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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破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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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年,再次踏入清河镇的老屋,再次面对父亲,封轻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几乎无法呼吸。
封雷还是保留着旧日的习惯,独自一人坐在那张伤痕累累的餐桌旁。一杯劣质的竹叶青,一碟干瘪的花生米,几块酱色的豆腐干,还有一摞翻得卷了边的旧报纸。他慢悠悠地自斟自饮,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寂。
唯一刺目的变化,是他那曾经挺直的脊背,如今明显佝偻了。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爬满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那双眼睛里,曾经的精明和威严被一种迟暮的、挥之不去的落寞所取代。
封轻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像只快乐的小鸟,蹦跳着跑过去,亲昵地挽住父亲的胳膊,叽叽喳喳地问:“爸,我回来啦!你今天报纸上看到什么好玩的事儿啦?快讲给我听听!”
可现在,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双脚沉重得无法抬起。她只能安静地站在餐桌这一边,隔着冰冷的空气和无法逾越的鸿沟,望着那个陌生的、苍老的父亲。
封雷从报纸上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女儿,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回来了?吃过饭没?”
“吃过了。” 封轻的声音干涩。
“大学……上得还行?在学校……过得还好吧?” 他问得有些艰难,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都好。”
“回家了……杵着做什么?坐吧。”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封轻默默地坐下,目光扫过空荡冷清的屋子:“大哥呢?怎么没见他?”
“回医院值班去了。” 封雷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让他精神了些,“你姐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 封轻斟酌着词句,“她……怕回来又惹您不高兴。”
“呵,” 封雷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自嘲,“你姐?她什么时候怕过惹人不高兴?你不用替她遮掩,她是记恨我暑假骂她‘滚’,不肯认我这个爸了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的疲惫。
封轻无话可答。只有沉默。
封雷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放下酒杯,杯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走进了里屋。
封轻的目光扫过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家。餐桌和几把椅子上的修补痕迹,像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狂风暴雨。中厅的条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的蜘蛛网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无人居住的冷清气息……
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如今萧条、破败、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寒。爸爸和大哥,就在这样冰冷脏乱的环境里过的年吗?他们的年夜饭,是否也像她们一样,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封雷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厚厚的信封。他走到封轻面前,递给她:“拿着。你和你姐的学费、生活费。” 他的动作有些滞涩,仿佛递出的不是钱,而是某种沉重的负担。
封轻接过那带着父亲体温和烟草味的信封。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心中压抑许久的酸楚和委屈再也无法遏制,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声音哽咽破碎:“爸……你和妈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魏翠那件事……是你做错了……你错了改呀!你跟妈道歉啊!你求她原谅你啊!你再也别那样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不行吗?爸……真的不行吗?!”
“轻轻……” 封雷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他看着女儿汹涌的泪水,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瞬间交织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心疼像针扎,愧疚如潮涌,懊悔似火烧,痛苦如刀绞,挣扎如困兽,甚至还有一丝难得一见的、近乎软弱的茫然和无助。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替心爱的小女儿擦去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却猛然僵在半空——女儿已经长大了,亭亭玉立,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抱在怀里哄的小丫头了。那只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他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脸盆架,拧了一条干净的湿毛巾。
他走回来,把温热的毛巾塞进女儿手里,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轻轻……你还小……好多事……你不懂……不只是一件事的问题……我和你妈……我们两个……性子都太强了……太硬了……像两块石头碰在一起……有分歧……谁都不肯退一步……在一起……都累……都苦……”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你……你好好读书……别管……别管我们大人的事……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你管不了……也管不好……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好吗?”
封轻用温热的毛巾捂住脸,却止不住眼泪。
大人的世界的确太复杂。她这个年纪还不能明白,为什么她的双亲,对婚姻唯一的共同感受,竟然都是刻骨铭心的“累”?他们都在各自的炼狱里煎熬,而她,这个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却无能为力。面对着一道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的巨大创口,她手里空空如也——既没有缝合的针线,也没有疗伤的药膏。只有满心满肺的、无处安放的沮丧和深深的无力感。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破碎,是连最精巧的针线也无法缝合的;有一种伤口,是连时间这剂良药也无法愈合的。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夜饭,一个和和睦睦、充满欢声笑语的家。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她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是一个能够让她相信“爱”可以恒久存在、可以抵御岁月侵蚀和人性幽微的——证据。一个能让她对婚姻、对家庭、对未来,都保有信心的基石。
可是,家在哪里?那恒久的爱,又在哪里?
返回潜城那个冰冷的“家”,封轻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从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抽出了母亲送给她的高中毕业礼物——《围城》。暗绿色的封面,像一个沉默的嘲讽。
她直接翻到后记。杨绛先生那平实而睿智的文字,像一把冰冷又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轻轻撬开了她心中那个沉甸甸的、打满了死结的锁: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薄薄的一页纸,轻飘飘的几行字,却像千钧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城里的想逃,城外的想冲……这不就是她父母、甚至无数人婚姻的写照吗?她所渴望的那个“恒久的爱”的家,是否也只是城外之人一厢情愿的幻梦?是否一旦踏入,终究也会变成另一座想要逃离的围城?
窗外,寒夜的冷风呜咽着拍打着窗棂。封轻握着书页的手指,冰凉一片。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惊碎了封轻的怔忡。
她有些茫然地拿起话筒,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出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喂?”
“新年好!封轻。” 一道清越温润的声音传来,像初春解冻的溪流。
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跳动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电话线:“新年好!喻行远,是你吗?”
“是我。”他的声音带着暖融融的笑意,“给你拜个年,祝你新年开心如意!”
“谢谢……也给你拜年。祝你……心想事成!”
喜悦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漫过心堤,却在喉咙口撞上无形的礁石。那种有万语千言,却无法出口的感觉,又来了。
她懊恼地扶住额头:封轻啊封轻,一个学期没见面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没出息?
“年过得怎么样?”他问,声音依旧温和。
“就那样吧,老样子。” 她把涌到嘴边的“很糟糕”咽了回去,努力让语气显得平淡无波,“你呢,过得好吗?”
“过得很饱。” 他笑着,声音里带着既满足又无奈的自我调侃,“每天都在吃,不是在自家吃,就是去亲戚家吃。过年嘛,就是把自己吃成个圆滚滚的皮球。”
封轻被他的形容逗笑了,顺着话头打趣:“那么……皮球先生,哪天开学滚回学校啊?”
“初八。你呢?” 话筒里传来他清晰的笑意。
“初十。你们开学可真够早的。”
“是啊,”他轻叹,“刚在家待几天,还没焐热乎,就又得走了。假期总是太短。”
“嗯,” 她不由地深有同感,“假期总是太短,学期总是太忙。”
“作业总是太多,”他笑着往下接,“考试总是太烦。”
“没错!”她笑着感慨,“这就是学生时代!”
“总结精辟。” 他赞道。
“谁的总结精辟?” 她调皮地问,“你的?还是我的?”
“都精辟!”他朗声道。
两人一起笑了。
电话两端的笑声驱散了冬日的微寒。明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封轻的心却因为这份温柔的联系而暖意涌动,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一股强烈的渴望突然攫住了她——她想见他。这个念头驱使着她,勇气也前所未有地冒了头:“开学前……你哪天有空?我……可以去你家玩吗?”
“当然可以,”他的声音带着毫不迟疑的欢迎,“我一直在家。明天怎么样?”
“好!”她答得飞快,生怕自己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