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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珠玉·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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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斌:“啊?”他茫然一瞬,随即强笑:“大人说笑了,这、这怎么会……”
薛绮回头,走到小桌之前。
她面上表情依旧寡淡,眼皮微微耷拉着,像是没睡醒的模样,慢吞吞道:“围墙高约丈半,墙面毫无登踏污损痕迹,墙角苔痕虽脆弱易损,却至今完好无缺;院中无梯,即便脚踩蹬踏之物也无法够到墙头,院外时有家仆巡视,深夜中更不会容人无故携长梯般显眼物事到处走动;院子附近树木枝杈又难以支撑盗贼体重,那么是否可能有人悄无声息越墙入内?”
朱文斌想也不想地断然否定:“这不可能!”
说完,大约觉得自个儿太武断了,又摸了摸脑袋,犹疑道:“便是方才说的那大胆飞贼,怕是也没法全然不留痕迹罢?”
薛绮“嗯”了声:“我觉得也是。”
又问:“四面围墙,僻静少人处难以逾越,而有门连通处却又上锁,且门外有至少两人看守、搜身,那么是否有人能不引起他人注意把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搬运出去?”
箱子比人可小多了,这一回朱文斌仔细琢磨了一会,又回头瞧了瞧门口身材壮实、尽职尽责的家丁,才道:“应当是不能吧?”
别人不能,自然薛二郎也不能。
他眉头皱起了个川字,对自己之前的结论也不确定起来,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半天,忽然想到了什么,讷讷迟疑了片刻,被薛绮看出,追问之下只好陪笑道:“大人莫怪,既不像是薛二做下的,只怕犯案的另有能人……草民便记起来,方才您的扳指往墙上一擦便留下了好显眼痕迹,想来若是个偌大箱子,只怕磕碰划蹭不少,墙上该不会丁点划痕不见,除非……”
薛绮诧异地瞥他一眼,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有几分观察入微的能耐,便问道:“除非什么?”
朱文斌讪笑:“小人听说书,说有奇人能训练鹰隼的……”
薛绮刚生出来的一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话本还说有绿林侠客轻功在身、一窜三丈高,戏台子上更有人封王拜相披龙袍呢,都能当真么?”
朱文斌不说话了。
薛绮满意地揉揉酸痛的手腕,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事情就很明显了。”
朱文斌呆愣愣地看过去:“大人的意思是……”
薛绮理所当然地下了结论:“若一件东西不可能被光明正大或掩人耳目地运出去,那它自然是没有被运走。”
果然如她所说,这个结论十分明显,甚至明显到了有些可笑的地步。
朱文斌以为她在说笑,只好耐着性子陪笑脸,但刚“哈哈”了两声,忽然反应过来了,瞬间便是一惊,失声道:“大人莫非是认真的,宝物还在这院子里?!”
他下意识四下望去,好似要将满地的石板看穿,用目光从地底下挖出个朝思暮想的宝贝来。
可惜的是,薛绮却没赞同他,语气仍旧慢条斯理:“这库房守备严密,是因为里面有宝物,而宝物既然‘丢了’,自然也就没人再用心看守。从案发算起,已经过了一整天,这段时间守卫松懈,只怕有心人早已找到法子暗渡陈仓了。”
“别往地上瞅了,”她想了想,十分善解人意地补充道,“薛二要是真挖地翻石,难道门外听不见响动么?”
“那……还是丢了?”朱文斌喜色还没来得及蔓延到眼底,就又被骤然冻结,连对方的揶揄也没听出来,木然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梁兄他,他……”
所谓“梁兄”应当就是他那位行商朋友了。
不知为何,他每次提起这位朋友时,眉宇间总有挥不去的焦虑,此时尤甚,除了急迫以外,竟好似还有点若有似无的恐惧。
发觉薛绮审视的目光,朱文斌又是一惊,慌忙别过脸,强笑:“大人,就算如大人所说,那薛二还是……要不要再审审他?”
以他的身份,更以他的圆滑,本不该指点薛绮如何查案,此时大约是心神不属,居然一时失言。
薛绮神色凝重地看着他,缓缓摇头:“我再想想。”
她没追问“梁兄”的事情,像是根本没察觉到朱文斌的慌张,眸色却隐隐深了几分:“初步看来,薛二确实最可能犯案,可正因此,我反倒觉得他不大可能。”
“大人!”朱文斌忍不住惊道,“大人何出此言!”
薛绮静默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方才你们提起过那个行事张狂的飞贼,来去无踪,即便是在众多护院或差役追捕下也能脱身,可见其每次作案,必然预先勘察过地势、守备分布,但他既缜密,却偏偏又不惧惊动看守,甚至还会直来直去地与人拼命,这难道不矛盾么。而同样,他虽然与人拼命,却又从不携带武器,即便身负重伤也屡次不改,这难道不古怪么。这般矛盾古怪,行事不合情理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众人不知她怎么突然跳到了这个话题上,皆是一愣。
而薛绮也不等旁人回应,便紧跟着自问自答:“这是疯子。然而——”
她认真道:“你们觉得薛二像是这样的疯子么?”
虽然只在县衙匆匆一个照面,那个青年的面目却已深深印在她脑海里了,那是一张清秀而朴实的面孔,因为虚弱而有些苍白,眼中含着他那个年纪应当有的单纯,还有藏不住的委屈和恐惧。
恶毒扭曲的人有许多种,也有人伪装良善,看似无辜,可他们伪装的最终目的全都是保全自己,而绝不是为了一边设下让宝物“不翼而飞”的计策,又一边自虐式的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还是那句话,只有心中毫无挂碍的疯子才会如此。
薛绮按了按眉心,这不过是她一家之言,毫无证据支持,她也不知道单凭这几句话能够说服多少人,然而,但凡她心里还有一点疑惑未明,便不可能容许那个草包唐县令或者所谓的失主毫无顾忌地动用刑罚逼供。
四下里沉默得近乎尴尬。
朱文斌干咳一声,艰难地赔了个笑脸:“大人说的是没错,可……宝物的主人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我……草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呀!”
薛绮难得地有点浮躁,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寻人的计划被打乱,还是因为眼下的局面被加上了时限,愈发让人心头烦闷。
她摆摆手,厌倦道:“若没有办法了就靠上刑打板子,往后公堂上何必坐人,从刑部、大理寺到地方县衙,皆只需竖几根刑杖足矣!”
然而毕竟看朱文斌急得可怜,只好耐着性子说:“罢了,我知道了,两天之内必会……等等!”
她蓦地顿住,一贯有些呆板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紧紧盯住朱六郎:“这四名护卫都是两月前就雇来的?”
朱文斌被盯得打了个寒颤,满脑子都是不明所以,讷讷答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薛绮未作解释,只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可真够巧的。”
她没说究竟是哪里巧,一转身,吩咐几名随行衙役:“许大,去门口,把此处封住,不许人随意进出,我还要细勘一回!林兴,你画一幅此地内外示意图给我,要细致,张回,你陪同罗管事取这间库房近日的进出人员名录来,能追溯多久就追溯多久,若没有,就将守门家仆分别关到不同的地方,让他们各自回忆一份名单出来,拿到名单之后,取库房存取账簿过来,许二,你……你带人去把那何青、王槐和薛二全都带来,记得探清他们家中状况。”
县令唐晖虽是大半个草包,却不敢敷衍薛绮,指派来的皆是衙门里的熟手,得令之后也不问究竟,当即沉声称是,各自领命而去。
朱文斌让这架势给吓了一跳,惊疑道:“大人这是为何?”
薛绮不答,转向吕氏,和声细语道:“此间暂无他事,吕娘子可回去歇息了,若有需要,我会派人去请你。”
吕氏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却有一股天生的机灵,早觉出气氛越来越不对,进了库房就刻意落在了最后,也不敢再随便插话,战战兢兢地装了半天透明人,可算等到了这一句,顿时面露喜色,连忙告退,只需加上张三瓣嘴,便活似一只逃命的兔子。
薛绮这才最后对朱文斌说:“劳烦你叫人多送些灯烛过来,此处光线暗淡,不宜勘察。”
她身上一直带着点淡漠而漫不经心的意味,直到此时说一不二地分派起任务来,才突显出几分冷峭肃杀,竟似隐隐露出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铁血之气。
朱文斌一肚子疑惑,可对上薛绮呆板得毫无表情的脸,却只觉像个眉目分明的女鬼,当即头皮一阵发麻,半句也没敢问出声。
大量的灯盏极快就送了上来。
隐没在黑暗中的箱柜桌架全都显出了本来面目,连木上纹理、铜铁锈色都清晰可见。
薛绮站在门口,外面午后明烈的阳光与屋中摇曳不定的火光分别割据了她身体两侧,她重新进去之前,忽然轻声问:“这般珍贵的东西,你为何要放在此处呢?”
朱文斌猛地一怔。
这一库房比起县衙的死牢的防守也差不了太多了,对方的意思显然不是抱怨这屋子守卫不严,若如此……
他倏然出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