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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临学求解 ...

  •   再者,该是我多谢你才是。
      梁成济的日常考校,远不限在临诊思维,没防住便能冷不丁问上一句:先前那个病人叫什么名字。靳扬已经不是那种过目即可成诵的年纪,如今苦背怕是都能忘记,更遑论今日提心吊胆下来,最初的细节粗想想便觉得记得模棱两可。
      待得清理好长桌回房,天色已经微暗。靳扬对着记得零零碎碎的纸页,被迫自第一个病家开始回想,从初入门时的神态步伐,到询问时对答的细节,不时落笔圈划补注,眉头却并不见舒缓,时而想起什么还要翻回去细究一番。
      随着夜色渐浓,半数纸上依旧分毫未动,唯有前几张密密麻麻,看着怎样都像是尽心竭力,完全可以……糊弄初入门的小孩子了?
      靳扬将笔往桌边一掷,支着手撑住头,指尖缓缓插入发丝,发了好久愣,才轻笑一声。似熟悉,似陌生,不是初学时泾渭分明的区别,而是似懂非懂,根本不能把控。浩荡的问题摊得层层叠叠,而他却不知从何下手,或许连问题都理不出方向,无能为力,无以为继。
      晨日脑海中预拟的处方用药,偶尔能勉勉强强与梁成济的方子对得上,他居然能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天上掉馅饼的惊喜感。靳扬闭目缓缓半趴在桌上,额头抵着泛凉的指节,很久都没有动。
      平复着执笔蘸墨,对着余下的纸页理了个大概,靳扬直接执着这叠勾画得近乎草稿的纸,打开了门。入夜的冷风扑面,吹得原本被指尖绞松的布带更松,些许发丝扬扬散开,连憋闷烦扰的头绪都被凉风理出了几许空茫。
      他忽然想起梁成济的那句话——第一,你没资格,第二,你做不到。做不到……
      按着鸿景堂的作息,入目一片都亮着灯烛。世上便是日日皆有医家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弃而转行,却也永远不乏后继者挑灯苦读经典医著。靳扬默默走到梁成济房门口,抬头调整了一番呼吸,飞快地抬手敲门。天杀的,蠢货才做不到!
      夜色冷寂,屋内的烛光似是摇了摇,才听得里头传出一声冷清的“进来”。
      场景分外熟悉,靳扬尚还拜于梁成济门下时,最初也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功课。晨日的病例一份份过,全弄通了才准去休息。那个时候,往往都会挨打,其中半数源于走神。
      梁成济看病,一日大小百十号人,中间常常没有间歇,靳扬在旁光发愣不成,思绪得全程跟上,不仅要防着他随时抽问,关键还是夜里,一通梳理下来,何时没下心思,根本瞒都瞒不了。而纠正功课时,想法常常要整个颠覆过来,梁成济话不多,句句点在要处,但靳扬一日下来精力耗损极大,还得应对着鸿景堂诸多繁复又无益临诊的要求,有时免不得脑子里一片浆糊,硬是转不过弯来。
      那时候的苦,是真苦,是那种最严重的时候,连靠着门栏都能睡过去的累,却不似如今酸涩而无处安身的空茫。
      推开门,靳扬迈入屋内时忽然生出一丝迟疑,但见梁成济正翻看着什么,短时间内明显不会理睬自己的样子,便莫名松了口气,轻轻关上门,走到桌前。从靳扬的角度,看不清梁成济翻阅的是什么,也只能摩挲着手中的一叠纸页,一言不发地等着。
      好半天,梁成济才将东西收到手边,抬头看向靳扬:“什么事?”
      靳扬没料及这个问题,迎着梁成济的目光,话语停滞得十余年如出一辙:“我……”口张张合合几番,他还是讲不清来意,直至摩挲着纸页的手一顿,才后知后觉地将手中的纸倒转了方向,放在了梁成济身前的桌面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梁成济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靳扬方才想过很多种情况,诸如他如今的本事太不入眼,生生被骂责一顿,甚至梁成济当场冷笑一声,直接赶人,却唯独不是这样。
      “靳扬知道,自己不能达到您的要求,”他手下微微攥紧,语速很慢,像是在下定决心说些什么,“一直都不能……”
      停顿片刻,他上前一步,稳着手倒了杯茶,顶着如有实质的压力,平举起茶盏,抬头正视着梁成济,艰难地续了下去:“但是,靳扬还是想跟着您学。”
      即便梁成济是鸿景堂重金聘请的名医,即便他松口任着自己跟诊,也不意味着他理当在停诊后继续耗费时间教导一个至今毫无建树的求学之人,更何况自己如今本就与鸿景堂无干。故而,梁成济便是当场拒绝,靳扬也说不出二话。
      奉茶,在师生间还是有些特殊意味的,靳扬不过是承教,远不是正统的师徒关系,因为梁成济绝不会同意,所以靳扬不能下跪。
      茶盏不重,可要长时间维持这个姿势,是很考验毅力的。梁成济没有抬手去接,只是取过桌上的纸页,眼前密密麻麻两种笔迹圈注得颇为凌乱,他还未完全适应靳扬如今的字迹,勉强靠着对他圈注习惯的熟识才看得清楚。
      靳扬自认起初落笔时没含半点糊弄的意思,但梁成济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的视线便始终刻意聚焦在纸页上,不敢再往上偏半分,直至胳膊上的酸重感越来越盛,才让他集中精力克制住自己双手逐渐下移缓和的本能。
      靳扬原以为梁成济会晾他很久,就像十三年前的初次考校一样。但出乎预料,他不过粗粗翻了两页,便将纸搁在了桌上,神色并不分明,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若是现在让你重写,知道错在哪儿吗?”
      靳扬抿着唇,死死忍着手臂的酸胀,片刻后垂眸艰难地摇了摇头。他幼年就很怕记录医案,稍有差池,梁成济就是两个字——“重写”。没有刻意威吓,也没有半句解释,哪份有问题,哪份就从头来过。靳扬最畏惧的不是重写本身,而是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重写一遍,写得不对再返工,两遍过后还错,梁成济才会点着地方,告诉你哪里出了岔子。
      “你过来。”梁成济从他手中取过茶盏,没有喝,只是轻搁在桌上。
      靳扬收手,迟疑地提步绕过书桌,缓缓走到梁成济身边。纸页在视线中逐渐清晰,字眼却仿佛越发看不真切。
      “看完了?”
      靳扬思绪一敛,还未回应,冷不丁的,就听梁成济接下去直接发问。一瞬间,靳扬脑海中一片空白,手心顷刻渗出了汗,张口不知要说些什么,却也知道不能僵持下去。
      师承一脉不比学院派,初入门时,耐心些的老先生许也能手把手教,但隔个几年,待得经典积累到一定程度,多是顺口一点,能不能懂,凭的全是资质与苦功。一旦提问引导起来,理都是这么个理,若涉及诊病关窍、处方问题,靳扬尚能推敲一二,但奈何……梁成济抽问的是经典条目。原文原句,打不了丝毫折扣。
      模糊间,靳扬才听到自己磕绊的回答。
      此后,梁成济问得平静,他答得也快,但唯有他自己清楚手心里尽是捏出的汗水。不是难堪,只是惊险,若非被突然问及,他确信自己平日是无论如何也回述不出的。这么多年,该忘的早便忘了,不过是习惯还帮他苦苦记着。
      靳扬学这些的时候,年纪很小,又是这样被硬逼着记下来的,一辈子都很难磨灭得干干净净。直至问题愈显刁钻生僻,他实在编不出什么,才哑在那里。
      “背得不错,”梁成济静静看着他,敲了敲纸,神色却是越发冷寂,“那错在哪儿,你告诉我。”
      靳扬方才光顾着惊魂未定去了,哪有心思顺着突破点思考什么。梁成济却是不管这些的,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径自从抽屉中抽出戒尺:“伸手!”
      靳扬猛地僵在那里,惊愣地看着梁成济,没有反应。
      他是被断过手筋的,剑锋硬生生从手腕划过,刻骨的冰凉,满是绝望的滋味。就像跌倒过的人会习惯性走得稳些,年年岁岁发疹子的会下意识避开春日的柳絮,举凡有过三灾五难的人都知道,哪里得过病,总会相应小心谨慎很多。
      双手,是靳扬当年赖以生存的凭借,也是如今不敢丝毫置于险处的东西。除开牢狱生死煎熬中苦练珠算,他再也没敢这样“挥霍”。他也重新习字,端正明了,但从来不会多练;他的一举一动也如常人一样,但他从不碰重物。他几乎出于本能地避开了一切他觉得危险的东西。
      “一句话,你非要逼我说两遍?”
      靳扬心神一震,如决断般地伸出了右手。自拜入师门起,他便少有与梁成济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只是害怕。断过手筋的手,无论怎样微小的伤害都会让他战战兢兢,但电光火石间,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不该伸左手,无论如何都不能。他要学诊脉,必须学会,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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