怔道。
薛绮弯了弯嘴角，却不像是在笑：“是非对错，又或者真相究竟如何，在有些人眼中一文不值，对他们而言，唯一重要的就只有权势。”
这话说得十分莫名，可仔细想来，却又能够品味出一点晦涩而阴幽的含义来，几乎能惊出人一身冷汗。
但薛绮立刻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案情上：“所以，我们要找的是一个官宦或勋贵宗室子弟，十几年前在京中但地位并不高，六年前和今年各到过北疆又或是一直在北疆。此人身患隐疾，但因他格外在意此事，所以应当隐藏得极好，他的年纪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二三岁之间，高个子，但脚并不大，平日疏于武艺、并没有过人的力道，外表看来很可能是个文人。”
她说着说着，语速渐渐缓了下来，表情好似有些奇怪：“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描述有点像一个熟人？”
萧涵先是一怔，随后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李嘉。”两个人同时低声说道。
若说往来于京城与北疆的官员、勋贵等人还不少的话，那么加上身高和年龄，便能将范围缩小许多，若是还有隐疾……
虽然无法确定，但李嘉确实“洁身自好”，只有一个发妻，即便膝下没有子女也从未纳妾。
“果然……王/八蛋！我日他大爷！”薛绮咬牙，恨恨低骂了一句。
萧涵没有说脏话，只是静静垂下眼：“我该早些想到……我当初就该杀了他！”
他的语气一点也不重，却莫名地有些吓人，一头雾水的何二郎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狐疑地看向他。薛绮显然也很是愤怒，但好歹还能维持最基本的镇静，她缓了缓，把胸口梗着的那口气强咽下去，随后一根根掰开萧涵紧攥的手指，将他开始变得冰冷的手用力握住，咬牙道：“先回去。”
萧涵却罕见地没有顺从，而是低低冷笑了声：“回去？”
他挑起眼角，目光里隐含着一种充满残忍意味的戏谑：“还回去做什么？现在既然都清楚了，我总该去安凉拜会一下李大人。”
他没说为什么才要去“拜会”李嘉，但薛绮却再清楚不过，她眉心已拧出了个死结，却还在耐着性子讲道理：“现在有的只是推测，并没有任何实证能够把案子钉死在李嘉身上，六年前的案子更是连并入‘惜花客’血案的机会都没有，他作案十几起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这样的人，你信不信，今年……甚至六年前他作案的时候，肯定还有别的身份合适的人从京中到过安凉，能够让他像对待你舅父那样把罪名扣上去！又或者，就算能够抓他归案，但是如果他一口咬定你舅父也是共犯，你难道甘心？！”
何二郎总算听出了一点门道，差点傻掉，可他脑子里还乱哄哄地没想到是不是该回避，又或是该趁机询问几句，便听萧涵冷冷道：“我家人已经死干净了，名声何益？别人的死活更干我何事，我只需送李嘉去地下赔罪就够了！”
他不笑的时候，苍白的脸刻板得像是坟前烧的纸人，就连一双极黑的眼睛都仿佛是拿浓墨勾上去的，一丝活气都没有，十足的瘆人。
何二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可薛绮只是睨了他一眼：“嘴硬！”
萧涵还要说什么，薛绮先一步嗤道：“杀人偿命，你掉脑袋那天我立刻就去找别的男人。”
萧涵脸色一寒，立刻闭了嘴，拂袖就走。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花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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