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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珠玉·之一 ...

  •   何青身子猛地一抖,被背后的张回伸手撑住,才僵硬地站稳了,他几乎能听到胸腔里一声重过一声的撞击,但短暂的轰鸣与寂静过后,他却只是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笑:“小人不知道大人是什么意思。小人从没作奸犯科,投案自首又是从哪说起的……”

      朱文斌就在同时也是一个哆嗦,若不是被人当机立断地拦住,差点就扑了上去。

      一拦之下,薛绮左腕旧伤痛意愈发加重,不由蹙眉用力钳住伤处,用压力冲散疼痛。

      烛台被再度放回桌面,薛绮有些无奈似的撇了下嘴:“你莫非还真以为谋划精巧、毫无破绽不成?”

      薛绮屈指叩了叩桌面,众人不知她的意图,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时间或长或短地,都将视线投向了那根抵在桌上的修长手指。

      薛绮说:“你看,就是这样,听到声音,会不自觉地寻找来源。听到某个词,某件事,往往也是一样。”

      她走到何青身前,青年的个子很高,可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觉得眼前远远称不上高大的女人身上传来一种奇异的压迫感,让他好像在一瞬间就缩小了许多。

      他的喉咙愈发干了,隐隐有些发痒。

      薛绮仰起头看他,目光平静,其中却又似乎混合着不屑与惋惜两种本不该同时存在的情绪。

      她语速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仔细考虑一般:“方才,我几次提起‘宝物’,他们两个都无意识地看向桌上,而你……你知道当我故意用‘藏起’来描述失窃宝物时,你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忍不住看向的地方又是哪里么?”

      何青像是终于压不下去喉咙里的异样感,大声咳嗽起来。

      他颧骨上难以消除的旧伤痕仿佛充了血,但脸色却白得吓人。

      薛绮木然地看着他:“就像现在,你想忍住,甚至刻意地低头咳嗽,但眼皮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上翻了一下,因为你知道,我说的地方也就是你藏宝的地方,就在那里。”

      她抬起一只手,往头上指了指。

      何青的咳嗽戛然而止,片刻之间便面无人色,每个人都或震惊或诧异地顺着薛绮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却只能见到上方光线幽暗之中隐藏着一片模糊的阴影。

      何青的神色远称不上诧异,但也倍受震动,他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垂下脸,像是要把面容隐藏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半晌,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一点,可声音还是干涩得厉害:“大人这都是……都是猜的!”

      薛绮道:“你想要证据?”

      她挽起衣袖。

      素色袖口向上挽了两折,露出纤瘦白皙的手腕,左臂内侧接近手腕处一道狰狞的伤疤横陈,像是只扭曲的巨大蜈蚣,只露出了个头,大半身子仍藏在袖中。

      有人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几眼。

      薛绮神态如常,举手扣上桌上盒盖,将简易却牢固的锁扣搭上。

      她动作不重,前后用不上一息时间,连半点声音也未发出来。

      而后,薛绮出人意料地退了半步。

      正当人们疑惑她为何没了下文时,薛绮淡淡道:“果然没有人注意到么?”

      朱文斌一怔,上前细看,愕然叫道:“这布条是什么时候……”

      棕褐色的实木盒盖顶端有个提握用的扣环,此时,上面穿了一条与木头颜色几乎相同的布绳,似乎是草草编成的,边缘还有些钻出的布缕和线头。这根绳子比拇指粗不了多少,却很结实,在扣环上紧紧打了结,方才盖子张开,恰好把它挡住了,便是此时,也只能看出带子的另一端横过桌面,不知道顺着阴影延伸到何处。

      薛绮看起来很轻松:“这么多双眼睛,这么长时间也不曾看出端倪,若是薛二一人,毫无防备之下,自然更难发现——何况,我猜何青必不会如我一样把灯火放置得距离桌子如此近。”

      若她空口白牙地解释一通,众人还未必相信,可眼下却是亲身经历,居然真的没有一人看出这眼皮底下的玄机。

      她转过身,再次把烛台举起来,笑了笑:“当然,只是如此的话,犯人未免也太不谨慎了。所以为保万无一失,何青才会有了另一番看似自然,实则不合情理的举动。”说着,她再一次将烛火凑近薛二的脸,薛二下意识偏过头去,双眼微微眯起,因为动作太突兀,本就不稳的脚下不由一个踉跄,差点撞到一旁柜子上。

      薛绮道:“两人交接后,返回门外时,屋内光线极暗,薛二接过何青手中的灯火,恐怕一时间也和现在一样,颇觉不适罢?甚至在此种情境之下,恐怕会看不清周遭细节。我说的可对?”

      薛二呆了一下,眸光闪烁,似在努力回忆,几息过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小人确实有这个毛病,只有熟悉的街坊才知道……”

      衙役刚说过,薛、何两家恰是邻居。

      周遭低低传来几声咋舌感叹,一时之间,这昏暗屋中纵横的阴影好似全都变成了藏匿阴谋诡计的温床,隐隐地让人不寒而栗起来。

      薛绮命人重新掌灯。

      骤然亮起的灯光驱散了黑暗,好几人忍不住轻轻松了一口气。

      薛绮让开半步,指了指脚下桌脚附近:“看到那里的灰尘了没有?”

      ……没有。

      纵然有光,也不及外边日光明朗,而桌边又自然地有一道影子,能在其间看出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小撮灰尘异常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尴尬地静默了一瞬,许二硬着头皮凑近来,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这一看,他忽然面露惊讶:“这里怎么有一点白灰?倒像是……像是……”

      “墙灰。”薛绮接口,又点了点用账簿纸张包起来的同种白色粉末。

      朱文斌听懂了,有些怔愣地望向薛二。

      薛绮说:“这大概就是蹭到薛二身上的所谓‘墙灰’了。”

      说着,她命人将桌上清空:“许二,你站上去看看。”

      许家兄弟俩,兄长矮小,而老二却长着一副秸秆似的异常高瘦的身材,与何青有几分相似。他依言跳上了桌子,又爬上了薛绮刚刚放上去的凳子,刚一站稳,便听见薛绮在下面指挥:“提灯照一照头顶的横梁。”

      灯火照亮众人头上的一片漆黑,显出延伸到角落的一道房梁。

      粗壮结实的木梁上灰尘遍布,偶有蛛网缠结——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人时常打扫。然而就在许二头顶正上方的木头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块干净得匪夷所思的区域。

      许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下一刻,他便低声惊呼:“大人,这里被人磨出了道凹槽!——咦?里面这是……”

      他从圆润光滑的浅槽中收回手,指尖沾了薄薄一层白色粉末。

      薛绮道:“滑石粉。”

      她眨眨眼,十分坦荡地说:“若有人不信,去药铺或者医馆请人来确认也可以。”

      没有人动。

      薛绮绕到桌后,将地上的木箱连同系在其上的长长布绳一起抱起,递给许二:“绕过横梁。”

      随后,牵起布带尾端,慢慢收紧。

      横梁另一端,并不轻盈的木箱子只在最初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响,紧接着很快就被悄无声息地提了起来,里面被固定在底座上的白菜摆件似乎连晃也没晃一下。

      薛绮将目光投向对面墙上杯口粗细的通风口:“只需一两张桌椅踏脚,一根不起眼的鸡毛掸子——我方才就在屋子里见着了好几根,便可将布绳末端从那里顺出去,送到院墙外。”

      说话间,已有差役攀着那边的箱柜探头上去查看,插言道:“果然如此!大人,这个通风口虽然没有滑石粉,但中间横栏的铁杆是圆的,上面一点锈都没有,非常光滑!”

      薛绮颔首:“何青,你还有什么……”

      “小人冤枉!”
      何青蓦然抬头:“就算真有人用了这种法子,也不能断定就是小人干的啊!这、这不仅薛二,还有在小人前一班当值的……”

      薛二全身猛地一颤,不敢置信般看向何青,王槐古铜色的脸庞也一下子白了下来,张口结舌。

      薛绮却笑了:“张回,把布绳穿过去。”

      张回“哎”了声,手脚利落地登着柜子爬到通风口边上,提起鸡毛掸子,将绳索缠在掸子上,沿着通风口捅了几下。

      由麻布临时粗制滥造成的绳子远谈不上紧致平整,虽然轻易就能够穿过茶杯口大小的气孔,但却挡住了铁闩上的半边空间,从通风口透过来的稀薄光线顿时被遮挡住了大半。

      何青突然不说话了。

      薛绮道:“你看,这里的光线虽然暗淡,却并不是一片漆黑,在只有一盏灯照明的时候,从通风口照入的那束阳光虽不比烛火,但也算显眼,若突兀被挡住一半,怎么会不引人注目?”

      她踱到罗洪生面前:“我记得你说,何青是从酉时开始当值的?”

      罗管事垂首道:“是。”

      薛绮道:“那时尚在白日,若光线有异,想来何青不会视若无睹吧?”

      何青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个字来,就听薛绮又道:“别急着反驳,想想墙外的绳索再说。”

      何青全身哆嗦了下,猛地咬住了牙关。

      是了,从通风口顺出去的简易绳索必定是要垂下去的。几个办老了案子的差役们隐约想到了什么,彼此对视一眼,方才负责勘测院落绘制图示的林兴躬身道:“大人,此处库房边缘与围墙相距极近,上方房檐更是几乎搭上墙头。”

      张回听明白了,手里的鸡毛掸子稍微用了点劲,果然把绳子末端递到了墙头上,再来回反复几次,那半截绳子便悄无声息地沿着外墙垂了下去。

      朱文斌脸色一变:“罗管事!”他刚要吩咐,又嫌对方腿脚不便,忙改了口,指派了门口的家仆:“你快去外面看看!”

      被点了名的仆人立刻转身小跑出去,未几时,满脸惊讶地回来:“郎君,那绳子就在墙外,垂下来好长一截呢!”

      薛绮毫不意外:“白日里绳索太过显眼,所以,无论是谁设下这个把戏,都只能在夜里动手。趁着雨夜光线暗淡,只要算好时间,则很难被巡查之人发现,又或者,若有个同谋预先等在彼处,将院墙外垂下的绳索末端挑起,缠到头顶树枝上,在枝叶遮挡之下便更可确保无忧了。”

      “同谋!”朱文斌愣了,“怎么还有同谋?”

      薛绮没搭理他:“至于用什么挑起绳索,随便哪根林间木棍都可以,若是常用的拐杖,更是毫不起眼。”

      拐杖?
      好些人的心思已开始转了起来。

      罗洪生干瘦的脸上忽青忽白,却忍住了没出声,毕竟人家没指名道姓,也许就是随口一说,他若跳出来非得较这个真,才是费力不讨好。

      薛绮却又继续道:“罗管事,你说你那天刚好夜半在池塘边散步。”

      她漫不经心地“哗哗”翻着手里的一叠证词,倏地停在其中一页上,指尖点了点:“可院外守门的家丁作证,你所谓的散步,去的是那个方向。”

      她指示的方向,正好是库房后方无人的林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珠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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