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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找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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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第二天,裴涵回校,走前特意跑来和封轻、杜晴薇告别。
他挠着他那头标志性的小卷毛,一脸“我表弟是混蛋,但我得擦屁股”的悲壮,期期艾艾地对封轻说:“那个……呆子,对不住啊,我表弟他人……其实不坏,真的!就是那性子,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还死犟!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别往心里去啊。”
封轻泼了人家一头果汁,气早已撒完,委实也没什么好往心里去的。她对着裴涵这张写满“我是和事佬”的脸,点点头,表示这事在她这儿已经翻篇,可以埋进历史垃圾堆了。
厉骋却忘不了,头上曾被黄澄澄、黏糊糊的果汁光顾,混合着某些深埋心底、未曾言说的陈年旧账,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寻了封轻各种找茬。
起初是电话捉弄。
九五年的学生没有手机,江淮大学的宿舍楼也没奢侈到每个房间配座机,找女生的电话一律打到宿舍楼下传达室。
值班阿姨身负“人肉广播站”的重任,传呼一律靠吼:“六楼——封轻——电话!”声音嘹亮而富节奏,穿透力极强,仿佛唱山歌。唱一次,整个楼道都知道了。
封轻听到山歌召唤,噔噔噔跑下楼,气喘吁吁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那边就传来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声音:“我是厉骋。”接着——咣地挂断,只剩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握着话筒原地石化。隔天又来,依旧是“我是厉骋”——然后咣。
被如此戏耍两三回,她转身走回宿舍,一路暴走,鞋跟都踩响节奏。
这还不够。厉骋又抽风去和她抢位。
临近期末,图书馆一座难求,封轻早起,抢到一个靠窗、光线好、相对安静的风水宝座,书看到一半去洗手间,回来时座位已被鸠占鹊巢。
厉骋在她的位子上坐得四平八稳,面对她的质问,抬眼就说:“你的位子?我一直坐这儿。”
封轻气得肝疼,但没法跟个无赖抢夺。她只能搬救兵——找管理员评理。
管理员大叔闻讯赶来,厉骋忽然朝那大叔一笑,语气“诚恳”:“老师您好,她是我女朋友,正跟我闹别扭呢。我们这就‘协商解决’,马上就商量好了,保证不影响大家!” 说完,还“无奈”地看了封轻一眼。
封轻脸都绿了,无奈嘴巴比脑子慢,还没组织好语言反击这惊天谎言,就见管理员大叔露出一副“哦,懂了懂了,你们年轻人真会玩”的神情“,呵呵笑道:“行行行,那你们商量,好好商量。”
大叔认为小情侣闹矛盾,不宜搀和,急急忙忙、脚底抹油,甩手走了。
厉骋转向一脸憋屈的封轻,嘴角勾起恶劣的弧度:“那咱们商量商量?”
商量啥?她才没时间、没精力和个信口雌黄的人“商量”!
她把书本塞进书包,连冷眼都懒得赏一个给他,绷着脸走了。
厉骋成功抢到了位子,也没觉得有多好过。
鲁迅说:“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封轻用行动完美诠释了这一点。她蔑视他!她凭什么蔑视他?!他最恨的就是她看他如同看空气的眼神!连骂他都仿佛不屑!
他胸腔里那口恶气非但没消,反而像发酵的面团,飞速膨胀,胀得他心肝脾肺肾都疼!胀得他胸腔都要炸裂!
她让他这么难受,他怎么能放她逍遥?电话骚扰?继续!座位强夺?安排!
如此几番拉锯战,惹不起躲得起,封轻索性不再接电话,也不去图书馆,改在宿舍上自习,但厉骋找茬的毅力堪比愚公移山。
一日,封轻去食堂打饭,途经篮球场边缘。突然,一只橘红色的篮球,带着破空之声,擦着她的脸颊,“嗖”地一下飞了过去!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心脏差点停跳!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就见厉骋慢悠悠地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只“肇事”篮球。他抱着球,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眼神倔强又冷峻,死死盯着她。那表情,那姿态,就差在脑门上写:“老子就是故意的!不服来战?!”
她定定看了他几秒,意识到这是个一条道狂奔到黑的主。她的回避不会让他消停,只是让他的气焰更嚣张,但她一刻也不想再继续这种没完没了。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径直走到厉骋面前。她仰起脸,看着他那张写满“老子不爽”的脸,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慢吞吞地说:“厉骋,我就站这儿,等着。你去,拿瓶果汁,泼回来给我。泼完了,咱们两清。然后,” 她加重语气,一字一顿,“你,别、再、烦、我、了!行吗?”
“不行!” 厉骋被她那个斩钉截铁的“烦”字,刺得胸腔又要炸裂,“咱们两清不了!”
怎么还两清不了?
难道她泼他的果汁是鹤顶红,险些毒死了他?
或者,她上辈子是个替天行道的女侠,不小心手刃了姓厉名骋的魔头,所以这辈子被魔头追着讨血债?!
封轻忍无可忍,她盯着厉骋的眼睛,几乎是咬着牙问:“厉骋!你到底想怎么样?!”
是啊,他到底想怎么样?厉骋也问他自己。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叠叠、被刻意遗忘的涟漪。那些深埋在记忆淤泥下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厉骋想起了那个燥热得仿佛要融化的夏天午后。中考刚刚结束,空气中还弥漫着油墨和解放的味道,也弥漫着他心中无法宣泄的、如同毒藤般缠绕的恨意。
他骑着那辆破旧的二手摩托车,引擎轰鸣,远远地、死死地咬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九十年代,那玩意儿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锃亮的车身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车里坐着赵信——那个毁了他母亲一生、最终间接害死了她的男人!凭什么?凭什么母亲为了他抛夫弃子,最终抑郁而终,而这个男人却可以开着豪车,逍遥快活?!
愤怒像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兜里揣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水果刀,脑子里翻腾着各种疯狂的念头:不能捅死他,至少要刮花他那张得意的脸!不,要刮坏他的车!扎烂他四个轮胎!让他也尝尝狼狈不堪、寸步难行的滋味!
桑塔纳在一个岔路口拐弯,消失在视线里。厉骋心急如焚,猛地一拧油门,摩托车像脱缰的野马般蹿了出去!速度太快,转弯不及,“哐当”一声巨响,连人带车狠狠撞上了路边一块凸起的大石头!巨大的惯性将他整个人抛飞出去,天旋地转中,他重重摔进了路旁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里!
污泥、污水瞬间将他淹没。刺鼻的腐臭味呛得他直咳嗽。左臂传来钻心的剧痛——脱臼了。沉重的摩托车压住了他的右腿,头盔也不知滚到了哪个犄角旮旯。脸上、头发上糊满了黑乎乎、黏唧唧的污泥,狼狈得如同一条落水狗。
就在他挣扎着想要摆脱困境,却被剧痛和摩托车压得动弹不得,内心充满了绝望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时,一个声音,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恶臭,轻轻地落在他耳边:
“喂,你需要帮忙吗?”
他艰难地、吃力地仰起沾满污泥的脸。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视线有些模糊。逆光中,他看到一个少女的身影站在堤坝上。她穿着和干稻草一样颜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同色的草帽,像童话里突然被风吹来的稻草人。草帽下是一张白白嫩嫩的脸,和一双安静澄澈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刺目的阳光下,像两汪未被污染的山泉,静静地映着狼狈不堪的他。那一刻,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周遭令人作呕的臭气、钻心的疼痛、滔天的恨意,似乎都被这双眼睛奇异地安抚了。
他看着她,呆住了。世界在她出现的瞬间,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那是他灰暗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关切。
他吃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地挤出一个字:“要。”
“你在这等着,别乱动,我去叫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却依旧清脆。说完,她转身飞快地跑了,像稻草人突然被风刮走,草帽的飘带在身后跳跃。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伴随着污泥的冰冷和伤处的抽痛。就在他怀疑那个稻草人是不是他的幻觉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蓝色的、沾满泥土的运货卡车停在了路边。
稻草人重新出现,轻盈地跳下车。她带来几个穿着工装、面相朴实的男人,说是附近食品厂的职工。
“王叔,李哥,快!人在这儿!小心点,他胳膊好像伤了!” 她指挥着,声音清脆有力。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臭水沟里拖出来,又把那辆沉重的摩托车抬上了卡车后斗。整个过程,女孩一直在旁边帮忙,小小的身影忙前忙后,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谢谢王叔!谢谢李哥!” 她笑吟吟地谢过那几个工人,“厂里活忙,你们快回去吧,剩下的交给我和王叔就行!”
工人们憨厚地笑笑,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女孩利落地爬上卡车副驾驶,对司机说:“王叔,我也搭车去镇医院。我爸让我顺路给我妈带个话,说家里来客人了,让多准备点菜。对了王叔,” 她侧过身,带了点好奇,“我爸那客人您认识吗?开桑塔纳那个?”
“哦,赵老板啊!” 司机王叔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回答,“市里来的大老板,见过几次。开那车真气派!看来封厂长又有大生意上门喽!”
“赵老板”!“桑塔纳”!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厉骋的心上!他身体猛地绷紧,脱臼的左臂因为肌肉瞬间收缩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涔涔。
女孩闻声转过头,关切地看着他:“王叔说你的胳膊脱臼了,是不是很痛?别担心,我们镇医院的徐医生,治这个最厉害,我带你去找他。”
大概是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臭味,她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松开,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明亮的笑容:“那个臭水沟可真够呛!我们镇医院有口老水井,里面的水可清亮了!一会儿到了,让徐医生先帮你看看胳膊,然后你和你的摩托车都好好洗个澡!保证洗得干干净净!”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乐观,试图驱散他的狼狈和疼痛。
厉骋第一次感到如此窘迫难堪,尤其是面对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臭不可闻,像个移动的垃圾堆。他局促地点点头,想找点话题打破这尴尬:“你……你还是学生吧?看着年纪不大。”
“嗯!刚参加完中考,我马上就是高中生了!” 她语气轻快,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中考!原来她和他一样,刚刚结束了人生的第一个重要关卡!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和更急切的好奇涌上心头,他忍不住追问:“那……你高中打算去哪里读?”
“应该是潜中吧。” 她回答,但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淹没在卡车的轰鸣里。厉骋没听清,还想再问,车子已经“嘎吱”一声,停在了清河镇医院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