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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槛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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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槐花落如碎雪,香气漫过窗台。晚自习归来,生活委员叫住封轻:“有你的包裹。” 她接过来,寄件人“喻行远”。心“噗通”一下,像方糖坠入温茶。
她抱着包裹回到宿舍,拆开密实的胶带,小心取出一只木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卡片:“封轻,祝你生日快乐,开心每一天,所想皆如愿!——行远”
指尖抚过卡片边缘,微润的墨迹让她想象他伏案书写的神情。他一贯含蓄,字句朴素,却被她反复读多遍。
盒内是方形水晶摆件,如微型海洋镇纸。液体澄澈淡蓝,轻轻晃动便漾起粼粼光波。水中悬浮着几缕青翠水草和数朵玲珑小花,静谧如梦,像沉在她心底的小小愿望。她轻触外壳,水波轻漾,草叶摇曳,花朵轻旋。一瞬间,她真以为其中有风、有海、有光。
夜深了,她把摆件安放在枕边,舍不得熄灯。蓝色水波微微晃动,像未曾言明的心事,漂浮在青春海底。她在暖光下铺开信纸。
行远:
你好呀。五月将尽,天渐热。槐花如碎雪洒满校园。
你送的这……叫什么?“小海洋”?“液体摆件”?我查无果,只觉它特别适合我。现在它立在我桌角,写作业烦时晃一晃,看水草飘啊飘,日子仿佛也跟着轻盈起来。
谢谢你。这“蓝色小世界”,我收得欢喜,如收整夏凉意。今年生日,因你的祝福格外开心。
室友们都很喜欢,围着欣赏了好久,说:“送礼物的人……眼光很妙。”我当时低着头没说话,其实心里偷偷骄傲着,嘴角也不听话地扬起来。
清风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四日
春芳落尽,夏木成荫时,他的回信随着六月的风翩然而至。
清风如晤:
见信安好!那日想起是你生辰,便出门寻礼,实在简陋,望勿见笑。寄时颇费周折,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邮局老爷说内有液体,按规定不能寄。换了一家,遭遇相同。只好折返最初那家,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与他周旋了一个多小时。对方眼皮不抬,只甩给我一句“规定就是规定”。我急得额角冒汗。许是看我实在狼狈,他终于指点:找木箱,填棉花防漏。
天知道我去哪里找这些!正急得团团转时,幸好精诚所至——虽未感动工作人员,却打动了旁边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她找来木箱,又添了泡沫塑料等填充物,层层包裹才算过关。真是感激不尽。幸而你安全及时收到,拆时怕如拆定时炸弹——包装如此森严。
临近考试,课业繁重。盼暑假再叙。
行远
一九九六年六月五日
封轻读着他在邮局经历的狼狈,眼前仿佛浮现出他额角沁汗、据理力争的模样,又好像看见他塞泡沫裹箱子的情景。一丝酸涩的甜蜜漫上心头。那份礼物,因这寄送时的波折,变得愈发珍贵温暖。
临近行远生辰,封轻在小城古玩市场的角落相中了一把木扇。古朴的檀木,温润的光泽,展开如半轮静夜的月,沉静、孤雅,自有风骨——像她心底那个明月清辉般的少年。
她曾踌躇,送檀香木扇,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趣味。但一件承载时光沉香与文人雅趣的器物,配上幽微诗句,最能表达她心底的幽思。她终究将它放进扇盒,附一张素白小笺,只写了七个字:
“槛外人遥叩芳辰”。
这是《红楼梦》里妙玉赠宝玉的帖语。她借用了那位清冷孤绝的栊翠庵主人的口吻,以最含蓄的方式,“遥叩”他的心门。
在她理解中,“槛外人”是置身红尘门槛之外的独行者,是清高自许的疏离,也是对浊世无声的反叛。妙玉厌弃贾府污浊而洁身自好、孤标傲世的姿态,让她心生共鸣。她不敢自比妙玉,可那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那种“不合时宜”的清醒,的确在她年轻的心底悄然滋长。
她不曾向他解释“槛外人”的深意。家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压抑与沉重,常令她窒息。无处倾诉,亦无俗世救赎,只能更深地埋进书本构筑的堡垒。
“槛外人”是妙玉的自况,亦是她对自身处境的投射:她是自己家庭的“槛外人”,也是行远世界的“门外客”。她想靠近,又不敢袒露,唯有将汹涌心事凝成一句古典暗语,藏于扇盒:她不愿属于令她厌倦的尘俗泥沼,却愿在他的“芳辰”之际,于槛外叩响祝福。
深秋十月,江淮大学校园浸染在清冽的桂香中。细碎的金桂随风簌簌洒落,香气如碎金泼洒在微凉的空气里。封轻从图书馆归来,在昏昧的寝室里发现期待已久的信。
清风如晤:
久未写信,近来可好?谢谢你的生辰礼。那柄木扇分量不轻,摇几下便觉臂酸,如今高悬案头,权作清供。生辰那日恰逢军训,在尘土飞扬中悄无声息地过了。
军训后,同窗硬拉我“补过”,去郊野烧烤。途中颠簸,炭火倾撒,只得拾些枯枝败叶充作燃料。烟熏火燎中抢食半生不熟的肉块,后果可想而知——我肠胃受罪,辗转病榻数日。
中秋连着国庆,你该是归家团圆了吧?我处则清冷如许。月虽圆,光却晦。偌大寝室,唯我孑然一身。后被邻室邀去对酌,一醉解闷。
节后众人皆奔苏州,我独选了杭州。秋雨中西湖愈媚,我却愈行愈索然。费尽力气登上飞来峰顶,不过嶙峋乱石,留影还因天光昏沉失败。灵隐寺香火缭绕,岳王庙里见秦桧铁像,随众啐了一口,胸中块垒方平。
成绩原地踏步,本学期只愿埋首故纸堆,多读几册书,雄心虽在,前路难料。校方组织考Cobol语言,闻其式微便未报名。借的《C语言》不翼而飞,自学计划只得作罢。
我大抵是越来越平淡了,写信素材都贫瘠如斯。暂且搁笔,容后再叙。
唯愿你:诸事顺遂,身心康泰。
行远
一九九六年十月六日
薄薄两页纸,轻轻拽动她的心弦。他将落寞、病痛、独行的寂寥,都包裹在“平淡”二字里轻轻带过。可她懂得,这不是不在意,而是独属于他的自尊与克制。
她知道他并非真平淡。他心底的热烈与渴望,像那把沉重的檀香木扇——既然摇动费力,不如静静搁置案头,成为一道沉默的风景。
行远君:
展信之时桂香正浓。读你生辰在军训中无声滑过,心下恻然。生辰是该被铭记的。那把檀木扇成了案头清供也好,能让你偶尔瞥见,想起远方尚有故人记挂。
你一人的西湖,再美也衬得形影孤单。灵隐的香火,岳庙的浩然,借你笔端仿佛亲历,盼能分一分你独对湖山的寂寥。
近日读池莉的《烦恼人生》。主人公印家厚在生存重压下依然守护着对家人的温情、对远方的向往——这是他在“铁屋子”里最执拗的呼吸。
读罢再品你字里行间的“雄心虽在,前路难料”,竟觉那粗粝的烟火气与你笔下的克制隐忍,在灵魂深处产生了奇异的共振。你诉说的成长孤独与自省,本质上都是个体在庞大世界中寻找自身位置的挣扎。
这共振,让我更深地触摸到你信中那份“平淡”的分量——那并非消沉,而是在初尝生活粗粝滋味后,依然选择默默守护内心秩序、不忘“雄心”的坚韧。
秋深露重,万望珍重。
槛外人清风谨启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一日
十月中旬,天气骤凉。银杏一夜之间被秋风点燃,满树金黄,灿烂得近乎悲壮。熟悉的信再次到来。她坐到书桌前,指尖在信封上停顿片刻,才小心撕开。
清风如晤,
此刻正上《法学基础》课。先生言语轻细如蚊蚋,举止扭捏似闺秀。最绝的是那句口头禅:“好吧?” 甫一开课,他便细声道:“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好吧?”台下齐声应和:“好!”他翻动讲义:“请翻到第九十页,好吧?”回应更热烈:“好!好!”
一堂严肃法学课,竟成稚子学语的绕口令课堂。我等强忍笑意,正襟危坐。
上周为室友庆生,去马大嫂自助火锅店。立下宏愿必要吃回本钱!开怀大嚼至中途,忽生“恻隐”,恐将老板吃至破产,竟仓皇遁走。归至寝室,腹中犹自擂鼓。众人捶胸顿足,立誓下回绝不再行此“妇人之仁”。
往昔十数年,我一直顶着平头。忽一日厌了,决意蓄发。原以为家中必反对,孰料竟得一致嘉许。前日揽镜操剪,结果……其状惨烈,被理发师“请”去“救场”,耗费半日光阴方勉强修复。
原以为自己尚算幽默开朗之人。近来却觉性情渐变。也唯有在予你的信中,尚能插科打诨,玩笑几句。细想来,这点滴玩笑,也不过是我孤独中的自寻乐趣罢了。
宿舍楼下桂树盛放,香气袭人。每每路过,必驻足深嗅,恨不能将这清芬装入囊中,寄些给你。秋意已深,万望珍重。
行远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七日
封轻读罢,唇边噙着笑,心底却轻轻叹了口气。
“也只有在予你的信中……玩笑几句”,像一枚细小的石子,投入她看似平静的心湖。她曾无数次试图加固心防,可这一封封跨越山水的信笺,都在不动声色间,悄然松动着她内心那道名为“克制”的栅栏。
“原来他也孤独。”她默念着,目光投向窗外暮色中的桂影。“好吧。”她学着信中的语调,对着空气轻轻说了一句,唇角弯起。
是夜,风声过耳,她在心中默默构思回信。不为回应趣事轶闻,只想告诉他:有些香气虽无法封缄寄送,但那字里行间传递的温柔分量,已被她妥帖地收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行远君:
见字如晤。窗外的桂香随秋风潜入,读你来信,心头暖意恰抵秋寒。
课堂上的“好吧”先生令人莞尔,我昨夜竟梦见满室学子齐呼“好吧”,醒来犹觉有趣。至于你那“顶上风云”,望你珍重青丝,莫再令理发师为难。
信末那句“孤独中的自寻乐趣”,在我心中漾开涟漪。那份寂寥,我懂得。前日读卢梭《社会契约论》,“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你我的青春,何尝不是在各种“枷锁”间腾挪?《烦恼人生》里印家厚的困窘,我们学业人际的迷惘,都是成长必经的“枷锁”。
但我懂你玩笑背后的认真——那是在认清生活粗粝后,依然为自己点灯。我也在学着,在烦恼的土壤里扎下自己的根须。
胡续冬说:“每一个黄昏都是我们不肯说破的诗意。你笔下西湖的雨,桂树的香,课堂上的“好吧”,消失的《C语言》……都是这“烦恼人生”中诗意的碎片。
桂花香无法封寄,但我已将这份秋日的气息珍藏心底。待来年栀子花开,定采几瓣寄你,共品这春秋流转的生机。
愿我们在各自的“槛”内外,守护好心头那盏微光,照见前路,温暖彼此。
多保重。
槛外人封轻谨启
一九九六年十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