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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错将娇娘作兄弟 ...

  •   “夏前辈,”靳扬勉强稳着心神,并未刻意避开夏阳平的目光,“晚辈虽未得身受其教,但宗仰前辈已久。”医道择师多需慎重,不仅医术,师者的人品、修养、性情,乃至为人处世,都需要细细考量,靳扬虽非承袭夏阳平门下,但梁成济都开口赞许过的人,他自然是心悦诚服的。
      “哦,私淑弟子。”夏阳平笑着点了点头。这般解释任是谁听了,都不会信的,他也不是较真的人,只觉得这学生颇有性格,比之梁成济的沉稳严苛,倒是更对他的路子。
      自来,看了前贤哲人著书,抑或拜了其门下弟子,转承教化,惊叹之下多做效仿弘扬,自称弟子的,多言私淑于其人。虽曰弟子,可能终生也未曾见过一次面,提点过一句话。但即便如此,谈及“私淑于夏阳平”,若非承续了几丝夏家流派的意蕴,说出来难免托大。
      靳扬自知这解释太过牵强,但其间的种种缘故也委实不足为外人细道,便艰难地笑了笑,干脆摊白了身份任其推测:“靳扬本意绝非自抬身价,此番若有冒犯之处,烦请夏前辈见谅。”
      所谓“恶事行千里”,靳扬于梁成济门下苦学多年,都未曾真正闻名一方,倒是六年前“鸿景堂藏红花作假案”案发后,瞬间闹得医界人尽皆知。靳扬自认,做了便是做了,怎样都是做了,做了便是要承担结果的,没必要再去遮遮掩掩,故而多年来再潦倒,他也未曾刻意改名换姓。然而对着医界名家,这般报上名讳,他毕竟是有些难堪的。
      此言既出,夏阳平明显的意料之外,但一瞬的神色逝得很快,再入目时依旧是那个风轻云淡、宠辱不惊的京师名家:“靳扬啊,难怪了……”夏阳平失笑地摇了摇头,就像他口中念着的,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从医,运气很重要。你呀,便是一朝摊上了事,运气不好,否则按理也算不得什么。不说心术不正的,追名逐利的,便是比你做得过分的,也是举天下大有人在。倒是日后,还打算从医吗?”
      靳扬怔在那里,第一次目睹自己手上再洗不掉的鲜血,被这样轻描淡写地略去。六年匆匆而逝,他从没妄想过,有朝一日还会有人这样简单地问他一句——“日后,还打算从医吗”。
      他与夏阳平之间,横隔了几十年的阅历,悬差的层面,悬差的心境,完全像是在两个世界里看事情。如今他再多再难的跨不过,在夏阳平看来,怕都只是寻常。
      “哪个医家敢说自己此生没有任何过失?”夏阳平也是从他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也懂他的心思:“别说过失了,我初学医的时候啊,还偶遇过路人突发厥证,倒不严重,醒过来也就该好了,但倒得不是地方,硬生生摔了个头破血流。这场面呀……当时趁着自己从医的身份没暴露,吓得我赶紧就溜了。这事我现在都不敢与我恩师提。”
      溜……溜了?!靳扬错愕地怔在当场,好半晌没回过神来,却是无论如何都很难将这个生涩的形象与夏阳平对等起来,直至目光相接的一瞬,看到他眼中几可见底的清澈笑意。
      “男人嘛,要将眼界放高一些。其实到了最后啊,全凭良心,对得起良心就好,其余的,都是虚的。人年轻的时候是真好,等到老了老了,谁也不知你有没有误诊。我没救过来的人,他们也治不好,我便想着,这人若是落到梁成济手上,许就救过来了呢,谁知道?他这种人呀,诊病治学也是真钻得下去,我也是服的。”
      靳扬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夏阳平的声势不高,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文辞也不显半分华丽,但他们此刻站在这里,他便生生觉得自己低了一头,完全不知该插什么话。
      “人这一辈子,能真正做好一件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夏阳平门下弟子不少,早习惯了这种氛围,也不打算靳扬回些什么话,“这是梁成济当年拒绝开药堂自立门户时,说的原话。为了一次误诊将人逐出师门,以梁成济的性子,还做不出这么绝的事情。你年纪也不轻了,决断要趁早,不要再徒耗两三年的功夫纠葛。要断便断得干净,换条路走走也不错;若是铁了心,也要承得下重话。这条路,不好走的。按我的意思,这段荆棘路上最大的障碍,可能恰恰是你授业恩师这一关。”
      靳扬静静地站在门口,听着夏阳平随口将事情梳理得再明白不过,直至语音彻底消散,才将将反应过来夏阳平是在提点他:“靳扬……”
      “这些虚礼便不拘了,如今这番话,你听得懂也罢,听不懂也罢,全待日后慢慢品味,倒是现下有件事,”夏阳平抬手直接阻了他,“我且问你一句,你与素灵,认识多久了?”
      素灵?
      素灵……问枢……素问灵枢!夏阳平起名字,也太不讲究了!靳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一片死寂间,夏阳平的脸色,有些微妙的难看:“小子,你与我独生女纠缠这么久,别告诉我,你很认真地把她当兄弟看待。”
      虽说来尴尬,但靳扬……确是认认真真,将她,当兄弟看待的,以致用饭后返回前堂,都有些神思恍惚。他本以为,夏问枢身上,必是有与他同出一脉,抑或截然相反的东西,才会让收徒严苛如梁成济,忽略其医术根基,收于门下。
      “靳扬。”夏素灵半道上唤住他时,依旧是一身简单的装束,眼眶的微红尚未褪下,整个人都显得比以往更为安静几分。她就站在一旁,以极轻的声音开口:“我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犹豫片刻,靳扬看了眼前堂,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原估摸着时间,觉得是个举手之劳,直至夏素灵一路过去,脚步顿在嘈杂的酒肆旁,将鸿景堂明令不可带出的厚厚一叠诊籍掷在桌上,顺口叫了几坛好酒时,靳扬才直觉不妙。
      “我爹告诉你了?”说是请教,夏素灵却无半丝请教的诚意,不言不语地喝下两碗酒,才堪堪开口,甚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其实,我学医也就近年的事,就……这样,书也学不全,病也不会治。或许,一生都未必有你十岁时的根基。我就是,随便学学……”
      “嗯,没事,你随便学学,我顺口说说,”靳扬自也看得出她心情不好,开口间便将酒坛碗碟一并清到了夏素灵手不能及的角落,往她近侧一坐,“借酒消愁这种事,不大适合女孩子,我们可以换回高雅怡情的。”说着,靳扬随手理了理桌上被打散的纸,神态极为自然,仿佛手中不过几页记账算废的纸。
      “拆方,就是件很有乐趣的事情,像这位,罂粟壳很多医家颇为忌讳,但用得精当,镇咳效果确实好,嗯……,我怎么看着总觉得,他像是要死了?”靳扬顺手点在纸页上,话锋忽然一滞,半晌才接下去,“像这样病情危重的,用方就不必再局限,罂粟壳用下去,人舒服了,也不错。然后……”靳扬翻过一页,颇为自然地接了下去:“嗯,他就死了。”
      夏素灵正细细听着,闻言一时没转过神来,却见靳扬转而于诊籍中挑拣:“这份就比较成功,你看他,一诊和二诊找了不同的大夫。这里面,涉及医家的一些偏好习惯,病症许也有些变迁,当然,不同时节有些药可能不适合用,再加上南北悬差,体质用药用量的不符。撇开这些零碎的药不管,处方基本是一致的,就差了一味引经药:白芷。一诊没加,二诊加了,一个吃了没效,一个见效就很快。”
      “初学的时候,其实看得不必很细,尤其鸿景堂的诊籍,解释不通也不必强行解释。里面有些医家,譬如……你师父,诊病时当场落笔记录,是决计不许改的。相对而言,著书立传的看上去便会舒服很多,因为大多经过修饰。用药缘故解释不开,便会随手添上几个症状。但真正追求用方四平八稳,理论缜密,每味药缘由清清楚楚的,只有太医,故而太医的用方多少趋于保守,许多名家都不愿走这条路。”
      夏素灵静静地坐在桌前,似是在听,又似是完全没听。周围尽是喧嚣,染着拼酒的豪气,愁闷的哀叹,间或夹杂着酒杯酒坛摔碎的声响,路旁也是人来去往,闲话家常。靳扬坐在不算起眼的角落,执着几许书册,语音澄澈安然,与周围嘈杂的气氛,堪称格格不入。明明是随意一如往常的姿态,夏素灵却是第一次从他身上,读出了从未示于人前的认真。
      靳扬所述,不过是入门时一些轻浅的东西,零零碎碎,不成体系。就像他看着这般浪荡不羁,却也总像什么都知道些,又像是……全然不明白别人为何不知。
      “你……以后,还是准备在怀殊县,当个仵作吗?”夏素灵静了很久,突然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这样说不合适,“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就是觉得,有些遗憾。”
      夏家世医传承,夏阳平行三,长兄死于二十年前突然爆发的瘟疫。消息传回时,怀胎十月刚刚分娩的妻子当场昏厥,醒后径自殉了他,弃下了尚不足月的孩子,成全了她的爱情。夏素灵的印象中,堂兄夏沛然与亲兄长并无二致,性情温和内敛,颇喜岐黄之术,但因自小体弱多病,夏阳平始终不允。
      “那日我爹不在家,堂兄半夜突发重症,我和我娘,是亲眼看着他过世的。若只是个普通人,至多不过悲伤痛苦,但若本是杏林中人,亲眼看着近亲辞世却无能为力,那该有多遗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错将娇娘作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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