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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西郸大市】·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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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共多出一十四贯铜钱。”班头点过税金,再对一遍名册上的人头数,脱口而出,“才那么点儿,不够塞牙缝的。”
卒子们一个个瘪着嘴,不敢答言。
每日收来的市税除开上缴官府的部分,大多有剩,不是有人故意“孝敬”,便是私底下敲诈得来。
这多出来的钱自然而然进了私囊,已是大市市卒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既牵扯到了私利,班头为了自保,往往也将其他人拖下水,无非是善后之计:“大伙儿听好了!上头每次收上去十贯铜钱,这是定数。剩下的你们自己分摊分摊,便是今日的辛苦钱了。多扣多得,少扣少得,可别给我打小算盘——告诉你,没好处!”
所谓“上头”,指的正是两位班头及草头霸王。
在市口当差的人对此等蠹虫行当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如班头所言,娄子捅大了,不但没有“辛苦钱”,还有可能被排挤出去,处处得不偿失,倒不如老老实实瓜分一番,一年下来也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横财。
于是众人一面答应,一面慢吞吞地走上前等候领赏。梁鸢却还在原处一动不动,心中有所思。
从那两个人进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期间并未见到他们出市,想必还在大市之中……只怕凶多吉少。
正默默忖量,班头一边抓起几贯铜钱系上自己的腰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待会儿休息的时候,你们其中一个把账册送去给老董瞧瞧。谁自愿去?”
此话一出,下面的人登时鸦雀无声。他们劳碌半日,全仗着清点账目后这一小段时间歇息,岂肯白白浪费?
梁鸢忽然目光一亮,主动开口:“我去。”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连班头也挑了挑眉毛,显出几分诧异。梁鸢忙道:“我早上不是来迟了么?这会儿正好可以补过。”
“哦,”班头恍然,便懒洋洋地抬手给梁鸢指了个方向,“那行——东赡大市邓屠夫的摊子你知道不?到了那儿,往墙后面绕,老董和他那几个亲信正喝酒呢。你也不必多说什么,只管把册子呈上去便是。”
梁鸢应承一声,领了账册匆匆离去。
◆
邓屠夫的摊位后面是一堵十寸厚的泥墙。草头霸王显然正在兴头上,远远地便听见他一声吆喝,令墙头的几滴雪水狠狠抖了下去。
不见酒坛,已闻酒香。果然好酒!
街边十个铜板一碗黄酒,草头霸王想来瞧也不会瞧上一眼。
然而冻了半天,最后大大喝一口烧黄酒的痛快滋味,想必霸王也没尝过——梁鸢微微一笑,心境坦然,倒也不会羡慕对方。
他刚刚绕到墙角,忽然听见一群男人们放荡的大笑声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哭声。
他一怔,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一探头,只见草头霸王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人,那人双手拼命推揉,草头霸王却不费力气地把它们扼住了,还直直往自己□□伸,嘴边故意哼哼唧唧发出惬意的叫唤。周围的人使劲煽风点火,一会嚷着要看两人喝合卺酒,一会又闹着要他们就地圆房,市井间的淫词浪语不知抛出多少。
梁鸢一下子认出那小姑娘的脸,可不就是今早那个?
果然他所料不错,草头霸王一向说到做到,只是想不到下手如此迅速,得手如此顺利。那么,那个叫黎飞的人难道已经……
“哥!”那姑娘叫得凄凉,眼眶兜不住眼泪,泪珠子断断续续往下掉,“哥!救命!”
梁鸢陡然一僵。
——哥。
耳畔有人在喊。
——救命。
耳根有一阵麻麻的痛觉爬了上来。
梁鸢倒退两步,浑浑噩噩停住了,接着手指探到靠近发鬓的地方,几乎要摸到什么似的。然而最终只不过碰到了自己的发丝,再摸不着任何东西,整个人仿佛冻住一般直挺挺立着。
传入耳中的声音也是那样又细又弱,小姑娘家的哭声。
哭声里的绝望已经久得记不起来了。
草头霸王捏着秦小扣的下巴,撅着嘴便要亲上一口:“喊哥哥呐?哥哥我不就在这儿嘛,嘿嘿嘿嘿……”
“董爷——”
正在这节骨眼上,一人高声打断他的动作,语惊四座。
草头霸王的手下纷纷跳了起来。
草头霸王本人没跳,倒是眉梢狠狠跳了跳,嘴角下沉,几分怒色已然勾画成形。一桩美事在这等关头被人搅黄,任何男人都不会有好脾气。
未等他雷霆大作,但见一个面生的卒子重重跪在桌前,叩首不起,姿态放得不能再低。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此刻看起来竟不值分文——这光景往往是在商贩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才会见到,自己人这么跪,看着难免别扭。
那董霸王压住心头业火,厉声斥道:“大呼小叫什么!一副狼狈相,难不成你们班头要阉了你?”
“董爷,”梁鸢哑着声,一番话说得真真切切,“这姑娘是我大姑姑家的黄花闺女。前两天我姑姑知道我来了大市当差,还千叮万嘱说要多关照她。听说年中就要许人家了,这会儿还没嫁出去,要是闹出事来,我拿什么脸去串亲戚呀——董爷,求求您开恩一次,放我表妹回家去罢!”
他这么一说,不仅草头霸王始料未及怔了一怔,旁人亦是一片哗然。
秦小扣浑身颤抖,噙着泪花惶惶盯着他看。
梁鸢神情恳切,融了一半的雪地上湿嗒嗒的,他居然也照样伏上去结结实实地一阵磕头。草头霸王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找台阶下找得恼火:“……既如此,早上那时候怎么不见你开口!”
梁鸢答得飞快:“不瞒您说,那时候本是想开口的,谁知道遇上那个黎飞。那家伙看上我表妹好些日子了,天天在我姑姑家外头守着,仗着拳脚功夫威胁我姑姑、姑丈把人嫁给他,族里亲戚都躲着呢!我怕……我怕他知道我也是她亲戚,找我麻烦。”
一字一句,一针一线,居然织出一件无缝天衣。
草头霸王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找不出任何破绽。
梁鸢见他脸色有所缓和,还不忘将腰间银囊匆匆解下,整个献上去:“这儿有些余钱,您若不嫌弃,尽管拿去。”
对方是自己人,又恭顺又懂得孝敬,自己找个雏儿容易,然而在手下面前的威望不能糟蹋。于是他悻悻地丢开秦小扣,皱眉道:“算了算了!钱也自己留着,老子不要。你把你大姑姑家的黄花闺女领回去罢!”
“多谢董爷成全!”
梁鸢立刻长长一鞠躬,又朝周围那伙人逐一道谢,交了账册,从地上扶起颤巍巍的秦小扣,转眼便消失在巷子间。
◆
一个人说谎的时候令人猜不透。
一个人沉默的时候更令人猜不透。
从句句谎话到一字不发,不过三射地的距离。小姑娘心中既惧怕,又茫然,呆呆跟着身侧这个男人。
忽然,梁鸢低头看过来,她吓得一颤,下意识把手从他手里抽开。
四目相对,那张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慌张、什么狼狈,平平静静不见一丝波纹。
“好了,到这儿就安全啦——”
他笑得亲切,与方才判若两人。
这样的落差叫秦小扣不知所措,泪珠傻乎乎地挂在半干的脸上,不敢搭腔。
梁鸢见她肩膀抖得厉害,知道她怕,也不再动手牵她,微微笑着弯下身去:“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送你出去而已。”
秦小扣抿着嘴,低头绞弄手指。
“你……”梁鸢的话中途断了一下,随即淡淡笑着续上,“你,有点儿像我小妹呢。”
秦小扣闻言不由抬起头。只见梁鸢目光落下的地方不甚明确,一时似近,一时似远,不过笑容相当愉悦:“她啊,跟你年纪差不多大。妹妹被人欺负,当哥哥的哪个不着急?我也是当哥哥的人,所以看不惯你被那些人纠缠,这才过来帮忙。”
秦小扣讪讪低下眼睛,安心许多。梁鸢又问:“怎么不见了你哥哥?”
秦小扣先是一怔,之后才明白过来梁鸢问的是黎飞,忙说:“他不是我哥哥。”
梁鸢诧异:“早上那个不是你哥哥?”
秦小扣点了点头:“我亲哥哥在城郊的村子里,不曾过来。黎飞哥哥是我们家的住客,认得城里的大夫,本来约好出去以后要带我上医馆给我阿公取药……可我们走散了,我被人抓来这里,还不知他怎么样了。”
说罢,想到黎飞生死未卜,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梁鸢听说,暗暗叹了一声不妙。
照小姑娘所言,黎飞定是中了草头霸王的陷阱,此时此刻不知凶吉祸福,自己却不能贸然前去找他。因为一旦被人撞见,识破刚刚那些谎话,草头霸王绝不会让自己好过。
梁鸢沉思片刻,心中打了一个榧子:“对了,你黎飞哥哥有没有说过要上哪家医馆抓药?”
秦小扣为难道:“名字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大夫很凶恶……”
梁鸢听到“凶恶”二字,顿时有了眉目。
他当捕役的时候天天在归溪十二里兜圈子,走街串巷实乃日常,几年下来,十二里内的种种商铺行号几乎都知道一点儿。
城中大夫不少,恶大夫却寥寥无几。
“我大概知道地方了,你随我来。”梁鸢暗暗拿定主意,招呼小姑娘一同前往。秦小扣无依无靠,只得信他一回,战战兢兢跟在后面。
人常言,腊雪应了好兆头。只是正月一过,吉兆似乎也成了凶兆。两人离大市市口还有一半路程,便有丝丝微雪往下飘。抬头一望天色,全然辨不出正午时分,乌压压的云里溢着墨光。
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梁鸢心道。
才这么一动念,果然应了此凶兆。
岔道口有脚步声传来,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听上去极其暴躁,似乎正在气头上。梁鸢第一反应即是伸手扳住小姑娘的肩膀,将她拨到背后。
动作方毕,前方的一条巷道中果然冲出几个人来,皆是卒子打扮,手执棍棒,棒头还沾着血渍,一看便知干了一场恶架。来人个个戾气未消,口中甩出一串粗言秽语,一边追一边骂,看来是把仇家跟丢了。
“喂!你!”那几人见梁鸢同样身穿市卒卒衣,只当他是同伙,便粗声粗气问道,“有没有见过一个灰头土脸、浑身带伤的小子?”
梁鸢顿了顿,缓缓摇头:“不曾见过。”
问话的人“啧”地咒骂一声,回头嚷嚷:“咱们再往那边找!”
一行人怒气汹汹地路过,很快没了踪影。所幸他们来去匆忙,没有留心梁鸢身后那个小姑娘,不然又会节外生枝。梁鸢松了一口气,而小姑娘一直扯着他的衣袖不放,此时双腿微微发软,最后跪倒在地。
她颤声问:“刚才那些人说的……该不会是黎飞哥哥吧?”
梁鸢自知瞒她不过,只好承认:“应该是。不过看样子他已经脱身,不至于被打死。当下还是把你送出去要紧。”
他转过身,双掌轻轻托住小姑娘的手肘,把她搀扶起来。
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出“嘭”的一声响,从垣墙背后滚出一口木箱,似乎是被什么人重重撞翻所致。两人双双一愣,侧目望去,但见一个身影倏地闯了出来,胸膛大起大伏,大声喘气,甚至匆匆干咳起来。
秦小扣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人,而是血,不由“啊”地一声惊呼。
那个人闻声一愣,陡然抬头。
梁鸢与他四目相对,不是黎飞是谁?只不过那张脸上沾满沙尘,几处淤伤尚且不论,额角竟有血珠一滴滴往下滚,前襟尽是血污——惟独神情凛然如故。
梁鸢微微一张口,未及说话,对方却一眼瞧见他的市卒卒衣,以及他放在秦小扣胳膊上的手。
“小扣!”
两个字好比他两只眼,完全怒火中烧。
梁鸢那一刻浑身一震,仿佛有谁在耳边大喊一声“跑”,偏偏过耳即散,手脚不听使唤似地僵在那里。不过一眨眼的迟疑,脸上已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秦小扣失声尖叫。
梁鸢在她的尖叫声中狠狠摔到地上,陡然白雪四溅,匆匆卷了一身。
他后背撞上泥墙,墙面上的疙瘩硬得很,也冷得很,如同一根三寸长的冰棱柱撞穿筋肉,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双眼费劲地睁开,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洒开一行血迹。
分不出是此是彼。因为那个人已经压了过来——
黎飞一把将他揪起来,迫使他上半身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紧紧绷着,进退两难。他接不上气,一时间咳嗽不止,而对方压根不给他喘息的余地,面对面开始痛骂:“你们这些禽兽,一个两个都想玩小姑娘!就是你这家伙把小扣抓走的对不对!”
梁鸢根本没办法回答。
颧骨以下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半边脸已经麻痹。一行雪水缓缓经鼻翼滑下脸庞,痛意也一并流淌开,连张开口都很困难。
黎飞只当他认了,冷冷一笑,把人死死摁回地面,劈头又是一拳。
秦小扣几乎哭了出来:“黎飞哥哥不要啊!他不是——”
“他不是?”黎飞正值怒极之时,小姑娘的话字字入耳,却无一字入心。
“他……”
秦小扣尚不及解释,吃了两拳的梁鸢此刻沉沉一喘,突然挣出左手,趁黎飞不备,手掌一下子扣住他的下颚,霎时间翻身而起,重重将其反压在雪地上!
小姑娘懵住了,不敢动。
黎飞也懵住了,不能动。
梁鸢左手不松,右手也死死钳住了黎飞的左手手腕,扣在地面。雪的冰冷终于惊醒了黎飞,右手这时候下意识挥出第三拳,直取梁鸢左肋。梁鸢目光一厉,左手手臂倏地横切过去,硬生生拆了他这招,身体顺势向左一倒,正正压在黎飞身上,以自己的重量封住他下一步的动作。
黎飞懵了懵,咬牙挣扎结果挣不开,不禁破口大骂:“你这个——”
梁鸢屏住呼吸,左掌虎口忽然一收,紧紧捂上了他的嘴。
“唔……”
黎飞一时间声音尽失,喉结痛苦地上下一动,被迫仰倒在雪地上。身上的男人沉如磐石,牢牢压着四肢,而自己经过方才一场恶斗,力气已然所剩无几,此时此刻竟抵抗不了这个人,心中又惊,又急,又恨,悲愤之际,忍不住一口咬在梁鸢手上!
“嘶……”梁鸢吃疼,不由得默默眉头一蹙。手却不肯松开。
黎飞目光怨毒,咬下去的力道更是毒上加毒,不消片刻,梁鸢的虎口处即渗出了一股浓浓的甜腥,令他心头大快,试图再骂几句。
“唔,唔唔……”
不料梁鸢却低声喝道:“别出声!”
身下的人似乎怔了怔,因为咬在他手上的牙齿松懈了一刹那。
梁鸢低低喘了两下,直勾勾对住他的眼,语调之严肃,让他无法当作戏言:“别出声,他们回来了。”
近处,声音戛然而止。
远处,声音隐约袭来——正是适才追赶黎飞的那一伙人。
原来他们一番打斗动静太大,加之秦小扣脆生生的哭声分外招人,黎飞骂声又响,引得那些人回头了。
梁鸢由于先前被黎飞按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本来应该遥不可闻的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因而事先知道他们要回来。只不过情势所迫,他来不及说明,惟有先动手堵住对方的嘴。无奈黎飞误会他居心不良,连他的手都给咬破了。
黎飞茫茫然看着他。
秦小扣站在这个人身侧,神情之中尽是担忧,却并没有害怕。他忽然觉察到了什么,迷惘地眨了眨眼,敌意稍退。
梁鸢只觉自己虎口上咬着的牙一时紧,一时松,似乎能从中读出那个人内心挣扎,居然觉得挺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便笑了一笑,而后微微松开手,却不敢彻底放开,低声道:“没时间了,你先这样听我说。”
黎飞一动不动盯着他,目光踌躇,却没反对。
梁鸢忍着伤口上一阵刺痛,轻轻把话接下去:“那些人都是老手,你身上有伤,若再带上一个小姑娘,不仅你自己逃不掉,还会连累她再被抓一回。所以,你自己先走,这姑娘由我带出去。”
虎口上的牙齿在此刻又紧了紧。
梁鸢看着他,他也看着梁鸢,面色阴晴不定,最后才看向秦小扣。秦小扣抹着眼泪点点头。
梁鸢只觉手上一凉,是身下这个人松开了口。他也慢慢放开手,此时才发现半边手掌已经麻了,落下齿痕的地方生生地疼,怕是一时半会褪不了了。
远处那伙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一阵叫骂声由远及近,涌入巷道。看来他们已经认出了黎飞。
此地不宜久留。
“快走。”梁鸢沉沉催促。他让出位置,靠上一旁的垣墙,在那些人面前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好给自己找一个让黎飞逃脱的借口。
黎飞从地上爬起来,渐渐退向另一条路,抽身而去前的最后一步却停了停。
“……倘若你没把这姑娘带出去,叫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饶不了你。”一番话狠是狠在语句上,语气中却能听出彷徨。于他而言,这是一场极不情愿的赌博。
梁鸢微微一笑,暂且别过。
“医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