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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南柯巷】·三 ...


  •   立夏过了一月有余,聿京的天渐渐打不着晴字的边儿了。

      雨水如闺阁女儿犯的愁,无端端一场叠着一场,却无半分春日里的温柔缱绻,来去鲁莽。屋檐排开好几茬铜钱大的水花,一响即灭,留白之后皆不见了踪影,平添几许急躁,敲在瓦壳子上密密地叫人心慌。

      陈焉伫立在厢房门畔,呆呆望住院子内浮着的一层浅水,心坎上似有瓦顶雨花,时闪时灭。

      最怕阴湿天气。右臂之患非但不消,反而铁了心要盘根生枝,不分昼夜发作。肩胛下一大片尽是钝痛,痛极而痹,时常做着活儿便惊觉一身冷汗湿透。他只得烧了滚水敷伤祛痛,却也不过权宜之策。

      偏偏祸不单行。

      月初时,他巧遇一名雇船走货的京商。一纸订单份量颇重,四十五套方匣妆奁,奁面一只穿花凤蝶,奁身以绾红漆作底,月底三十那日于阜苏江上船发货,片刻迟缓不得。

      这本是一桩好买卖,可雨色并不消停,天井积水,他没法在院子里搁置工料,只得挪开地方到屋内做。好容易到了二十五,木奁悉数抛光磨平,他欣喜非常,从一家漆店购来几斤绾红清漆,用心将匣身细细漆了一遍。怎知那漆上了木料,不但泛白失光,且久久不干,更逢连天大雨,他心急如焚地等足五日,仍不见半丝起色,虽曾生起炭火试着烘烤,漆面干透之后却又会着色不均,十分难看。

      交不了货,那京商自然大为恼火,非但拒付工钱,延误送货的损失还要计在陈焉身上。

      他本来一心等着那笔钱缴了这个月的租金,不料反要贴钱与人。他一时之间怎能凑足二十两银子,那人索赔未遂,扬言过几日还要再来,而薛四每个月头也会准时过来收租。他两头负债,心知自己无力偿还,本来抱着一线希望去找那家漆店理论,可看店的伙计推说东家出了远门,不便接待,他若坚持不走,那人便一迭声说要告官。陈焉听见“官府”两字,眉头一黯,默然离去。

      明日便是限期。

      他一早起来,丢了魂儿似地在门前时坐时站,脑中空荡荡没个着落,只木讷地望着一地雨点扎破水洼,心口堵得厉害。

      良久,目光再次看向案几。案上摆着一段狭长布卷,搁置已有多时。桌下的玄漆木椟仍是打开时的模样,椟内铺置的一幅绢布也还是敞着的,似乎在等他随时断了念头,将那布卷归还原位。有好几次,人已走到案前,可伸出的手究竟没能把东西拿起。难以抉择。

      既带不走,也放不回,就这么耽搁了一早上。

      陈焉紧闭双眼,叹口气。他终于慢慢走回去,揣了那布卷入怀,手指在粗糙的麻布上从头至尾抚摩一遍,指尖打颤,极用力地攥了一下。

      他低着眼,打伞出门。

      ◆ ◆ ◆

      雨过了晌午,逐渐变弱。直至申时,天边已然放出一角晴空来。

      南柯巷的垂髫小童喜之不尽,悉数涌出家门,在巷子内踢水洼子戏耍。陈焉回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把整条巷的大小水洼都蹬了一遍。他看着欢快的孩童,微微笑了笑,一线轻薄的阳光照过他眼角的疲倦,拐过无人的墙角,他才没声没息地伸手在那儿抹了一下。

      仍是出门时的模样。唯独没了那布卷,多了个布袋。

      他一直默默低头往自家屋子走,正路过回春草堂门前,一群妇人呼天抢地的啼哭声势浩大,惹得他不免抬头看,只见七八个民妇围着一个躺在连榻上的老头大哭不止,捶胸顿足,大有寻死觅活之意。妇人一面抹泪,一面大嚎:“老爷!老爷您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活呀!天哪,让我也死了吧!”

      这时,一旁正替老头把脉的谢皖回终于眉心一跳,一掌拍中案角,凶神恶煞地喝道:“你要死请便!死也死干脆点,哭个什么劲儿!人还没死,都要被你们烦得想立刻咬舌自尽了!”

      妇人一口冷气倒抽,嚎哭嘎然而止。

      不料那躺直了的老头居然咧开嘴,噗哧一声,俨然有赞许之意。陈焉也笑起来。可他此时的心境就好比开春二月,纵是有一丝回暖,又如何抵得过春寒料峭。

      那几个民妇仍要厮闹,谢皖回索性三两下将人赶出医馆大门,免得叨扰病人清静。妇人悻悻散了伙,他刚要跨入门内,忽地一眼瞧见远远站着微笑的陈焉。他乍地一愣,陈焉亦恰好与他四目对个正着,也是一愣,笑意顷刻打住,急急忙忙撇开脸就要走人。谢皖回自那次无意撞破他的隐私,极少再有机会碰面,即便偶遇,那人也像见了债主一样避之不及。

      这回见他依旧如故,谢皖回怒意顿起,一团火止不住在胸前摔开了,冲他厉声大喝:“站住!你走什么!我是饿鬼不成,还能吃了你?”

      这一声极其有劲,响彻街巷,路人纷纷侧目。陈焉不由暗暗叫了声苦。

      他心知躲不过了,只好慢腾腾转过身,朝一脸愠怒的谢皖回憨笑两声:“……不是,谢大夫,我这正赶着回家……”

      那人压根没听他的解释,扬手一指门旁一张板凳:“坐!”

      语气中完全不是客套,竟是唬吓。

      陈焉哑然,暗自叹息一声,顺着他的话缓缓走到凳前,坐了。毕竟只有一墙之隔,关系闹得太僵,日后见面不免尴尬。

      谢皖回的目光如同押解囚犯一般紧盯着他的动作,直至他坐定,才冷淡地撤走,回身给那老头诊治去了。陈焉也不说话,轻轻倚着墙,望住瓦檐下挂着的一颗水珠子发呆。

      一团浓云滚了下来,灰蒙蒙地罩住了屋脊。街面挨着地砖的地方往上冒着暑气,医馆里倒很阴凉,唯有药炉子的炉膛憋足了劲,慢火煎熬,仿佛连陶罐都要流下几行汗来。蒸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揭着陶盖,送出一缕苦味,也是冷冷清清。四壁安静。

      他出了一回神,臂间的疼痛轻轻漾上,于是整个人退到墙角,正好抵着柜台,恍惚想到这归溪十二里只剩一个狭窄角落可以容他。

      隔壁便是他租下的屋子,可他知道自己其实无家可归。

      此刻,在这儿苟且偷生一回,也不错的。

      ◆

      “喂。”一个声音蓦然响起,两耳震得一嗡,他才猛地察觉谢皖回立在身前已久。

      陈焉惊惶起身,差点没绊倒凳子,脸颊涨红了:“对不起,对不起……”

      “坐下。”又是毫无商量的一指。陈焉定了定神,依言坐了回去。谢皖回见他眼中在惊愕瞬间跳出的一点微光又覆灭下去,重归黯然,乌漆漆的全无神采,眉头不免一皱,低头便去解他腰际的系带。陈焉大为吃惊,下意识往后一躲却顶住了墙壁,既无退路,只好单手去挡,谢皖回蹙眉甩开,“让我看看你的手!”

      “不,不!大夫,我不疼!”陈焉生恐伤口丑陋,令他嫌恶,竭力向前推挡,“而且我……我不瞒您说,我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求医——”

      “我不收你诊金。”回话时头也不抬。那双手径直掰开陈焉的左臂,继续扯弄衣带。

      陈焉听他这样说,更是又惊又愧,不住摇头:“怎么好让大夫白白为我看病——这使不得,大夫,我当真没事!”

      “我高兴不收钱,不行么!你这男人怎么那么婆妈!”谢皖回一对漆黑透亮的眼眸霎时瞪来,劈头一句叫他哑口无言,不由分说,狠狠将他上半截衣服一剥,直褪到右肩以下!

      一瞬间,被迫暴露的伤口惶然见了生人,昔日断臂之痛竟死灰复燃。

      他不禁低低唤一声疼,伸手去捂,不料手肘却撞翻了腿上搁着的那只布袋,袋子“哐哒”一响滚到地上,分明有碎块撞击之声,听得真真切切。

      银锭。而且不下十几两。

      陈焉浑身一冷。他才说过自己无钱求医,随身却携有一包数目不小的银两,在他人看来,竟是个不折不扣的虚伪之徒,诳语欺人,吝啬成性。他心中一急,反倒说不出半个字来,丢了魂似地看向谢皖回。

      谢皖回只是动作微微一停,并未说话,可一张细秀的脸表情俱无,看得陈焉心寒。

      他本想开口澄清,可当他想到彼此只是毗邻而居,交情浅薄,这谢大夫未必会听,更未必会信,一番解释恐怕只会越抹越黑,张开的嘴又慢慢合了回去,最终没有说话。如果将实情相告就可以换回一个人的清白,也许,他这辈子已是另一般模样。

      此时,巷道上有人正把头往医馆的方向探,间或传来一两句讥诮,居然听见“有个残疾”、“没了手臂”等语。陈焉微微一僵,十分难堪地将衣物匆匆拉回肩头,遮起断臂之处。

      “大夫,我真的赶着回……”他话还未完,谢皖回却突然站直,三两步跨出门外,一手扣住半边门扇往里头扳,还不忘指住街面骂了句“看什么看”,随即重重把门摔上一半,正好挡住板凳那儿的光景。

      陈焉愕然看着他,谢皖回却冷淡地一把扯开他的衣服:“这样就没人瞧见了——拿手来。”

      他犯了傻,呆呆看着谢皖回在他身前动作,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掰下一块,一时说不上是何滋味。他的心思浑然不在这里,连那大夫摸上他的手臂也丝毫不觉。突然,谢皖回双手一按,他差点儿痛得叫出声来。患处似有尖刀剔骨,每一刀都下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直叫人硬生生想昏厥过去,却又偏偏清醒得很。他强行忍下疼痛,却忍不住鼻尖冷汗一颗颗冒出头来。

      谢皖回低下身,凑近那个断口仔细端详。手指压住的地方有明显的紧绷。再抬头一看,陈焉面色苍白,一身汗渍摸上手也是冰凉凉的,料定他疼得厉害。谢皖回眉间的锁渐渐深了。

      此伤必然不过半年。利器所断,手法凶残。

      实在疼得紧。陈焉终于渐渐抵不住痛意,闭了眼,低喘起来。但听谢皖回的声音沉沉响起:“怎么断的?”

      他骤地睁眼,一刹那似有白花花的雨点横空射落,仿佛乱箭齐下,满目投来,可惊醒时只不过对着医馆一面白墙,树影晃动而已。陈焉直勾勾望着墙,半晌才答:“被……劫。”

      “劫匪砍的?”

      “是……”他抿着嘴唇谨慎择词,低眼只看地。这样蹩脚的谎言,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疼不疼?”连日阴雨的潮湿天气,这伤想必极痛。

      陈焉缄默更久,沉声咬定:“不疼。”

      谢皖回一声冷笑,显然不信。陈焉则在心底叹了口气。若眼神当真可以剥皮削肉,只怕此时自己早已体无完肤。他何尝不知谢皖回是个聪明人,又通晓歧黄之术,这样低劣的谎话如何瞒得过去。唯有低头不语。

      ◆

      屋内寂静。

      陈焉的上衣仍旧敞着,胸膛半袒。谢皖回低眼看他,只见肌肉纹理密实,匀称精悍,裹着成年男子浑然刚劲的骨架,色泽干净好看。当他微微喘息之时,轮廓的起伏几乎藏着一丝硬气,如剑拔弩张,极有力度。唯一的缺憾是零零星星的细小疤痕,皆为锐器所致,新旧不一。绝非只是一次寻常的悍匪劫杀。

      他良久才说:“你这并不是伤筋动骨,非一般跌打膏药可治,还需另配才好。但也不易痊愈。”

      陈焉见他神情凝重,别人尚且罢了,如今是坐堂大夫亲口告知,料定自己的手果然废了,整个人如同掉入了冰窟窿般,一时心灰意冷。

      他黯然望着屋外一方四角青天半晌,乌压压的颜色愈发堵在喉头,又涩又硬,不愿再提。过了不知多久,陈焉勉强打起一分精神,缓缓转入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大夫,您可知……这附近有否收购旧书的店家?”

      这一问来得突兀。谢皖回有些诧异,睨了他一眼:“问这何用?”

      “……我住处恰好有些用不上的旧书,搁着也是白白可惜了里头的文章,不如,让喜欢它的人取了更好。”陈焉低声回答。

      归溪八里的老佟头家倒是有间书坊。谢皖回却没提这个,只先问他:“你那些什么书,我看得么?”

      陈焉蓦地悟出他的意思,一惊之下连连摇头:“不是医书,大夫您用不着的……”

      “我又不只看医书!”不耐烦地甩了陈焉一记冷眼,谢皖回倏地把他的衣服拉拢回去,在他红着脸手忙脚乱系衣带的时候,丢下吓他一跳的结论来,“我用不用得着,瞧过便知——”

      陈焉一怔,登时没了主意。

      那些书,谢皖回又怎会用得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南柯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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